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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hjqxlgc

[讨论] 故乡人故乡事故乡话(温立三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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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2:18 | 显示全部楼层
轻烟袅袅 (2007-12-14 11:48:15)
标签:死亡   分类:岁月故人

余生也晚,著名的“三老”只见过其中的一“老”,并且还是死的,我指的是Zhang。

初来这个外强中干的单位时,听人开口闭口称“zhigong”,我开始还以为是谁,一打听才知道他们说的是Zhang。我就问:“Zhang是谁?”同事便诧异地瞪眼看我:“连著名的Zhang都不知道?”我当时刚从著名学府出来相当自信,所以听到这反问并不觉得惭愧,反而想,连我都没有听说过的人,足见其并不“著名”。十几年后的今天我又想,其实再“著名”的人物一般也就只在某个特定的圈子里称王称霸,出了这个圈子,世界上有你没你都无所谓。

我曾跟Zhang同住沙滩后街56号院,却从没见过他。据说当时他已经属于病人。有人指着某座高楼说,著名的zhigong先生就住在上面。然而我不感兴趣,从没想过要去拜访这位名人,或让他提个字,或与他合个影,或带着几个问题向他请教,以此获得一些与之交往的珍贵资料。不多久,听说他病得快死了,把医院当成了家。又不久,听说他终于去世了。但我对他的病死无动于衷,因为觉得他是与我无关的人。

但世事难料。一天下午,领导突然通知我,让我明天一早去北京医院把Zhang的遗体领出来,送到八宝山告别和火化。我很吃了一惊,这可不是件好差事。我从小怕死人怕得要死,而今竟要我抬死人,这是我做梦都不曾想到的。记得童年时候,全公社几万人口,竟只有一个做丧事的人,因为人们都认为与死人打交道是天底下最晦气的事,所以人人避而远之。那个叫做曾吉祥的老鳏夫,谁家死人了他就上门了,给死尸穿上衣服,稍事化装,抱进棺材,用长铁钉把棺材盖钉死,抬上山挖个坑埋掉。而今,好不容易远离家乡混到北京的我,却要回过头来做小时候最厌恶最害怕的事,当时心里的极不情愿可想而知。但我知道自己刚来单位,没有资本与领导讨价还价,谁让我是小和尚呢?方丈不欺负小和尚欺负谁?

天刚蒙蒙亮,当我来到北京医院太平间门口时,挂着黑花的运尸车早已等在那里。不一会,里面抬出一个担架,担架上白布盖着东西,虽然我不能看见下面盖的是什么,但我知道就是Zhang的尸体。好在旁边还有其他人包括死者的家属,才不至于让我害怕得拔腿就走。我勇敢地伸出手,接住了担架的一角往车上抬,此时只听一个声音低沉地对我说:“不好意思,让你来干这种事情!”我扭头看见发这话的高个子和他略带悲哀的表情。我没吭声,只是想,如果按老家的规矩,抬尸体是要发红包的,但我知道他给不了红包,因为这是单位派给我的任务,要红包只能向单位要去,但单位能给我吗?

几个活人与一具尸体一起挤进了灵车。车往西边石景山方向驶去。尸体近在咫尺,我心阵阵发毛。好在车内还有其他人,才不至于让我害怕得夺门而逃。我打量了一下车内的几个活人,看见对面坐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慈眉善目的老者,他见我看他,就自我介绍说,他是负责这具尸体的整容师。他说他往往要半夜爬起来替尸体整容,要赶上早晨八九点钟的遗体告别。这就是说,在我到达北京医院之前,这位师傅已经在灯下替尸体整容几个小时了。这样一来我就猜想,现在躺在我们脚下的这位先生脸色一定不错。我呆望着窗掠过的树木和建筑,眼前浮现出这位老者独自一人深夜收拾尸体的情景,刮胡子,梳头发,扑粉底,涂口红,往两边嘴角和鼻孔里塞棉花……想到这里,心里又一阵发毛。

当灵车经过天安门广场的时候,这位老者往毛泽东纪念堂方向看了一眼,轻声说,他替无数名人的尸体整过容,其中包括周恩来、毛泽东、邓小平等一大批中央领导人,他还替无数默默无闻的普通尸体化过妆整过容,有一次,一具只有半个脑袋的尸体,他硬是按照家属提供的照片给整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完人。他说,他的工作就是整天与死人打交道,时间长了,很多事就能想得开,觉得一个人生前哪怕位置再高,钱财再多,活得有多么风光,死后其实都一样,无一例外都变成了尸体,然后烧成了一撮灰,“所以我干着干着就信了基督教,上帝教我心平气和地与死人打交道。”老者最后幽幽地说。当我听这话的时候,心里一阵震撼,使我猛然觉得今天不是我的晦气日而是我的幸运日,我该感谢Zhang给了我这次机会。从那时数到现在这十年里,那位老者静穆安详的神态时时在我眼前若隐若现,冥冥中一直在启示着我一些什么。

我原以为把尸体护送到八宝山就算完成任务了,哪知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工作人员说,事还没完呢,必须送进火化炉。于是我又把Zhang搬上了车,来到后面半山腰的火葬场。一下车,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异了:在火化炉这个人生的终点站,大门两边的地上排着两排尸体的长队,个个躺在担架上,纹丝不动,它们衣服光鲜,面容可掬,似乎把进火化炉当成去参加什么庆祝活动。在这个城市里,活人的排队我司空见惯,但火化炉前尸体的排队我却是第一次看到。

然而,更让我惊异的事出现了。Zhang生前为政协常委,他的行政级别足以让他不必排队,而可以畅通无阻地进火化炉。也就是说,这具有级别的遗体拥有可以在普通尸体前面“加塞儿”的特权。就这样,我推着Zhang越过一具具苦苦排队的尸体,昂首走进了火化间……

从里面出来,我抬头看天,高高的火化炉烟囱正飘着袅袅轻烟,而当我直视前方的时候,我看见源源不断的尸体像柴禾一般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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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2:41 | 显示全部楼层
姑  姑 (2007-12-25 12:34:16)
标签:忆旧 亲人 杂谈   分类:岁月故人

    父亲生前曾对我说,奶奶生过五六个孩子,但最后存活下来的只有两个,那就是我的父亲和我的姑姑。童年劳动时来回于那条山路上,父亲总要指着路旁一座几乎就要荒没的小小坟冢说,这里埋着你的伯父,他五岁的时候就不幸病死了。现在,我每忆起这个情节时就想,在奶奶所生的几个孩子中,老天爷单让父亲和姑姑活了下来,其本意不知是想让他们享福还是要让他们受苦?

    姑姑比父亲大八岁,父亲死后十多年的今天,姑姑仍顽强地活在人间,这样算来,现在姑姑快90岁了。其实,姑姑在她七十多岁时就已进入风烛残年,但她竟没有走进时间的死胡同里,仍晃晃悠悠亮着生命的微灯慢慢前行。农村能活到这个岁数,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正觉姑姑余年无多,所以我每次回老家都要绕道屏山去看望她老人家,但每次都行色匆匆,几乎只呆一碗茶或一根烟的工夫就起身要走。到这个时候,姑姑总舍不得我,千留万留,一定要我吃顿饭再走,但最后总是拗不过我,她无奈地回到屋里,提着夏天里晒好的枣干,踉跄追到对面的山冈上,把东西塞到我手里,说,好不容易来了,什么东西都没吃就走了,姑姑真是过意不去,下次可别这样急急忙忙。我一边答应一边走路,待我走出很远,回头仍看见姑姑站在山冈上,冲我打着手势,说着什么。

    自我90年代远离家乡,我把回乡看望姑姑的每一次都当成了最后一次。人老了,身体差,说不定哪天突然就走了。就是现在当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姑姑是否还活着。我不见姑姑转眼又是五年。

    五年前,当我出现在82岁的姑姑面前时,我发现姑姑又老了许多,稀少的头发更加花白了,脸上和手上的皮肤干黑如枯树皮,没有任何迹象显示那是皮肤。所有信息显示,姑姑像一棵行将干枯的百年老树,她的生命很快就要到达终点。我问姑姑,您身体还好吗,姑姑说,身上很痛,经常整夜痛得睡不着觉,吃医院的药不管用,用民间的偏方不行,请仙人驱邪也不凑效。“太老了,身上的血干了,少了,稠了,血快要流不动了。”姑姑对自己身体状态的感觉也许是对的,人老了,造血功能就会严重退化,姑姑随时都有可能油尽灯熄。

    看着背曲如弓瘦弱不堪的姑姑,过去的岁月在我眼前模糊一片。

    当我三岁的时候,悲苦的奶奶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此家里没人照看我,父母决定把我寄养到远在异乡的姑姑家。幼小的我已有了人生最初的记忆。一个秋日的早晨,我在父亲的背上颠簸了整整一上午,来到了30里外的姑姑家。我站在黑黑的屋子里打量着眼前的一切,那些熟悉的屋子呢?我的哥哥姐姐呢?我的伙伴苏年旺呢?面对陌生的环境和异乡的口音,我害怕极了,我哇哇大哭,我嚷着要回家。第二天一早,父亲要走,我死活闹着回家,父亲不肯,我一气之下钻到桌子底下,脑袋一顶,把一桌饭菜全部掀翻在地。但最后父亲还是走了,我被亲人抛弃在异乡。好在姑姑像奶奶生前一样给我无微不至的关怀,让我很快从孤独和思念中走了出来,慢慢遗忘了我的父亲母亲,疏远了我的兄弟姐妹,适应了新的环境。

    在寄居的那段日子里,我永远的记忆的是姑姑家门前的那棵大枣树。夏天是我最快乐的季节。在枣儿成熟的时候,我每天都要爬上树去,把红透了的枣儿摘下来装满全身的口袋,站在村杈上一边晃荡着,一边不住地往嘴里塞红枣;我有时候使劲地摇晃树枝,把成熟的枣儿摇下去,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二表哥和跟我一般大的表侄女,穿着开裆裤叉着腿撅着屁股,在地上互相争抢树上掉下的枣儿。有的枣儿掉到池塘里,我从树上溜下来,卷起裤腿下水捞取。小孩的肚子盛不下几颗大红枣,一箩一箩成熟的枣儿搬回屋里,我挑出最漂亮的枣儿用线串成佛珠挂在胸前好玩。厨房里,姑姑把一筐筐枣儿煮熟,晒干后藏在阁楼里当我的零食。

    我还记得姑姑家的梨树。在姑姑的家乡,几乎每家的菜园里都种许多梨树,但我不像鲁迅笔下纯洁的双喜们,他们十几岁还分不清你的我的,我三岁就分得清我家他家。我决不去姑姑家的梨园里摘梨儿吃,而是天天跑到别家的果园里捡梨儿吃,我在一棵又一棵梨树下频频弯腰,撩起胸前的衣襟露出黑黑的肚皮,一趟又一趟往姑姑家里运送我垂手而得的果实。有一个经典镜头现在仍在我眼前闪烁不定,当我怀揣一衣兜梨儿急急跑往姑姑家的时候,姑姑的邻居们站在屋檐下指着我大声说:“这孩子真精明!长大后准有出息!”我听到这话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向我的姑父姑姑表哥表姐们炫耀我那一大堆的不劳而获。

