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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0 10: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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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不归根 (2007-02-08 14:04:17)
分类:岁月故人
曾亮明是我母亲的本家,按辈分我应该叫他舅公,他的老婆自然就叫舅婆。老头是个屠夫。在我的家乡,屠夫往往兼做厨师,遇有谁家红白喜事,杀猪掌勺两项都归他一人负责。杀完猪再进厨房加工炒作,就不用再换人了。50年代初,祖国各行各业急需人才,教育领域也是这样,曾亮明被招入河斜小学当了伙夫。他虽然杀猪不眨眼,性格却很温和,从不跟人起急,人们也很愿意接近他。正当这时候,他在婚姻问题上脑袋发了昏,性急之下娶了个解放前夕逃到台湾的国军弃妇为妻,这为他晚年生活埋下了不安的种子。
在50年代后期和“文革”期间,这弃妇曾挨过不少的盘查和几次批斗,要她交代与前夫的接头暗号和变天阴谋,但终因死不认账外加证据不足,仅止于剃几次阴阳头和游几次街。曾亮明本来三代赤贫根正苗红,却因娶了这个女人而受了些牵连。60年代末,为防止他对革命的后代进行反革命的宣传,公社革委会让他回家做了几年农夫兼屠夫。70年代初气候稍变又回到了河斜小学的厨房。
1986年,这对老夫妇已年过六十,家中也已儿孙满堂。此时亮明舅公已经退休,有一份尚可的离休工资。在农村,能过六十者便称长寿,可以无憾矣。这对老夫妇自己把棺材和石料都准备好了,单等哪天携手走进另一世界。靠男人的收入和女人的持家,老两口的日子过得简单而舒心,邻居见他们同进同出,形同一对老兄妹。母亲感叹说:“亮明哥和亮明嫂真是头世修来的福啊!相比之下,正文哥和草鞋婆、māng哥和māng嫂,他们天天打架,那样的日子才叫受罪呢。”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想到此时台湾和大陆重新变成了兄弟,并且是越来越好啦。过去,那些与台湾有关系的人家,罪犯似的连头都抬不起来,现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人上之人。人们嘴上都挂了一串名单,对谁家的台湾亲戚了然于胸。早以为骨头化成灰的人,背着装有金银财宝和大把钞票的大小口袋,老态龙钟却穿着时髦,突然出现在了老家的村口。亮明舅婆的前夫曾先文没有搞这样的突然袭击,而是提前半年让先行返乡的老兵带来口信,好让家乡的亲人有足够的时间做好迎接的准备。
亮明舅婆得到这消息的第一反应是百感交集,结发的丈夫居然还活着,这是多大的一个惊喜!继而又陷入了深深的忧愁,该怎么办呢?自己已是后夫之妇,我将如何处理这棘手的关系?她于是去征求邻居诚新婆佬的意见,这七十多岁的老太婆人老思想新,对亮明舅婆的终身大事富有见地:“你应当与明亮离婚!”理由是,从台湾回来的人一般都比较有钱,你老公在那边三十多年没有另娶,一定是一直惦记着你。据说台湾人都很有钱,所以他应该有不少积蓄。有了这些积蓄,你的后半辈子将会过得比现在好得多。半夜回到家里,亮明舅婆看着身边呼呼大睡的老屠夫,眼前浮现出丈夫曾先文英俊潇洒的脸庞。“不知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她自言自语地说。权衡利弊到后半夜,她终于打定了主意:离!
