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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0 10:3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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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还是有希望的 (2007-04-11 17:00:19)
标签:散文 故乡 农民 生育 分类:梦里故乡
生子造屋是家乡人一生非做不可的两件事。儿子十个八个不嫌多,房子十间八间仍嫌少。现在六七十岁年纪的那辈人,大多儿女成群。街上补牙的周师傅和他老婆,一口气生下十来个。因为孩子生得太多,夫妇的文化太低,给孩子取名取到后来竟然黔驴技穷了,便从第六个小孩子开始以数字命名:六六、七七、八八……我有个本家,他老婆在不到20年里生了9个,年过40还还意犹未尽,与儿媳妇展开了新一轮的生育比赛,儿子与孙子像兄弟一样打成了一片,邻居背后嫉妒地说这女人简直就是一头母猪。不过也有出不生孩子的,家乡称这种女人为“腾婆”,这种人很惨,在婆家总是挨打受骂,地位连童养媳都不如。荷树龙姜北京从蓝田村娶了个媳妇,也不清楚是谁的生理有问题,多年不能生育,这女人经常被婆婆打得出逃娘家。我童年时隔三岔五看见儿媳在前面抱头鼠窜,婆婆在后面追打谩骂,一前一后从我家门前急急通过。那个老太婆凶神恶煞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
在生儿育女方面,家乡农民真是白天黑夜不怕累,晚上辛勤播种孕育后代,白天努力生产养育后代。这样的观念和这样的生活延续了几千年,不幸到了70年代末,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在农村认起真来了。有一份工作的,哪怕你是个看门的,生完第一胎后也得老老实实去医院结扎,否则毫不客气地开除你的公职。农民呢,如果头胎是个女儿,勉强再给一次机会;第二胎不管是男是女,都得把你送上手术台。但实际情况是,在我们家乡,不要说只有女儿,即便已经有了儿子且不止一个,也还是不知足,希望越多越好。这样,农民与政府的冲突就不可避免。政府当然没错,它从全局看问题,认为全国疯狂膨胀的人口总量应该得到控制;农民的想法却很简单,政府是想让他们断子绝孙,在老家,所的人都知道,没有儿子给自己养老送终的人生是彻底失败的人生。他们说,你政府管天管地还管我脐下三寸的事情?我生多生少又不需要你政府抚养,关你屁事?农民的话听起来挺有道理的,可惜这是在中国不是在西方。
在八九十年代,基层各级政府最重要的工作不是搞经济建设而是抓计划生育。少收粮食迟交税也许不是什么大事,村里多了一个不该出生的人就成了政治问题。在这个世界上,新生命的降生总是令人欣喜的,但计划生育工作组不这样看,他们心惊肉跳于农妇的肚子,害怕不该到来的生命来到这个世界砸他们的饭碗。他们最愿意看到走下手术台走出卫生院的一个个蔫头搭脑的阉人。有个工作人员说,我真希望天下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失去生育能力。
所有育龄妇女都上了计划生育工作组的黑名单。谁家有女初长成,欲嫁往哪个村庄,何时怀孕,何时生产,都在工作人员的监控之中。做月子期间就有人上门劝说绝育,老实的夫妇就商量是男的去阉还是女的去割。在农村,健康的体魄是赖以生存的基础,没有体力就无以谋生。在他们的观念中,底下被割一刀无论心理还是肉体都是致命的打击。如果女方绝了育,那她今后就只能以做家务为主了,责任田里的农忙今后就得全部依靠男人了。但也有男人接受手术变成阉鸡的,他们那了无生气的外形和精神旁人都看得出来。在老家,谁家男人被割,平时出门,背后往往有人指指点点把他当太监,那时候人们不知识男人绝育手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这样的男人大概是底下空荡荡什么物事都没有了吧?这样子还叫男人吗?绝育的男人要承受太多的社会压力。
计划生育工作组有他们的一套工作策略:先软后硬。软的时候三番五次上门苦口婆心劝说要以大局为重,响应政府号召,只生一个孩子。但对方的无动于衷终于激怒了工作组,他们把牛牵走,猪赶走,鸡捉走,用斧头把粮仓劈开,将粮食全部挑走卖掉;更有甚者,家具抬走,楼板揭走,镬头砸烂。临走时不忘留下这样的话:“等想通了从卫生院出来,再来取回这些东西吧!”但这样的家破人亡法仍然无济无事,农民为了传宗接代不惜一切。于是最后的动武便成了唯一的选择。夜深人静之时,三五个人摸进了村里,突然出现的目标破门而入,直冲床前,把男的女的从被窝里赤裸裸捉出来,一把捆住女人推着就出门。这边男的情急之下扑上前去要救人,黑暗中只听见一声大喝:“再不滚开老子连你也给阉掉!”随即一掌推来踉跄跌倒在墙角。有一时,木村乡成了计划生育的钉子乡,几年工作没有进展,县里便派去一个从江湖上回头的浪子主抓这一工作,效果立竿见影,乡里许多人目睹且畏惧于浪子的心狠手辣,若有哪个敢于反抗甚至哪怕稍有犹豫,拳脚就毫不留情跟上去伺候,于是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押往乡卫生院。
卫生院的手术大夫在磨刀霍霍,操作间里人影憧憧。听见门外的鬼哭狼嚎声由远而近,不一会披头散发的农妇呼天抢地出现在门口,她双脚蹬住门槛死活不愿迈进,几条汉子便抬起四肢塞进了手术室。曾经有一位妇女上手术台时处变不惊,为夫家传续香火的强烈使命感使她急中生智,她声称要上一趟厕所,免得手术时尿在裤裆给大夫带来不便。她的话显得那样的真诚使得大夫信以为真,真的放她进了女厕所。但里面半天没有动静让人起了疑心,急进厕所查遍所有蹲坑均空空如也。抬头一看,通向黑夜的那一扇窗户已然洞开,把头伸到外面察看,只听哗哗哗的声音,显然有人在慌不择路地淌水。工作组几条汉子发声喊追了出去,四面合围水田里那条走投无路的黑影,一拥而上的人把她摁倒在水田里,被当做一个沉甸甸的麻袋拖回了卫生院,水淋淋地绑上了手术台。在这样的晚上,一个个育龄妇女让工作组从此放了心。
人们对上述情景添油加醋的描述让人头皮发麻汗毛直竖,于是一对一对的年轻夫妇,怀里抱着还在吃奶的孩子,偷偷挤上了开往山外的长途班车。他们隐姓埋名流浪他乡,继续他们生儿育女的神圣事业。近的跑到县城摆地摊捡垃圾如苏年旺夫妇,远的逃到广东福建替人看门做饭打工如王德财夫妇,还有的逃到深山老林伐薪烧炭如陈正发夫妇。若干年后,这些喜得贵子的夫妇满怀疲惫回到日夜思念的家中,呈现在眼前的却是这样一副令人心酸景象:大门没有了,楼板被撬了,横梁被锯了,厅堂里的荒草已经历了几个生死轮回,鸡鸭正在房间里觅食,一头猪哼哼着正试图拱倒灶台,一口残存的大锅里长了一层铁锈,有鸟从窗户飞进飞出,留下一摊摊鸟粪。看到这一切,男的沉默,女的在无声地哭泣。夫妇俩不约而同看了看身边以沉重代价换来的儿子,开始默默地收拾这个破败不堪的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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