    我在姑姑家住了将近两年,到我五岁的时候,父亲认为我长到劳动的年龄了,便接我回到家,把一根系着老黄牛的棕绳往我手里一塞,正色道:“从今以后,这牛就归你负责啦!”五岁的我于是牵着牛跌跌撞撞往山上走去。从此,我每年给家里挣80分工分,约合四块钱人民币。多年之后,有人对夸耀我说,他14岁就参加工作开始算工龄了,我说,我五岁就参加工作了,但没有人承认我的工龄。

    从此我远离了姑姑,但我从不曾忘记我的姑姑,因为我与姑姑之间有一根称之为“血缘”的丝带系着,那头是我的姑姑,这头是父亲和他的孩子。

    父亲就这么一个姐姐,所以每年春节必让我们去给姑姑拜年。往往在正月初三初四左右,我们八个兄弟姐妹中的至少三五个,就会集合起来组成一支队伍走上大半天,爬过三座山,渡过两条河,穿过五个村庄,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姑姑家对面的山冈上。每到这时候,我们就会像长征的胜利者一样,站在那座山冈上高声大叫:“姑姑!姑姑!我们来啦!”姑姑知道我们每年这个时候必会出现,故未等喊叫就先发现了情况,一路小跑走过池塘边的田埂爬上山冈来迎接我们。

    姑姑把过年早已准备的最好的食物拿出来招待我们,吃鸡腿是最隆重的礼节,鱼丸肉丸烧鱼也可以吃个饱,糯米酒则喝得我们瘟头瘟脑地感觉很爽。姑姑的邻居也纷纷请我们吃春酒,那一桌桌丰盛的酒食啊,现在还在我的眼前飘忽和鼻前飘香。我们几个天天吃啊,喝啊,玩啊,高兴得不得了。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晃就是三五天,要回家了。姑姑在对面山冈上追上我们,一人一个压岁钱红包,又把满围裙的炒薯片炒黄豆炒花生炒米糖等各类零食塞满我们的口袋。当我们就要在拐弯处隐没时,回头仍能看见姑姑站在初春的寒风中目送着我们。

    每年暑假,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就要长途跋涉去姑姑家吃枣儿和梨儿。在那几天里,我重复着当年寄养姑姑家时所做的事,每天上树千回,把最红的枣儿塞满衣袋。姑父还带着我们去梨园摘取最好最甜的梨儿,至今我仍记得有一种叫做香水梨,皮肉细嫩鲜甜无比。现在,我人活半辈出门多年吃梨无数,却没再吃过那么好吃的梨儿了。这时节,姑姑家吃的远没有过年那么丰盛,但姑姑还是想办法给我们做好吃的,肉菜总得吃几回,鸡蛋则顿顿都有,还给我们包薯粉饺子吃。看望姑姑,不必干活,吃枣吃梨,打打牙祭,这一切使小小年纪的我不怕迢迢30里山路,走得脚底每每磨出血泡也在所不惜。当我们盘桓几天要离开时,姑姑仍旧送我们到那个小山冈上,一遍遍地嘱咐,明年这个时候,早点来吃枣儿梨儿啊!

    现在,我在千里之外想着童年往事,想着垂老的姑姑。我真希望每年过年还能给姑姑拜年,盼望能在每年暑假去姑姑家吃枣儿梨儿,但时空两隔,我想知道姑姑家门前的那棵大枣树是否仍然还在,我想知道姑姑果园里的梨树是否年年还会开花结果,我尤其想知道,父亲唯一的亲姐姐我的垂老的姑姑,是不是还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挣扎着活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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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死生有命 (2008-01-25 10:45:41)
标签:死亡 往事 感悟   分类:岁月故人

    在农村,小姓总受大姓的欺负。上下塘村的村民大多姓姜,而温姓只有两家,于是姜姓就仗着人多势众,合伙欺侮我们。不过,这也有利于弱势者之间的团结,以至把彼此都当成了亲戚,每年春节必相互登门拜年,以吃酒的方式增进感情;若谁家有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其他本家必送礼上门贺吊;若谁家造新屋甚至作灶建猪圈牛棚,也要出力相帮而分文不取;若谁家与别姓发生什么争执纠纷,其他本家必怒气冲冲助威以至打架斗殴。

    我记忆中的大由全乡就十来家温姓,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却相互严格按辈份称呼。我的邻居温步生,民国初年从兴国县过继到上村塘来,他的年龄跟我父亲不相上下,但因他与我爷爷都属“忠”字辈,于是父亲称他“叔”,我则唤他“细公”,即“排行最小的爷爷”。“细公”的儿子温呈生比我大哥大姐都小,但也不得不叫他“叔”。当然我们也有占便宜的时候。乌顿坑的温信神年龄比我父亲还大,却比父亲小一辈份,于是信神“叔”啊“叔”地叫我父亲,信神的几个儿子都比我大,一见面却“小铀叔”“小铀叔”地叫得亲热,我也就当仁不让,摆起长辈的架子,每年春节都受人家的拜年、敬酒与其他侍候。

    有一年的正月,父亲被请去乌顿坑吃春酒,他顺便背去一个罗盘。酒足饭饱之后,父亲踱步来到屋场前的草坪,手拿罗盘当成个遥控器,东对对,西靠靠;又分别来到灶间和住屋,把这个神秘的仪器贴在门框上瞄来瞄去。末了儿,父亲叹口气说:“信神啊!你这屋场不行啊,你得赶紧挪地方!”信神听到他叔这话,便慌张地问:“敬神叔,这屋场有什么不合适?”“信神,说来你也不懂,但你必须搬走,这里养不了人!”父亲撂下话,又踱回屋吃他的春酒去了。

    乡下人非常迷信风水地理。信神不是不相信父亲的那番话,无奈他家没地方可去,这十间屋造好没几年,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没有可能再造新屋了。信神养育三男一女,女儿已经出嫁,三个儿子也已成家,这么一大家子人,这地方住惯了,山川田地六畜祖坟全在这里。实在是走不了啊,信神心里说。

    然而,厄运从此降临。一年后,女儿因与婆婆吵架上吊而死;又半年,信神的大儿子温南昌得暴病而死;再一年,信神的老婆溺水而亡;再三年,一家之主信神死于肺癌;又四年,信神的二儿媳即温苏联的媳妇死于肝癌;又三年,三儿媳即温火保的媳妇死于难产。自1999年开始,这个大家庭只剩温苏联和温火保兄弟俩。遭受接二连三打击的兄弟俩因悲伤而惊呆了,终于决定搬家。兄弟俩在县城租住了两间屋子,做些小本生意勉强度日。

    前年初秋的一个傍晚,我的手机上显出一个来自家乡的陌生号码,我摁通电话,那边一个低低的声音问:“是小铀叔么?”我说是的,你是谁啊,对方说:“我是您的侄子苏联啊!”我说苏联你好,你有什么事找我,苏联说:“我弟弟您的三侄子温火保在广东打几年工,得了绝症回老家来了,现在人都快不行了。我打听到美国有个专家发明了一种治白血病的药,据说可以给花不起钱的穷人做临床试验免费治疗,您帮我去打听一下。一定要快,不然就来不及了。”我问,火保现在情况究竟怎么样,苏联说,每周花六百块钱输血来维持生命,已经借了很多钱了,现在已没有地方借钱了。我想这人命关天,便答应立即去办理此事,我最后说:“我马上给你汇去两千元,你拿去给他输血。你告诉火保,一定会没事的,要坚持住,他叔一定帮他把药弄来。”温苏联在电话那边千恩万谢。

    那边,火保拿着我汇去的钱,每周去医院输一次血以维持生命;这边,我积极联系,终于在一个月后把事办成。温苏联带着他的弟弟温火保,如愿以偿地赴南昌进行免费治疗。处在生命悬崖边的侄子温火保,服了一个疗程的药物之后,奇迹似乎在他身上发生了。有一天晚上他亲自给我打电话,声音洪亮显得很有精神:“小铀叔,我现在感觉身体好多了,就在两天前我还是一点油星都不愿意沾,今天我就能吃下很多肉了,我现在觉得跟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小铀叔,多谢您啊!”听到这好消息我自然很高兴,觉得自己胜造七级浮屠。

    然而,三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我接到温苏联的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的声音:“小铀叔,火保走了!”“啊,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吗?什么时候走的?”我心里不禁一沉。“开始的时候是好多了,但后来又不行了,我觉得可能是药物的剂量不够,他们不愿意多给我们药,我又没钱买,就没有再吃药了,然后就走了……现在,我全家死得就剩我一人了……”侄子温苏联在电话里禁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拿着电话愣了半天,我想象着电话那头我那五十岁侄子温苏联悲伤的神情。

    北京城里的半年不知不觉又过去。在这半年里,我与人斗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竟把我侄子之死完全忘却。然而,有一晚十一点多钟,我正要躺下睡觉,床边的手机响了。我拿起电话,又是来自老家的号码,我问:“喂!”那头稍稍停顿了两三秒钟,随后传来低沉的声音:“是小铀叔么?我是苏联啊!”“原来是苏联,你现在哪里呢?”“我在老家乌顿坑,我又回来住了。平时就我一个人,心里觉得好难过,特别是到深夜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特别孤独。我刚才对自己说,我要试一下能不能拨通您的电话,果真打通了,我心里好高兴……”

    放下电话,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总浮现起当年父亲手中那个神秘的罗盘和那句神秘的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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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3:27 | 显示全部楼层
岁月匆匆 (2008-02-08 07:21:52)
标签:怀旧 故乡 人生 情感   分类:岁月故人

在我的家乡,“细新布”泛指“童养媳”。而在我看来,“细新布”专指曾秀莲。但这个名字只是个摆设,我从来没有听人呼过她“曾秀莲”,村里人都喊她“细新布”。她生下来就离开了亲生父母,做了步生细婆的童养媳。她被许配给了步生细婆的儿子即我的堂叔呈生。

在我的家乡,童养媳现象非常普遍。穷人要娶一门亲事很难,得花一大笔彩礼,最好还要造新房屋,但这谈何容易?所以有的女人眼光长远,从小给儿子物色一个童养媳,待养大后办个仪式,睡在一起,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既有儿又有女的家庭,就找个对应的人家换婚,把女儿相送给对方做童养媳,这样,两家的儿子娶亲都可以分文不花,实在是一笔划得来的交易。“细新布”不是这样,因为步生细婆没有女儿,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步生细婆花30块钱买回了这个童养媳。

在我的家乡,童养媳的命运很惨。她从小离开父母亲人,来到一个毫无亲情可言的陌生人家。她从小当牛做马,过着非人的生活。她在无爱的环境里生活,一生不知爱的滋味。她很小就要承担全部家务:种菜,砍柴,挑水,做饭,洗衣,打猪草,干农活。别人劳作的时候少不了她,别人休息的时候她却还在干活。当她未来的丈夫在自己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她却在旁边默默地做活。当一家人围坐在桌上吃饭的时候,她却饿着肚子去喂鸡鸭饲猪牛。当她拿起筷子的时候,桌上却只有些残羹剩食了。一棵失根的芦苇,在无爱的人世间挣扎。