当她第二天把这决定向丈夫表达的时候,亮明舅公简直是惊呆了,他骂了一句“你这个婆佬发神经病”后,就急急找他的三个儿子商量。二儿子曾建筑是个语文老师,毕竟读过几年书,于人性的优劣略有研究,在婚姻问题上通情达理:“看来母亲还是对自己的原配有感情,那就让她去吧。至于父亲您的养老是不会有问题的。”亮明舅公平时就比较听这二儿子的意见,便依了他,让自己在61岁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孤佬。
我早在80年代初就开始研究命相,并深信不疑。当时我对这件事的评价是,这对亮明舅公来说,完全是命,怨不得任何人,谁让他当初娶一个逃兵的弃妇?娶了也就罢了,谁知道社会的形势会发生这样的变化?还有,谁能料到曾先文在外几十年对结发妻子念念不忘?并且,说亮明舅婆看重钱也罢,说她想与原配丈夫重续旧缘也罢,谁让他命中碰上这样一个女人呢?我的结论是,亮明舅公的这一婚姻变故,完全就是命运导演的一次偶然事件。
亮明舅婆离开了这个住了几十年的旧家,在小溪背租了一间简陋的二层土屋,过起了独居的生活。她以三峡之上望夫石的姿势,每天在门口张望,期盼丈夫曾先文战场上迟到的归来。一个秋天的傍晚,曾先文一袭牛仔服,两个皮箱两个大包,终于出现在门口。当女人迎出门的时候,夕阳的余晖正照在归人的脸上,这使先文婆佬觉得丈夫没有多大的变化。他们的相见并没有人们预料中的抱头痛哭,而是默默走过木桥进了二楼那间破旧的屋子,关上了房间。
他们在屋子里如何重温旧梦我不得而知,邻居也无所觉察。给乡人的大致感觉是,最初一段时间,比之亮明舅公的时代,自然是恩爱更上层楼。一块上街,一块买菜,一块散步,一块走访那些仍然活着的老邻居。还把整个秋季排得满满的,隔几天游一个几十年来梦中的地方,八十四坑、八卦岭、猪婆寨、乌石仙、莲花山、古心段、下伊、罗田、焦坑,都留下曾先文海外归来后的蹒跚足迹。
期间,曾先文想起了老婆当年的遗腹子,问这孩子现在在哪儿。“你说的是瞧眼吧?他在柞龙的关帝庙里当和尚。”先文婆佬不以为然地说。曾先文何尝知道,自己这儿子连名字都没有,靠生就一双斜视眼而被大家叫做瞧眼,即斜着眼睛瞧人之意。也许是我孤陋寡闻,用动宾结构的词作人名,特别是以某种眼神来命名,在全国还真是少见。他们这儿子,自打一生下就被老婆扔到鸡胁背的茶亭里,被一救苦救难的老和尚捡回庙里养大。这瞧眼虽然残疾,却见多识广,能说会道。他多年跟着老和尚,学会了做法事,人家做白喜事,必请他上门超度亡人,这瞧眼是既会唱又会拉,尤其把那铙钹敲打得出神入化而远近闻名。这一切曾先文都完全不清楚,老婆也故意瞒他。但毕竟思儿心切,他要把儿子从庙里接回家。
“都四十多了,接回来不好吧?”先文婆佬向来没把这瞧眼当儿子,表示反对。
“我是他的父亲,让他住在庙里我脸上无光。况且,总得给他成个亲,才算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曾先文的态度很坚决。
先文婆佬拗不过丈夫,便把瞧眼接回家。离开关帝庙的那一天,他表现出恋恋不舍的神情,几次回头用眼瞧他多年居住的地方。
中年的瞧眼平生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生父,虽感陌生却心里高兴。以后的颇长一段时间里,瞧眼用生动的言辞向父亲描述自己丰富而辛酸的人生经历,听得曾先文老泪纵横,叹息连连,从此对老婆的人品产生了一些怀疑,为他最后的人生归宿埋下了伏笔。
一家两代终于住在了一起。在曾先文眼里,这漂散的三口之家总算是破镜重圆了。他拿出从台湾带回的积蓄的其中一部分,在中街热闹处买了两间住屋改善了居住条件,又租了一间店面做起了生意。据传他在台湾退伍后做小本生意,学会了一种富有台湾特色的包子手艺。这包子店的生意还算不错,每天早上都有不少人来店坐吃,中晚也有不少人光顾。
1988年寒假,我回乡过年,一天上街经过曾先文的包子店,正好看见瞧眼在前面走,一穿花衣裳的呆子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人说那就是瞧眼的媳妇。我站定观察了一会儿,瞧眼三番五次停下来回头斥骂他的媳妇,意思是不要总是一出门就跟着他,后来还捡地上的石头恐吓她。这疯子便跟跟停停,停停跟跟,瞧眼不回头赶她时就趋前,瞧眼唬她时就装作往回走。上水婆佬在他的店门口发话了:“这先文哥真是造孽,不娶这门亲事倒好。现在好了,家里多了一个疯子,闹得不得安宁。”
其时我还在外地读书,家乡来人,时不时听到曾先文家的一些新情况。如,那个疯女人终于被退回娘家啦;先文婆佬与儿子瞧眼经常对骂啦;曾先文与他老婆经常打架啦;曾先文的积蓄花光啦;等等。半年后,当我再回家乡时,发现那个包子店易主了。于是我跟父亲有如下的对话:“曾先文呢?”“回台湾了。”“先文婆佬呢?”“一个人过。”“那瞧眼怎么办?”“回去当和尚了。”这圆镜重破让我一时感到非常吃惊。
我猜想曾先文重返台湾的各种原因中,没有一条可以拿得准,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对自己的回乡感到极度的失望。你想,在外漂泊几十年最后打定主意叶落归根,但没等这片叶子落到地上,却又不得不漂回异乡。“宁可独自死在外地,也不再呆在家乡。”这肯定是曾先文临走时的想法。
第二年,传来曾先文客死台湾的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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