长年累月的体力劳动,外加婆婆时不时的毒打,这就是“细新布”的生活。我在农村的那些年,习惯了隔壁突然传来的嘶心裂肺的哭声,那是“细新布”在遭受婆婆肉体折磨时而发出的惨叫声。我注意到,在步生细婆家的每个门框上,长年都插着干枯的荆棘条和杉树枝,那是步生细婆用来向她未来的儿媳妇施刑的刑具。不过这只是步生细婆施刑的辅助工具,她的主要刑具是自己的两只手。她有时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死死夹住“细新布”的脸颊、屁股或大腿上的一块肉,然后沿顺时针方向使劲一拧,当五指松开之后,那块受刑的肌肉立马由红色变青紫。她有时五指弯曲如鹰爪,往“细新布”头上连连敲击,家乡谓之“骨凿脑”,“细新布”头上很快坟起一大包。步生细婆如果想省事,就直接伸上手掌,朝“细新布”脸上左右开弓,直打得“细新布”两颊发红发热,两耳嗡嗡直叫。我与“细新布”一块上山砍柴割草的时候,她有时候便向我展示身上的伤和头上的包。然而,那个年龄和那个环境下的我,早已习惯了人与人之间的无情和恶毒,所以对“细新布”受到的这些折磨并没有投以太多的同情,我反而想,也许人生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罢?我甚至猜想,当年的堂叔呈生即“细新布”未来的丈夫,当他看见亲生母亲在惨无人道地折磨着自己未来的媳妇时,心里是否产生不忍、同情甚至愤慨之心?我更愿意相信,呈生叔也许像我一样认为,童养媳本就不配有更好的生活。当我这样想的时候,觉得心里凉风嗖嗖。

不知是“细新布”本人透露出去的,还是打抱不平的闲人传过去的,“细新布”在婆婆家遭受折磨的事终究被斜光坝的娘家知道了,娘家于是提出过严正抗议。步生细婆理直气壮地说:“那是我花了30块钱买来的,你们管得着吗?这样好吃懒做,不好好管教管教,将来怎么做我儿媳妇?”娘家心里知道,女儿已被出售,是没有权利管人家怎么对待这商品。娘家终于不吭声。这边则换来“细新布”更为严厉的报复,隔壁的惨叫声更加频繁,有时声音甚至在后半夜传出,以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所谓希望和快乐,似乎从来都跟“细新布”无关。我永远记得她脸上那无尽的愁苦,我对绝望这个词的最初理解,就是从“细新布”的眼睛里和眼神中。

我搜捡记忆的仓库,终于想起,“细新布”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曾笑过一回。二哥当时正在外地读书,他每次寒暑假都会稍回几缕山外的城市文明。有一年暑假,二哥带回了台湾流行歌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觉得非常好听。那个假期,几兄弟外加松发婆佬的外甥苏年旺,一有空就跟着二哥高声唱道:“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牧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天上……”这旋律竟感染了“细新布”,她每次见我们唱,就情不自禁停下来谛听,眼中露出羡慕的神情,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过了几天,我有一次在蹲茅坑,竟听见“细新布”嘴里哼着“……牧归的老牛是我同伴……”从门外欢快地走过。我很快把此事在兄弟中传开。此后,我们看见“细新布”就特意大声唱道:“牧归的老牛是我同伴……”“细新布”起初有些羞涩,然而很高兴,眼睛眯缝着,笑得很甜。

“细新布”终于长到20岁。步生细婆觉得开花结果的时候到了,就决定让她跟儿子完婚。但“细新布”竟反抗了,她痛恨这个十几年如一日折磨自己的老太婆,死活不愿与呈生结婚成亲。关键时刻,步生细婆害怕了,她怕鸡飞蛋打,便转而低三下四请求“细新布”留下来。她说,如果过去有什么对不住的请原谅,今后不会再发生不愉快的事了,因为你从今以后是我儿媳妇了;她又说,我老了,迟早要走,以后这个家就全归你啦!她还说,我还有几块银元和几样细软,都是留给你和我的孙子孙女的;云云。但无论步生细婆如何苦口婆心,“细新布”就是不答应,非退掉这门亲事不可。步生细婆无奈,最后搬来了能说会道的义婆来劝说“细新布”。从早晨太阳照进东边的窗户,到下午太阳从西边窗户进来,义婆在屋里整整劝说了一天。到傍晚掌灯的时候,义婆从屋里出来,说,事儿成了!当晚,“细新布”屋里的哭声响到后半夜。

我参加了这对新人的婚礼。步生细婆雇了一班吹鼓手,吹打热闹了两天。呈生叔穿着新衣服,不住给人们发烟敬酒,显得非常高兴。“细新布”则整天在新房里哭泣。她为什么要哭?我不能确定,但大概不会因为高兴罢?

后来,我离开家乡读书;后来,我又留在外地工作;后来,我成了脸上有皱纹头上生白发的中年人。我一般每隔三五年回一次老家,但凡回乡我都会去“细新布”家里看看。因为,按辈分我应该叫她婶婶——尽管我从没这么叫过她,我从来都叫她“细新布”。每次去她家,夫妇俩都拿出珍藏的好食物招待我。离开的时候,塞给我家里的土产,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那座大山的后面,最后站在半山腰上目送着我消失在小河的拐弯处。

现在,“细新布”的两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大儿子已娶妻生子。当母亲把这消息告诉我时,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当年被婆婆打得整天惨叫的“细新布”,现在已做奶奶了。岁月匆匆,不舍昼夜,一生真快。“细新布”像她当年的婆婆一样正在老去,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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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3:47 | 显示全部楼层
寿则多辱 (2008-03-03 10:25:37)
标签:故人 文化   分类:岁月故人

    师维老者是我爷爷的叔叔,按辈份,我应该称他为公太。他在上个世纪40年代就早早死掉了,但关于他的一些轶闻趣事却流传至今,流向将来。特别是他吃食时的饕餮,半个多世纪以来,村民们一直把他当成了生动的反面教材,用来教育子孙后代,吃东西要节俭与斯文,不要学他的粗野与贪婪。据传,师维老者吃那又咸又辣的霉豆腐,竟一口一大块,一顿饭下来,一罐霉豆腐连渣带汤全被他吃完!小时候吃饭,每当我扶起筷子伸向霉豆腐的时候,大人就严肃地告诫我,不准一垛一垛往嘴里撂,要用筷子尖轻轻一蘸,下饭有点儿咸味就可以了,像师维老者那样的吃法绝对是败家子的做法。父母在桌上这教子之道,我现在还默默牢记着。
    关于师维老者吃食失态的故事中,流传最广的是下面这个。人们都知道,师维老者吃酒席最爱捡便宜,每次下箸他都是眼最疾手最快,必抢走盘中最大的肉块。大家知道他这毛病,便故意捉弄他,有一回,厨子切了一块极肥厚的母猪肉,只囫囵煮个半熟,便捞起放在菜碗的最上面。这碗菜一上桌,那块肉就被师维老者盯上了。“吃吧!” 席长口令刚一发出,师维老者便以电光火石的速度,忽地伸筷将那块母猪肉夹走了。他将肉塞进嘴里又咬又啃地大半天,嘴角嚼起了白泡却无法下咽,又不好意思吐出扔掉。他气鼓鼓地偷眼着着其他人,是一筷又两筷、两筷又三筷,吃得很香,心中暗暗叫苦,知道今天又上人当了。

    因年代久远,我对师维老者是否败家的情况十分渺茫。但他一生先后娶过五个老婆最后却仍然绝后的事,我却是记得非常清楚的。一个旧式普通农民,为求子息而换了五个女人,一定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和财力,给家里带来沉重的经济负担可想而知!从这个意义上说,师维老者确实算是个败家之子。我出生也晚,没能亲眼目睹师维老者走马换妻的全过程,我只见过他最后一个老婆。我叫她婆太。我经常想,师维老者不休掉他的第五个老婆,而继续娶他的第六个甚至第七个老婆,大概主要因为他那时候已经老了,对于胯下的女人已无可奈何。这样,我的婆太就成了师维老者一生中最后的希望。然而,这最后的寄托还是没有相应的收成,师维老者便成了家乡少数绝望的男人中之一个。他可能未能看见被他休掉的四个女人,再嫁别家之后是怎样迅速地重新开花结果,所以他至死都认为,是自己的太命苦,否则怎么一连换五个女人都不能生育呢?由于师维老者已无力再换新妇,我的婆太便成了他的五个女人中最不幸的一个。这个一生肚子空空的女人,把未能给男人传宗接代的罪责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默默承担着当牛做马的家务,忍受着族里的白眼和丈夫的打骂。古今未能生育的农妇,大多只配有这样的命运。

    万般无奈之下,师维老者从遥远的兴国卖回一对童男童女。童男本姓吴,现在自然跟他姓了温;童女姓甚名谁?我只知道她童养媳。师维老者俩含莘茹苦把这两个买来的孩子养大,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们给自己延续香火。这对孩子如愿以偿地长大了,结婚了,结果了。然而师维老者老了,他只看到了孙女的出生,没有看到后来的孙子。他死的时候没有瞑目,他恨恨地离开了人世。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失败的男人。师维老者的第五个女人则继续存活了四十多年。她有子有孙,按理可防老矣,可惜儿子非自己亲生,母子之间毫无亲情可言。没有亲情倒是其次的,最主要的是,人家根本就不想给她养老送终。在中国农村,即便是亲生子女也找不出几个孝顺的,何况是买来的儿子呢?因此,我的婆太晚景的凄凉丝毫不让人感到意外。

    当我离开尚雅堂之前,我从未觉得婆太活得很可怜,因为我认为世上所有的人大概都是这样过的罢?然而,当我在外面读了几年书,扮成个读书人重返故乡时,我眼前看到的一切竟那样让我心惊肉跳,寝食不安。八十多岁的婆太早已步履蹒跚,老态龙钟。她那呆滞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悲喜,那张浮肿的老脸尤其苍白得可怕。刚开始的时候,我怎么也不明白,她那纵横交错的皱纹里数不清的污垢是从哪里来的。随后我很快知道了,婆太已被她的儿媳赶出了家门,住进了祠堂的一角。婆太常年的吃住拉撒,就在那个四面透风的公共场所。那里夏天虽然凉快,却到处蚊虫成群,多亏松发婆佬送给她一包“六六六”粉,晚上睡觉时涂在脸上才得以安睡。冬天北风呼啸,寒气逼人,婆太躲在破棉絮里整夜发抖,苦盼天亮。寒冬的早上,人们准见到一个苍老的太婆,身上系一条破围裙,围裙之下藏一只火笼。她蹲在屋檐下,向着茶岭的方向静静地等待着,她在等待太阳从东方出来。

    那年我回乡,无意目睹了婆太的“住所”。那扇土墙早被炉火熏得乌黑,墙脚炉子上放一口锅,锅旁搁一堆柴禾,柴禾旁有个塑料桶,内有小半桶漂着浮物的冷水。我顺手揭开那个脏污的锅盖,里面立即飘出一股强烈的酸臭味,我定睛细看,一只瓷碗里装着小半碗似乎腐烂的食物。“小铀,你转来啦?”婆太还认得我。“婆太,你怎么一个人住这里呢?”我不解地问。“我早该死啦!查流年的说我76岁的时候就会死,可是我今年都86了!我怎么还不死呢?”婆太答非所问,语调显得非常平静。婆太说着话的时候,莽婆抱着一捆柴禾过来。说到婆太的遭遇,莽婆说:“可怜啊!造孽啊!”说着一个劲地抹泪。婆太躬着醉虾似的驼背,面无表情地呆立着。看来,她对于生活施于她的苦难已经麻木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两年之后,当我再次回到故乡时,我看见祠堂的那个角落已被收拾干净,先前的一张床铺和几样炊具,已被几把锄头和一台打谷机所取代,我立即感到这里的人事可能发生了变化。一会儿,莽婆从旁门出来告诉我,你的婆太去年死了。“啊?这么快!”我有些惊讶。“死得好!死得好!……”莽婆转身往回走,边走嘴里边不断地重复“死得好”这句话。我理解莽婆的意思,对婆太而言,活着就是受罪,死掉就解脱了。莽婆这是在为婆太的死去而喝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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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4:19 | 显示全部楼层
卫宏主任 (2008-03-24 12:14:11)
标签:大学 旧事 教育   分类:岁月故人

    一直想写写大学时代的班主任卫宏,但心里总是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动笔,又该如何的下笔。到了我这年岁,其实最好别轻易翻人家的旧账。而现在终于还是决心动笔,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不说一说卫宏同志——这个我18年读书生涯中碰到的最糟糕的班主任,就如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下不去,不太好受。
    刚上大学的时候,我的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留校的文弱书生平青。而我班是个128人的大班,虽以品学兼优的乡下老实孩子居多,但也有几个城里来的小青年,他们结成一伙,调皮捣蛋。比如,老师在讲台上讲课,他们几个却背对讲台坐着,挤在一起吞云吐雾,高谈阔论。又如,为争夺学校的运动场地,几个人多次跟别系的同学打架斗殴。再如,玩麻将,睡懒觉,不上课,每到考试,疯狂舞弊。还有,几个男生为争夺异性而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这接二连三的坏事反映到系书记陈安平那里,自然对班主任平青很不利,挨陈书记的批评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一筹莫展的平青这样勉强维持了两年,到了第二学年末,他实在干不下去,就被撒了职,换上了也是刚毕业留校的新班主任卫宏同志。

    那时候,毕业留校很容易,但前提要是学生干部。官越大越便于留校。至于学习成绩,只要差不多就行。卫宏深得陈安平书记的赏识,当过中文系学生会主席,后来还认陈书记为干爹。两人关系发展到这种令人意外的地步,那毕业分配最好的单位自然就非卫宏莫属了。卫宏挑来挑去,选择了留校工作,陈书记立即派他接替原班主任平青的工作,希望他能够整顿班风,让我班有个新的面貌,作为他眼下立足和日后晋升的资本。

    我大学四年,在班上连个组长都没干过,但学习比较争气,年年评为三好学生,获学校奖学金。第二学年结束,即将卸任的班主任平青对我说:“你是这个学年中班上唯一的甲等奖学金获得者,希望你以后更加努力!”就在我心花怒放地翘首以盼那六十元钱甲等奖学金时,卫宏接管了我们班。上任没几天,有一次他在食堂碰见我,叫住我说:“通知你个事,你的甲等奖学金改成了乙等,原因是你没有担任班干部。从这个学期开始,班上有新的规定,今后评奖学金不能光看学习成绩,还要兼顾德智体美等各个方面。我们要评那种全面发展的人,不能只评你这种读死书的人。”面对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自然无话可说。

    第一阵秋风起的时候,班上召开卫宏上任后的第一次班会。那天下午,卫宏梳着整齐的分头,穿着小西装,打着黄领带,下着喇叭裤,脚踩钉了鞋掌的黑皮鞋,得得得地进了教室,登上讲台。学生会主席的历练于卫宏很有好处,面对黑压压的一群人,只见他老练,沉稳,面不改色心不跳,政治家似的用眼光扫视全场,开口宏亮地讲话:“从这个学期开始,系里派本人担任你们班的班主任。你们班这两年臭名昭著,想必大家不是不知道。系里让我来接手这项工作,就是要我加强对你们的管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毛主席语录似的右手高高举起,左手拍打着封面,厉声说:“大家记着,你们每个人在今后两年中的一言一行,好的,坏的,我都会详细地记录在这个本子上!到你们毕业的时候,我会跟你们算总账!你们今后还是以小心为好……”训完话,卫宏踩着马掌,得得得地离开了教室。

    跟前班主任平青相比,卫宏确实勤快不少。比如,我们聚精会神地听课的时候,他会突然在教室后门探进半个脑袋,瞅瞅,听听,然后缩走。在每周例行一次的班会上,他准要点出几个人来示众。每天晚自习,卫宏都来教室巡逻。因为教室的地板是木板铺成的,卫宏那钉了铁掌的皮鞋脚步声听起来特别刺耳。老远就听到得得声从楼梯口上来,大家于是都从书本中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到门口去迎接他。一会儿,只见两根喇叭裤管扫进门来,扫得地上灰尘滚滚,呛人鼻息。卫宏在几排课桌间的空地上得得地走来走去,忽然,他在一位女同学身边停下了,他俯下身子凑过头去,先检查这位女同学手头做的工作,再瞧瞧这位女同学年轻的脸庞,自己脸上露出诡秘的表情,然后很快收起,直起身来,得得得,走向下一位女同学。如此这般,卫宏平均每晚大致骚扰我们约半小时左右,才又得得得走出教室,下了楼梯。

    然而,就在卫宏沾沾自喜于他的铁腕统治将要完美收官时,一场风暴在我们毕业前夕不期而至。我班爆发于沉默中,表现最为抢眼。全城所有大学去塔下的总共只有十几个,而我班竟占了六个!这事在开始形势不明朗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卫宏和书记的重视,而后来形势恶化,领导让卫宏意识到这是严重的政治错误,他着急了。那天,我刚从街上回来就得到通知,说卫宏同志找我,让我马上去找他一趟。我一进他的房间,卫宏劈头就问:“今天你胸前贴了什么?”我大吃一惊,心想,情况反映之迅速,真是现场直播啊!后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卫宏早已得到上峰密令,暗中指派班上几个亲信,分别进行一对一贴身跟踪,随时向他汇报最新情况。这二十年来,我无事的时候总在猜想,当时跟在我身边的是班上哪位大员呢?这事我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那就把它当作永远的秘密吧!

    在那个风云激荡的非常时期,卫宏从没想过怎样保护自己的学生,而主要是想着如何保住自己在他干爹那里的好名声。而他保护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密探监视和情况汇报。局势的逆转,前途的渺茫,无路可走的悲哀,开始逐渐主导着全班同学的思想情绪。稀里糊涂的我,不知当时是谁在鼓动着大家对卫宏与日俱增的不满。六月来临的时候,同学中的不满变成了愤怒,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毕业离校的头一天晚上,我们相约来到操场上,大家把各自带来的草席就地铺开,男女同学在黑暗中坐拥着放声痛哭。哭到子夜时分,忽听卫宏派人要给我们送西瓜解渴,不知是谁大喊一声:“不要他的西瓜!拿来把它砸烂!”于是大家跟着喊:“不要他的西瓜!”喊完哭声又起,大家一直哭到天亮。

    与此同时,一件惊天大事正在酝酿着,有人策划在即将到来的散伙会上,待毕业分配派遣证一到手,大家一拥而上用拳脚狠狠教训班主任卫宏。第二天班会,卫宏迟迟没有出现。等了一会,班长突然登台宣布:“卫宏老师因为有事早上已经出差,他今天不能来送大家啦!”后来我们得知,有亲信已于头天晚上将消息及时汇报给了卫宏同志,他已事先溜之大吉。

    现在,我写下以上文字,目的并非谴责卫宏同志。今天回过头来看当时的他,也不过是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像他这样的人,成长于一个缺少爱的时代,不知道怎样去爱别人;也没有什么社会经验,不善于处理突发事件;相反,功利环境和功利心思包围了他,谁官大他给谁服务,谁给他好处他侍候谁。所以,卫宏同志当时的表现完全是预料之中的事,我想应该原谅他的。屈指算来,卫宏现在也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只要他做人做事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如既往,就表明他有希望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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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4:50 | 显示全部楼层
曾祖之死 (2008-09-12 11:01:57)
标签:曾祖 家史 文化   分类:岁月故人

    那时候的夏天不像现在这样热得不像话,即便是在三伏天,也只是正午前后稍微热几个时辰,一天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凉快得可以。那时的尚雅堂也不像现在这样童山秃岭,而到处都是郁郁青青,林木掩映着农舍,溪水环绕着村庄,满目是蓬勃生长的动物和植物。这让我对于夏天的感情明显高于冬天。

    就在这样一个可爱的夏天,我碰见了那个神秘的老者,正是他准确地预言了我的死期。

    当时的场景,直到现在我仍记忆犹新。我刚刚在梅亮华家的门前小摊上吃完一碗胀猪肉,我甩一把鼻涕,抹了抹嘴巴,又打了一个很响的饱嗝,弯腰取下挂在旁边树上的洋油筒。正当我要拔脚走开的时候,我的右肩被重重了拍了一下。我吓了一跳,心中的不悦马上涌出,我回头看去,一个留着长须的老者站在我面前。老者年纪大约七八十岁,五六十岁也可能,人只要一留起胡须,无论他多么年轻,都会显出老相的,况且,这老者的胡须已经大半变白。

    大由这地方不大,人口甚少,活到这般年纪的人,我应该都能认得,但独有这老者让我眼生。他一定不是本地人,但他是哪里来的呢?固村?屏山?洋地?甚至更远的宁化?

    只见老者面无表情,两眼放光,他看我的眼神很怪,似乎想害我,又像是可怜我。我正要开口不客气地问,老者你拍我有什么事,老者却先发话了:老弟,我看你的面相,你一定活不过三天,赶紧转家里去准备后事吧!传入我耳朵里的口音,分明是地道的大由话!但我突然涌上心头的愤怒,让我根本没有心思询问他的来历和身份,我勃然大怒地骂道,老不死的,狗卵屌了你的眼睛!你没看见我活得好好的吗?要钱是吧?直说不就得了,我这里有,不过,我是不会给你的。说着,我让一只手伸进自己的口袋,故意把一把铜钱弄得丁当作响。

    老者对我的怒骂并不回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然后收回眼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老者的背影,很快隐没在熙熙攘攘赶集的人流中。

    骂完老者,出完心头之气,我的心情还是不好。本想上街来凑个热闹散个心,却无端遭到这老者莫名其妙的诅咒,你说我的心情能好吗?这倒不是说我这个人信命,而是被人骂得心里不舒服。我今年三十,从来就没有信过命。我身体一向很好,一年到头连个伤风鼻塞都很少,至于那些卧床不起的大病,从来就跟我无关。我有印象的最大一场病,是我大约五六岁出麻疹的那一次,我躺在我呣嬷的身兜两天两夜基本没有合眼,因为我头痛欲裂,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但自此以后我什么病没犯过。我这年纪不算最有力气的时候,但我仍可以一天连续不断地干上八九个时辰的活。夏天割谷的时候,我可以从地里往回挑两百斤重的粮食。身体好自然饭量也大,我一顿能吃下五碗米饭,那年过七月节,我曾经一顿吃下去两斤猪肉;我还经常跟人赌吃食物,从来没有输过。我的精力很旺盛,我每天晚上都要跟老婆做那件事,有时一晚上做多次。有句古话说,用榔头狠命砸几下都砸不死,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说,像我这样的人竟然只能活三天了,这可能吗?想到这里,我又狠狠地骂了一句:放他娘的狗屁!

    但丰盛的晚餐很快就把我的不愉快赶走了。一壶米酒全部被我一人喝光了,老婆和儿子忠荣是从来不喝的;我又让一大碗猪脚爪下了我的肚子,还吃上了平时难得碰上的油炸糕。我问老婆,这油炸糕是哪里来的,老婆说是邻居师维婆姥端来的。尚升堂从来都有这样的传统,哪家做了好吃的,他家怕别家闻着香气嘴馋,尤其怕孩子猴食流口水,总不忘给其他邻居端上一钵让他们也一起尝一尝,虽不多,但也是个意思。我问老婆,给他们端猪脚爪尝尝没有,老婆说端了,师维婆姥还夸好吃。其实,不用我操心,老婆这方面永远想得比我周到。

    晚饭后洗过澡,我们一家三口在草坪上乘凉。五岁的忠荣已经很淘气了,他总在月光下的草坪上与邻居家的孩子追来打去做游戏,捉迷藏,追萤火虫,有时摔了交而哇哇大哭一阵子,有时又哈哈地笑个不停。其他孩子纷纷被喊回家睡觉,忠荣就无趣地回到我们身边,缠他呣嬷一遍遍给他唱儿歌,什么“月光光,秀才郎”,什么“大月光,细月光”,什么“缺牙伯,爬猪屎”,直唱得老婆毫无兴致,昏昏欲睡,忠荣却越听越来劲,唱了一个还要再唱一个。后来,他又闹着要我给他讲顺风耳和千里眼的故事。我不愿理他,我困,我就说,从发婆婆讲故讲得最好听,你去找她给你讲吧。忠荣不高兴地说,从发婆婆不能给我讲了,她睡觉了。忠荣躺在竹椅上不再说话,一会便睡着了。老婆说,都回屋睡去吧,我说那就睡吧。

    入睡前我们照例要干那事。我卧在老婆的肚皮上,猛然想起白天在街上碰到的怪事,便跟老婆轻描淡写地叙说了一遍。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老婆的反应竟如此激烈,只见她一把把我掀下来,坐起身子,惊恐地埋怨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明天一早你赶快上街去,一定要找到那个老者,认真地向他道个歉,向他请教躲灾避祸的办法,要多给钱。我不高兴了,问老婆,你信这个?我觉得我真的三天后会死?老婆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在这一点上,我很了解自己的老婆。我们这里的女人大多信鬼,敬神,信命,在这方面,老婆与别的女人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乌石山上的那三尊菩萨,都是她跟我结婚后用她自己的私房钱给捐塑的。忠荣三岁得过一场大病差点死了,病最重的那几天,老婆每天一早抱着他跑到庵下上香跪拜,又让和尚尼姑上门念佛诵经,五天后,忠荣的病果然好了。老婆说,这是菩萨保佑的结果,应该好好感谢菩萨。她未等忠荣的病完全好,就挑着十斤麻油,拉着忠荣去庵下去还愿去了。从此,老婆对菩萨更虔诚有加,他经常告诉忠荣,你的命是菩萨给的,要记住。每月初一十五,她都要带忠荣去庵下给菩萨烧香,向菩萨叩头。逢年过节,她更是大包小包地把东西往庵里运。老婆说,咱们宁可自己苦一点少吃一点,也要时时记得保佑过咱们的神仙菩萨。

    为明天去不去寻老者道歉的事,我跟老婆吵到后半夜,以至几次把睡在一旁的忠荣吵醒,后来,老婆气得下床跑到外面草坪上大哭不止,搞得几个邻居半夜出来劝架。我看实在丢人,无奈向她屈服。我说,好了,好了,我明天一早就去找老者。老婆这才同意回屋睡觉。

    睡梦中,一股奇香飘进我的鼻子,我悠悠醒来,睁眼一看窗外,天刚蒙蒙亮。我起身下床,循香而去,来到灶下,正看见老婆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呐呐地说着什么。在她的正前方,放在灶台上香炉里的一把香已燃去了大半,一对熊熊燃烧的蜡烛,照见老婆一脸的肃穆。我知道她在向神灵祈祷,为我三天后性命无忧向菩萨和佛祖求助许愿。这时,我忽然很后悔,我昨晚不该一时激动把事情告诉她。女人的承受实在有限,她害怕失去我这个家庭的支柱。

我没有理她,上趟茅房后就出早工去了。八十四坑里还有三担谷田等我去翻犁播种。

    吃过早饭,在老婆的再三催促下,我戴上一顶草笠,不情愿地出门去大由街上。我根本不想去找那个可恶的老者,我只想做个样子给老婆看。十字街本来就那么百十来米,加上今天又不是赶集的日子,街上没有几个人,所以不可能找到那个老者。我来回蹓达几遍,走进寄文哥的酒店里,要了两碗水酒,剥了一碟花生。又上街转悠两趟,晌午未到就回家去了。

    老婆听见狗吠声急忙迎出门来,问我事情办得怎么样,我说碰到那个白须老者,他一见我就说,他昨天只是跟我开个玩笑,请别见怪,还一个劲地向我道歉。我跟他说,不要紧,不要紧,我的身体很好,再说我不信这个,我不在乎你跟我开这个玩笑。老婆将信将疑地问,你不会骗我吧,我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老婆脸有喜色地说,不骗我就好,不骗我就好。

    事实似乎给了白须老者一记响亮的耳光。已经到了第三天的傍晚,在我身上没有发生任何事。这三天来,我一个喷嚏都没打过。老婆紧锁的眉头越打越开,脸上的喜悦一览无余。她说,晚上又有好吃的,我问有什么好吃的,她说等你打完豆子回家就知道了,快去快回吧。

    忠荣听说我要出门打豆子,便闹着要跟着一块去,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我带着忠荣,扛着连枷,爬上堂尾里山,来到最高处那块草坪上,铺一地的是晒了一天正在毕剥作响的豆夹。跟往常一样,我没有立即干活,我卷了一支烟,吸着,抬眼看远处和脚下的傍晚景色。挂在长岭山顶上废墟断墙边的那轮夕阳,正在收起它最后的热力,猪婆寨和起筛岭方向是群山迭翠,蒸腾的山岚和淡淡的雾气使得那些山峰变得虚无缥缈。尚雅堂的炊烟升起来了,下井的炊烟升起来了,柯树垅的炊烟升起来了。我看见家里屋顶上的烟囱里今晚飘出的第一缕烟火,我想象着老婆在灶下忙着热猪食或者做晚饭的样子。

    我收回眼光,抬起手上的连枷,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打在干燥的豆夹上,豆子纷纷迸出,往不同方向激射。我喊我儿子,忠荣,忠荣,你在哪里,过来捡豆子,晚上拿回家去让你呣嬷炒熟来给你食。儿子听到我的喊声,从一堆树丛中现身,跑来我跟前说,家家,家家,我唔想食豆,我想食落蕃。我说,好吧,晚上我让你呣嬷给你炒落蕃食。儿子一听自己的要求得到了满足,就高兴地钻进草坪旁边的草丛中觅豆,小小的身形在草丛中若隐若现。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到一阵可怕的晕旋,我发现堂尾里山轰然翻倒,高高的蓝天霎时倒在了我的脚下,我惊慌中看见没落得只剩一小半的夕阳像血一样红得可怕。紧接着,我手中的连枷往地上一摔,仰面咚地直挺挺倒在地上。我用最后的力气喊了一声,忠荣,你过来!

    家家,家家,家家……忠荣伏在他垂死的父亲面前大声呼唤。他那副惊恐而不知所措的样子,就是这个世界留在我眼睛里的最后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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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5:15 | 显示全部楼层
跛子主任赖汉光 (2007-01-22 20:06:36)
   分类:岁月故人

赖汉光跛脚,这破相的来历,据说源于他在“文革”初期的一次革命行动,他砸烂了尼姑庵中一座百年泥菩萨,第二天一早醒来,走路忽然就不对劲了。村民私下都说,得罪其他人物也许好说,菩萨是万万得罪不得的!这个赖汉光于是便成了民间道德教育的反面教材。与之对比的有一个正面典型,那就是我奶奶。一天早晨,一队人浩浩荡荡杀向五里外乌石山上的一座寺庙,我奶奶事先得到内部消息,便踮着小脚半夜摸黑上山,把几尊木刻菩萨悄悄搬回了家,藏在阁楼的粮仓里,这些神佛便幸免于难。父亲在向他的子孙讲述这段家史时,有人不以为然,有人信以为真。他说,有一天晚上他摸上阁楼取食油,打开粮仓,发现里面金光闪闪,这些菩萨在黑暗中放出道道金光,照亮了半个阁楼。这佛光此后也照亮了我家前进的路。远近村民都说,你家之所以有今天,完全是你奶奶护菩萨有功而佛祖保佑的结果啊!我深信不疑,更觉这赖汉光是罪有应得。

关于赖汉光的跛脚还有一个俗不可耐的版本。说他一次跟着一队人上山砍柴,在陡峭的山路上,人们摩肩接踵向上爬行,一樵夫突然放一响屁,不幸跟在后面的正好是这个赖汉光,凑在屁股后全心爬攀的他,本能地想躲避这臭屁的打击,便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不料一脚踩空,滚下了山窝,摔断了左腿。抬回家让陈寄文接骨,不完美,便跛了。

上面两种说法中,前一种是唯心的,被认为是因果报应,这成为落后的农村有效的一种道德约束手段;后一种是唯物的,显出几分滑稽,一个响屁能把一个人打成残废,真算得上是今古奇闻。你信哪一种说法由你选,反正,在人们的叙述中,赖汉光的跛脚并没有得到基本的同情,不是人心太坏,就是他做人有问题,我则宁可相信后者。

赖汉光人生最得意之时,官至生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斗谁批谁甚至枪毙谁,全由这位老共产党员一人说了算,俨然是一方恶霸。那年头,队里一帮地富反坏右全归他管,鄙人先父就曾受尽他的折磨。多少个白天,他自带着政权的象征物——枪枝,把我父亲押走,转过山垇便伸出手,我父亲知道他又索钱了,于是颤抖着双手递上五元属于人民的纸币,赖主任就说:“你滚蛋吧!今天老实点!”这样父亲就买回了一天的相对安宁。你有所不知,那年头的钱可真是钱啊,至少相当于现在的一二百吧!可怜的父亲,为了攒够这五元钱不知付出了多少血汗!

有一时,每天夜晚,赖主任就带着扛枪的民兵出现在我家门口,大声叫喝:“老右派,还不出门!”父亲便老老实实让他们反绑双手,去了队里那个昏暗的祠堂里挨斗。一次,让我父亲反剪双手绑着,一条竹杠斜穿过去将他抬起,这叫坐土飞机,这差点废了我父亲的双臂。

这跛子老赖,亲自拷打一外号叫做油桶的老富农,因用力过猛,刑具扁担为之断成两截。好在这富农在家秘密配制治跌打损伤的药酒,每次吐完血回家赶紧喝上一小盅,这才保住性命,甚至挺到新社会,活到新世纪,真是瞎眼的鸡天保护。他曾悄悄让我父亲服过几次他自制的药酒,药效奇佳。父亲于是引他为知已,背后经常互相安慰,交流对付批斗的经验。一天,我家窗台上出现了一个硕大的玻璃瓶,里面无色的液体中浸泡着一些植物的果实和根茎,据说这就是富农油桶建议和指导的结果。这玻璃瓶跟我家跟到世纪之交,气味则一直跟我到首都北京。

我家成份不好,二哥小学毕业后不愿老老实实种田,觉得走投无路,便想学做木匠。父亲便很早就开始讨好赖主任,烟也递了,饭也吃了,礼也送了,父亲觉得水到渠成了,便穿戴整齐带着十二岁的二哥军山上门拜见赖主任。“赖主任,我想,我想,我想……让军山跟根连师傅去学木匠。”父亲怯怯地递上一根纸烟,赖主任不接,脸一横,骂道:“就你们家出蛇出鬼!都去学木匠,队里的田谁来种?”于是父亲带着二哥灰溜溜地回家了。赖主任一句话断了二哥的鲁班梦。

70年代初,赖主任的威信在队里登峰造极,当他的名字被编进戏里到处传唱后,他所到之处,社员个个堆着笑脸,畏而敬之。他若在你家坐下,那是你的荣幸。他若留下吃饭,那是对你的宠幸。家里必把珍藏在床底灰堆里的鸡蛋挖出,把放在腌缸里的猪膏取出,把池塘里的鱼鳖捉出,甚至把母鸡宰了,公鸭炖了,热好谷烧,好生招待。桌上主任吃得热火朝天,桌底群狗争食打架,小孩在旁边馋得不住地流口水:自家的美食,却被剥夺了吃的权利,真他妈不人道!

这赖主任还涉足队里多个农妇,有人看见他大白天从人家里提着裤子满面红光地走出,门边一张妇人的脸盘一闪。这让几个有政治野心的中青年农民骨干羡慕不已。

对赖主任来说,十年“文化大革命”一定是太短了,快乐的日子就是过得快啊。有一年,他竟跑到乡里向负责全乡民政工作的父亲申请困难补助,说他无子无女,生活无着。原来,他家过去虚假的繁荣外表下隐藏着深刻的危机,满堂子孙没有一个是亲生骨肉,不是过继的就是抱养的。时过境迁,个个弃他而去,就剩他和一个老婆。父亲毫不犹豫给他补了助。他说,没必要与这种人计较,他的晚景够凄凉了。

跛子赖汉光看出了父亲的宽洪大量,便也知恩,每年春节来我家拜年。有一次,在毕毕剥剥的鞭炮声中,他坐在我家客厅里百无聊赖,四顾张望,抬头看见墙上一幅字画,上写“学而不厌”,他于是响亮地念道:“厌不而学。”这成了他在我心中最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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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5:43 | 显示全部楼层
苏年旺,学习雷锋好榜样 (2007-01-12 20:33:02)
   分类:岁月故人

苏年旺是我儿时的伙伴,自初中开始,我们就分开了,彼此很少见面。如今,我们相隔千里万里,他在农村,我在城市;他在为田里的作物长年劳碌,我在为回忆而写文字。他一定不会想到我对他念念不忘。

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有个他。他的小名叫苏二毛,以区别于他的哥哥潘大毛。为什么他姓苏不姓潘或者他哥哥姓潘而不姓苏?因为苏二毛的生母是他无后的外公外婆的养女,他母亲出嫁时,双方谈妥将来以一子过继给外公苏松发,让他给苏家传香火。后来别人告诉我,苏二毛断奶之后就离开了自己的亲人和他父母温暖的家,来到了与父母相隔三十里的我们村,成了我的邻居,儿时的伙伴。他的不幸成全了我的不孤寂,否则,我的童年生活将更加苍白。

我们屋场里的同龄儿童只有我们俩。按理,我的遗传比他好,人应该比他聪明,但恰恰相反,他处处显出比我智商高,有时甚至简直可以说是狡猾。一天,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酱油是狗婆蛇(四脚蛇)做的!我吓了一跳,放在灶上天天用的酱油,难道就是由这些春夏季节到处溜来溜去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可恶东西变的?我深信不疑,自此我对酱油产生了反感。又一天,他很认真的告诉我,山上的红山楂有毒,不能吃,否则要死人的。他要求我将采来的红山楂全部交给他处理,他迫不急待地转身吞下肚去。我发现了,便问,你不怕不死么?他说,他从来就不怕死!于是我很佩服他,居然视死如归。他还告诉我,可以用一根茅草管去吸食山茶花里的蜜,野蜂在做房子生育小孩时将它们赶走,摘来蛹吃,很甜,我们果然实施了,虽然被野蜂蜇过几次,但饥饿战胜了惧怕,看见有蜂房就奋不顾身,像黄继光似的往前扑。我愈加佩服苏二毛了。然而他竟吃黄鳝,田螺,蚌肉,这使我非常瞧不起他,那些腥气十足的东西,他居然敢吃,于是我视他为比我低一等的野蛮人。

尤使我魂飞魄散的是,他有一天竟在火堆里煨蝉吃!这虫能吃么?这次我几乎是蔑视他了,并且我把这事在村里孩子中间传开来,使他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孤立无伴。他花了半年时间和家里不少大豆花生,才回到我们伙伴中间。这样的惩罚并没使他因此文明化,反而变本加厉,有一次他宣布,蚯蚓也可以吃!于是我想象着一碗像米线一样的蚯蚓,被一双筷子赶进嘴里去,这张嘴就是苏二毛的。这一次我是差不多一年没搭理他。关于这个问题,苏二毛在我心中蒙冤将近二十年,直到80年代后期,我才听说西方人甚至广东人也有吃蚯蚓的。难道他们也错了么?从此我在心里给苏二毛平了反。

苏年旺似乎成熟得特别早。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的发育就显示了成人化,经常说想做那事。他好像极早就知道男女之事,他外婆还有一个养女,按辈份该叫她姨妈,因为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比他就大个十来岁,别人就开玩笑说做他的老婆,他似乎也就默认了,甚而至于想入非非。一天早上,他悄悄对我说:“我一连三天都想跟她睡觉。”我那年龄无知,多年以后回忆这一段时,才明白苏二毛想与她做什么,“睡觉”者,性交也。

我们共同的上学年龄到了。他贫困的外婆本不想让他读书,后来因受我家影响,并幻想着也许她的外孙有朝一日能读出个名堂来,让她也享享福,便同意让苏二毛跟我们一起上学。二毛这个名字显得不严肃,且常被人取笑,说成是袴下两根毛,于是别人帮他起了个学名叫做苏年旺,意为年年兴旺。他于是变成了一个读书人。有一时,他的读书显示了良好的苗头,当过班干部,评过三好学生,有一年他的名字被编成了顺口溜上了黑板报:“苏年旺,学习雷锋好榜样。”他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赶走过几回吃庄稼的猪和牛,被同学反映上了去。

当我哥哥姐姐从那个山村学校小学毕业走人后,迢迢上学路上,就只剩下我与苏年旺一路结伴。于是,胆小的我,对他显示了较强的依赖性。我对他的讨好,成为他骄傲的资本,他意识到他对于我的重要性,便故意吓唬我,时常威胁我,说不与我一路走,我要单独来回。我忧心忡忡,壮胆而行,路过必经的几块墓地时,心都吓得要跳出来,生怕死人忽然从里面钻出。苏年旺知道我的最大弱点就是怕墓地,便宣称要在墓碑上贴上关于鬼的图画。我赶紧设法与他媾和,为此我替他背了很久的书包。

岁月流逝得很快。小学毕业后,我们上同一初中。这时,苏年旺家境告急,书学费的增加,使他面临掇学的危险。第一个暑假,他回父母所在的大山里干了几十天的活,挣回了一个学期的费用;第二年,费用又增加了,他外婆尽管天天上山,将成片的树林砍倒,将柴火挑到街上卖钱,仍不足以缴费。初一下学期,他终于回家种田了。而我则乘着读书这辆车,继续往前行驶。

苏年旺啊,你现在怎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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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6:19 | 显示全部楼层
苏年旺,学习雷锋好榜样(续) (2007-02-02 12:03:26)
   分类:岁月故人

我曾经在我的一篇文章中写道:

“有一时,他的读书显示了良好的苗头,当过班干部,评过三好学生……”

这个“他”就是指苏年旺,他上学以前叫苏二毛,叫他苏腻毛也未尝不可,因为在我们老家,“二”总是读成“腻”。多年后我才发现,苏年旺也许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材料,他起初的表现大概是受了我家读书风气的影响。打个比方说,他是不小心入了芝兰之室,沾上了不少的香气。

不是我吹牛,我家是上下塘队唯一的书香之家。单是藏书,我家阁楼上就有七十多本小人书,放满了整整两个樟木箱,还有繁体版的四大名著,还有父亲解放前用过的中小学课本,外加不少抗美援朝的小说如《剑》《激战无名川》什么的。远近有些要求上进的人都知道我家藏书甚丰,要接触,想占有,尤其是对于我家那两木箱小人书,简直可以用“垂涎三尺”来形容某些人的表现。比如,黄泥岗的表兄表弟表姐表妹们,每年正月都要来给他们的姑姑也就是我的母亲拜年,但总有几个没安好心,装出惜时如金的样子,一到我家就如饥似渴地要上阁楼读书,可每次走的时候都要悄悄地窃走几本。这样,加上兄弟的破坏和自然的磨损,没几年,两箱小人书变成了一箱,一箱变成了半箱。

好在苏年旺是我的朋友,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那些失踪的小人书,我们早已不知翻过多少遍,并能整段整段地背下来。如一地主向小学生散布读书无用论的顺口溜:“读书苦,读书忙,读书有个啥用场?读书苦,读书忙,吃吃喝喝喜洋洋。”真是琅琅上口,节奏分明,我们背得滚瓜烂熟,还觉得这老地主说的挺有道理。再如,《渡江侦察记》中一匪兵连长在黑夜里骂手下的几个兵:“真扯蛋!叫你们陆军巡逻,在这里照手电,要是让中国人民解放军发现,大炮一轰,连老子都要下江喂鱼!”我与苏年旺经常用这段台词来互骂对方;又如,《洪湖赤卫队中》韩英在狱中的唱词,不仅背,而且在上学路上放声高唱:“娘说过那二十六年前,大雪纷飞北风寒,彭霸天,丧天良……”你想想,有了这些社会主义的“名著”打底,苏年旺的学习能差到哪里去?记得作文刚起步的时候,他就会用“晴空万里”“一望无际”“浓眉大眼”“茁壮成长”等形容词,他的作文几乎篇篇被张贴在教室后面的墙壁上作示范,这让他出尽了出风头。不过只有我知道,他完全得益于我家的小人书。但这小子就是这样,从来饮水就不思源,在这方面从没对我表示过哪怕是口头上的感谢,更别说其他物质酬劳了。

二年级上学期,他还参加了学校的演讲比赛。苏年旺有二怕,一怕人二怕蛇,所以当他面对大众的时候一向像只缩头乌龟。前面的一个一个结束了,很快就轮到他了。当他从座位上起身时,我明显看出他有点发抖,双腿似乎不听使唤,那样子像是用假肢走上了演讲台。他愣了一小会,便开始了他的大声背诵,当他背到“过去地主算盘响,收租逼债来抢粮”一节的时候,终因无法忍受的害怕而哭出声来,泪水像小河一样在脸上哗哗地流淌。由三个语文老师组成的评委,一致认为这是苏年旺因痛恨旧社会而流下的激动的泪水,于是第一名顺理成章地给了这个外强中干的苏年旺。

演讲会末了,潘校长的总结性发言响遍了操场,旁边半山腰上砍柴的农妇停下了手中的斫柴刀,凝神谛听这空谷之音:

“苏年旺同学,这么小的年龄,就对旧社会有这么深的仇恨,可见,苏年旺同学的阶级觉悟,是多么的高啊!可见,苏年旺同学对阶级兄弟的感情,是多么的深啊!同学们,我们一定要学习苏年旺同学这种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

受到校长表扬的苏年旺,在学校的人气迅速攀升,以致人人都知道学校出了个有思想有感情的演说家苏年旺同学。

在本学期,他还因为在放学路上赶走了几头吃庄稼的猪牛而受到学校表扬,同时被表扬的还有我的弟弟温小冬(在我的另一篇作品里因遗漏了这一细节而受到弟弟的口诛笔伐,故特意在此补上——作者)。负责黑板报的曾垂安老师这样写道:“苏年旺,学习雷锋好榜样;温小冬,学习雷锋见行动……”下学期,他因表现突出而被班主任廖泽民任命为第四组组长。后来证明,这段时间是苏年旺学习生涯的黄金时期。

三年级,松发婆佬因听信风水先生说的,她外孙当年是大利南北不利东西,因而转学北边方向的河背小学。但事与愿违,随着我俩的分道扬镳,他的学习成绩与人品表现急转直下。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有人说是由于他远离我家书香,与街上一群二流子混在了一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又有人说他本来就不是块读书的料,查他祖宗三代,全是白丁,远在罗田的他父母家里,虽然兄弟姐妹加起来有五六个,但用农村的一句俗话来说,是一篓无用的黄鳝鱼鳅,没有一条是能咬人的竹叶青蛇。比较而言,他苏年旺的学历当时在他家中还是最高的呢!他的外公外婆和他们的养女,就是那个苏年旺一连三天想和她困觉的苏金秀,就更是十足的文盲了。另外,还有人说因为河背小学的老师不行,特别是下面我要提到的那个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姜海潭,在苏年旺眼里,凶神恶煞简直就是法西斯一个。我看呢,上面三点原因都有,但还有一点往往容易被人忽视,那就是,松发婆佬请过房瞎子给她的外孙算了一命,这大约给了苏年旺的进取心以致命的一击。

按家乡的风俗,每个男丁,早则出生不久,迟则少年时期,总要请算命先生给算一算,看看他这辈子的职业,他的父兄,他的运气,他的婚姻,他的寿命,每年有什么好事和坏事,甚至看看临终前有几个子女给你送行,等等,这些内容,都由过房瞎子口授,他的助手廖上水同志用毛笔写在毛边纸裁成的小本本上,交给主人带回家珍藏起来。乡人把这种文化活动叫做查流年,把这个小本本叫流年簿。

就在二年级行将结束的时候,苏年旺的外婆给她这个外孙完成了姗姗来迟的算命。算命瞎子范过房全公社闻名,他成功地推算出王福权三年后的牢狱之灾,算出从赣州慕名而来的知识分子王宣东三年前破过一笔小财,算出温步生及他母亲的寿命。他的算命术之神奇灵验,引来许多共产党员兼现任干部或退休干部登门求算,县委副书记县长邓长寿就曾专程从县城赶来一算,满意而回。这瞎子来者不拒,童叟无欺,有求必应,只要给钱。苏年旺的外婆倾全年积蓄,花五元巨资,恭恭敬敬请回了外孙苏年旺的流年簿。别看她一字不识,图画却看得懂。她翻开一看,只见一棵大树下画着一少年枕把锄头呼呼大睡。松发婆佬立时明白了,她这外孙将来就是种田的命。这倒没什么,让她忧虑的是,种田加上“懒惰”二字,这外孙就不可救药了,哪个作田人不勤苦劳作能有饭食?苏松发则从没想过世上除种田之外还能有其他什么职业,所以当老太婆张着阔嘴呲着黄牙向他通报外孙这一情况后,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预言家似的发了话:

“我早说过,读书有什么用?地里种不出粮食来,书读得再多也照样饿死。腻毛这个蛇进屁眼都懒拽的东西,实在是让我担心。”

队里很快传开了,苏年旺将来是个在树荫底下枕着锄把打着呼噜的家伙,他自己也知道了,于是,读书无用的思想,从当年小人书中老地主的嘴里传到了苏年旺的身上。自此,逃学对他来说成了家常便饭,迟到早退更是小菜一碟。课本不到半个学期就已无影无踪,有人在造鞭炮的步生嫂家的纸堆里发现了几张课本残页,上有苏年旺亲笔留下的拙劣的春宫画。

最要命的是他碰上了一个农夫姜海潭,做了他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从此苏年旺的学生生活暗无天日。说姜海潭是个农夫我可没有贬低他,因为他的正当职业就是种田,教学只是他的业余,我们农村称这种人为民办老师。据苏年旺考证,姜海潭的最高学历也只不过小学四年级。

“再过一年,我也要读四年级啦!”苏年旺说。

苏年旺还诽谤说,课本上有许多字,连姜海潭也不认识。

“哼,还有脸当老师!什么老师!我当他的老师差不多!” 苏年旺轻蔑地说。

苏年旺对姜海潭颇有看法是有道理的,这个变态的农夫穷凶极恶,打和骂是他管理学生的唯二手段。苏年旺作为班上坏的典型,在姜海潭手中受尽了折磨:辱骂,踢打,示众,罚站,饿饭,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尤其是这打,踢当门,批嘴巴,揪头发,吃凿栗,整得苏年旺身上经常是伤痕累累,他有时说,当年的江姐被国民党反动派拷打也不过如此。但这一切并没有让苏年旺改邪归正。真可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苏年旺开始到处说姜海潭的坏话了,甚至传播一些淫秽消息。有一天,他信誓旦旦地说,头天傍晚他亲眼看见姜海潭躲在厕所里哎哟哎哟地手淫;又一天,他言之凿凿地说,这流氓与学校那个大胸脯厨娘宋春莲躲在一片豆田里干那事。

在一次放学的路上,他打了个谜语让几个同伴猜:

“墙上打枚钉,钉上挂口袋,袋里一只蛋,滚来滚去滚不烂。这是什么?”

严忠仁接口说:“我只听过‘袋里两只蛋’,没听过‘一只蛋’。我知道,如果是‘两只蛋’,就是指男人裤裆里吊着的那东西,这‘一只蛋’我就不知道了。”

其他人七嘴八舌都没猜出来。苏年旺等关子卖得差不多了,便一字一句地宣布:

“是姜海潭的卵子!”

廖长水不信,反问:“你怎么知道姜老师屌裆里只有一只蛋呢?”

“他没仔嘛,一只蛋当然生不出仔啦!”苏年旺的回答让几个同学相当佩服,他竟然还懂得生理卫生!

这话让几个同伙将信将疑,以致后来他们一见姜海潭,就禁不住用异样的眼光上下扫瞄,似乎想透视这男人裆中的真实。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多久,这谜语传到了姜海潭的耳朵里。一天课间休息,他把苏年旺单独叫到他的办公室里,关上门。不一会,门外几个听见里面嚷道:

“你这个少教训的狗东西,烂畚箕砍你咯烂席卷你咯!你怎么知道我屌裆里只有一只蛋?”

沉默两三秒钟后,外面听到里面传来啪啪的嘴巴声和空空的凿栗声。不一会,苏年旺捂着嘴脸摸着脑袋出来了,表情无比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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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6:45 | 显示全部楼层
抔土长留蝴蝶梦——怀念父亲(之一) (2007-03-27 15:57:13)
   分类:岁月故人

    我心中的父亲有两个,一个是严厉的,一个是慈祥的。50岁以前的他似乎是那样的冷酷无情,余下的岁月里他却是那样的和蔼可亲。

    父亲于1957年被打成“右派”,从县委宣传部被打回老家进行劳动改造,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自此,我家由小康陷入了困境。一面是源源不断的孩子来到人世,另一面是拙劣低下的劳动技能,这让父亲年年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更致命的是父亲所遭受的巨大的精神打击,却没有人为他排解,替他鸣冤。“你不是一只凤凰吗?现在不也飞回了鸡窝?”村民无尽的嘲笑和白眼,让父亲在最初的一段时光里无地自容。我经历了中年的小小磨难后曾一次次怀想,在父亲多年的田间劳作中,他一定想以自己身体上的筋疲力尽,换来心灵和思想的麻木不仁,以忘却现实给他造成的无尽痛苦。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年代,父亲眼前的道路一团漆黑,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这跟我儿时傍晚遥望西天的层峦叠嶂所产生的绝望感应该是相类似。而今尽识愁滋味的我,终于可以理解父亲当时坏死的心情,但我当时不能,而且充满怨恨,因为当我尚在襁褓中时,由于我一次不知趣的哭声而惹怒了正在吃饭的父亲,他啪地放在碗筷,从母亲怀中将我一把抢过扔出了门外。当我像一包垃圾在空中飞翔的时候,母亲因恐惧而差点昏倒。

    记忆中的父亲没有笑容只有严肃,除了过年强挤出来的那点慈祥之外,一年的三百多天里他都是紧绷着脸,阴森可怕,人见人畏。至今留在我脑海中的一段录相,是父亲一言不发闷头吃饭的时候,经常是突然一下子怒火中烧,双手将饭碗往地下狠命一摔,饭碗哗地裂成几片,然而父亲不说话。姐姐无声地流着眼泪,怯怯地蹲下身去捡起那些碎片,把这些碗片扔到后屋的高坎之上——在那里,常年有一堆破碎的碗片,那全是父亲生气后留下的作品。父亲为何经常这样无端发火?那个年龄的我自然不能明白,我想全家人也不会明白,父亲的孤独无望无人能解,这正是父亲最大的悲哀。

    当我还是个文盲的时候,就时常看见父亲的抽屉里,长年堆放着一沓沓用复写纸誊写的稿子,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没有人告诉我那是什么。在我八岁的时候,我终于认识了上千个汉字,我这才半懂不懂地明白了那稿子上面所写的内容,全部是父亲要求平反的申诉材料。母亲有一年告诉我,父亲就这样写了整整二十年的上诉信,“所有的材料加起来,恐怕会有一人多高吧?”母亲说。但是,每次寄出的信件都落到了公社专政机器的手中,这成了父亲一次次接受批斗的有力证据。“右派分子温竟成,你想变天吧?没门!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早日收起你的白日梦吧!”这是公社革委会主任对父亲的上诉材料做出的最有力的回答。

    不惑之年的我总算看透了这个世界,我十分同情父亲当年悲壮而绝望的抗争,但我得冒昧地说一句,父亲的愚忠把他害得很惨,他不应该抗争,尤其不该以那种方式进行抗争,如果我是他我会选择沉默。在迫害自己的凶手面前没完没了地告状,结果只能让自己的苦难雪上加霜,父亲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永远相信天是蓝的,在这个世界会有一个地方日月高悬。剃阴阳头涂墨汁穿孝衣蹲暗房游街示众,父亲多次被逼上了人生的悬崖。每次劫后余生往家里走去,父亲都要在深潭边犹豫再三,他动过无数念头要跳下河中自沉潭底,让自己的痛苦就此止步,让自己的灵魂自此安宁。但对家庭的一份责任感一次次让父亲站起,继续走向回家之路,走向他的父母妻小居住的地方。

    在很长时间里,父亲显然觉到了无路可走的悲哀。但他不想把这情绪传染给他的孩子。父亲以自己瘦弱的双肩,挑起了我们生存和发展的两副重担。年年深秋收获的那半阁楼的红薯,是我们赖以存活的依靠,若没有这些救命的粮食,我们之间也许有人早已命归黄泉。每逢刮风下雨甚至冰雹下雪,父亲都要赶我们出门干活,每到这时,母亲就勇敢地站出来打抱不平,愤怒地控诉父亲像个心狠手辣的地主老财,这一群子女则是任他折磨的可怜的长工。我们在母亲的煽动之下一出家门就怨声载道,多年对父亲充满偏见和误解,这使他一度成了孤家寡人。但我现在理解了父亲,在那食少事烦的年代,长年劳作尚且填不饱肚皮,闲坐在家只能喝西北风。

    父亲从来坚信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只能靠读书。他自己年少时多亏了祖母私房钱的支持,才有机会读完了初中毕业,即便这样,在解放前夕的父亲也算是个文化人了。旧社会没让他回家种田,共产党却让他当上了农民,还顺便废了他前面四个孩子读书的武功,剥夺了他们追求知识的权利。在这种情况下,父亲那读书改变命运的观点似乎受到了打击,但他坚信这个社会终会雨过天晴,冬去春来。所以,在那些风雨如磐的日子里,父亲每天晚上擎一盏油灯,在八仙桌旁照亮了我们读书求知的道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我走上了人生的正道。在那些日子里,父亲没给我笑容却给了我规矩,给了我习惯,它们将伴我一生,终身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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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7:15 | 显示全部楼层
抔土长留蝴蝶梦——怀念父亲(之二) (2007-03-28 16:33:56)
   分类:岁月故人

    父亲的平反跟他写20年的申诉材料无关,是变化了的时代救了他。父亲生前多次说这得感谢邓小平,如果没有这个理着平头的家伙,父亲就不得不戴着这顶右派的帽子离开这个罪恶的世界,我想我今天也不可能在这里笔走龙蛇而应该是在家乡挥锄刨地。平反给父亲心里带来的喜悦自不待言,在他50岁来临之际,当他挑着一担行李走出村口走向单位时,路边有人感慨万分地说:“这世道变化就是大,‘咸鱼也有翻身的时候’真的在老温那里得到应验!”

    为了报答党救自己于水火的大恩,父亲从恢复工作后重新拿到的第一份微薄的工资中,抽出了其中的十元钱交给了党,这在当时真是一笔巨款!父亲被开除党籍21年,如今重回党的怀抱,怎能不令这个老党员激动不已?在这一点上我不是感动于父亲对党的忠诚,而是感叹于党的伟大,无论党让自己的千千万万“子女”受到多大的磨难甚至于灭亡,这无数的受害者也痴心不改,忠贞不二,我看世上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富有魅力的政党。

    恢复工作后的父亲并没有回到县委宣传部,而进了屏山公社的粮管所。70年代末的粮管所,不像80年代后期那样的日薄西山而是欣欣向荣,父亲选择这样的单位源于他深味几十年的饥饿和困顿,他觉得天天守着这仓仓粮食心里很踏实,它们虽不属于自己,但以后的日子应该不会再有饿饭之忧。父亲心里还有一个隐秘的想法从不示人,那就是他认为这样的单位应该有些油水。这时的父亲已知天命,父亲大半辈子的人生经验告诉他,天命的第一要义就是要有吃的,能活下去。果不其然,每个周六的傍晚,父亲都左手提馒头右手提猪肉,走30里小路风尘仆仆回到家中。这使我们的每一个周末都有了生动的期盼,我们在暮色中耐心地等待着父亲的满载而归。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我家一步步走出绝境,生活一点点得到改善,父亲紧锁了几十年的眉头终于打开,严肃换成了笑容,苛责换成了宽容,并常常荡漾在他的眉宇之间,让我依稀想起父亲年轻时照片上那张年轻英俊充满朝气的脸庞。几乎是每个周六入睡前的一刻,母亲都要把在火炉上炖了半夜的锅盖打开,给他的丈夫和子女每人盛上一碗海带排骨汤,那种美味和清香因此长久留在了我的鼻息深处,它让以后所有的海带排骨汤都相形见绌。我家还隔周做一次猪肉煮米线,这种美食,比当年松发伯家的鱼鳅煮米线不知香过多少倍。

    十几年朝夕相处的父亲,现在却只能每周见上一天,适当的距离与定期的分离使父子亲情陡然升温。每一个周末总是姗姗来迟,对父亲回家的盼望不仅因他手头的馒头和肉食,更主要是期盼父亲那满脸舒心的笑意和带回的故事。每一个周末都成了家庭的狂欢节,他的一群子女围着他热烈地表达着各自的言语和思想,父亲将他一周生活的点点滴滴叙述出来让我们共享。他曾生动地向我描述许多我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他说啤酒打开之后是如何无休无止地向外冒着气泡,皮蛋的颜色和气味是如何的荒诞不经,这使我在一段时间里沉湎于对这两种食物的怪诞想象之中,直到三年之后我亲眼见到它们。

    我于15岁离开家乡到县城读书,从此我的心中开始滋生乡愁并蔓延开来,汹涌澎湃至今不绝。如果中年的乡愁主要是对故乡物是人非的感叹,那么少年的乡愁则主要是对于亲人彻夜的思念。在县城读书寄宿的最初一段日子里,我每个周末都盼望回乡见到自己的父亲母亲。我的这种冲动是如此的不可遏止,以至在一个初秋的周末我独自步行60里山路,于子夜时分满身尘土出现在我家门口。当我在黑暗中高声呼喊着父亲母亲时,从楼上传来的应答声中我听出了他们的喜出往外。万籁俱寂中我居然吃到了母亲恰巧白天从舅舅家带回的肉丸和鱼丸,在我饕餮之时,我注意到了昏暗的电灯之下父亲眼中投过来的那慈祥而关切的目光。那晚,父子俩聊到鸡叫头遍方沉沉入睡。我七个小时的艰苦步行,为的就是换来这一刻与亲人的聚首。

    1984年,退休的父亲被县里请去参加编写新版土城县志,这使得每个周末与父亲见面成为可能。远有远的思念,近有近的亲情,此时他最关心的是我的身体和学习,父亲说,永远要把身体放在第一位,没有一副好的身体其他什么都白说。在后来我远走他乡求学工作包括他生前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都是这样反复叮咛。父亲知道我自小不用扬鞭自奋蹄,所以学习上我从来没让他操心,即使偶尔成绩滑坡他也从不责怪,父亲说,学得好继续努力,更上一层楼,学得差认真总结,亡羊补牢未为晚。

    预考结束后,我以为高考应该是十拿九稳,便开始放纵自己,与表弟经常晚上出入于县城小胡同里的几个录像厅。80年代中期,全国上下武打录像方兴未艾,许多片子里一些描写男女之间的镜头,让我这样涉世颇浅的小青年想入非非。有一晚,我买了连场录像票欲大刀阔斧过瘾至后半夜,不幸录像未开场就看见姐夫带着父亲也来光临,我大惊失色,充耳不闻父亲在背后的呼唤,夺门而出一路狂奔回到学校,吓得六神无主的我心想这一回该如何是好。第二天一早弟弟正告我,说我犯下这样严重的错误就等着父亲的严惩吧。我在惴惴不安中度日如年。一周过去了,我天天期待又害怕的父亲的惩罚迟迟没有降临。当我最后确定我的前面将风平浪尽时,我重新坐在了课桌前开始玩命复习,我知道只有以这种方式才能回报父亲对我的理解与宽容。在那以后的岁月里我几乎没再看过录像,一想起录像我就想起父亲,录像这个词成了鞭策自己纪念父亲的一种凭借。

    上大学后,父母又回到了乡下。对他们来说,一年中大多数日子是寂寞的。缺少电话的时代只能通过文字相传递亲情,这样的方式反而让亲情浓得化不开。我把大学生活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详细地向父亲进行了描述,我向父母倾吐着自己的喜怒与忧伤,父亲的回信则传来了家乡的消息和他们生活的状况,最后的语句无一另外都叮嘱要注意身体和学习。我在大学的四年其实只干了两件正事:锻炼和学习,当别人还在梦中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跑道上挥汗如雨地仆仆奔跑;当别人刚起床的时候,我就已经背着书包上教室了。我健壮的体魄和优秀的成绩都归功于我父亲的谆谆教诲。

    暑假是父亲最为快乐的日子。这时,他的孩子飞回家来憩息他们困倦的翅膀。夏日里,带一张鱼网跟着父亲在小河中捕鱼,乡间那潺潺流淌的河水和网中扑腾跳跃的鱼儿,是漫长的夏天最美的风景。夏夜的乘凉则是我们每天必做的功课,与儿时相比,此时的纳凉被我们赋予了不一样的心境和主题。在习习晚风中,各搬一把椅子围坐在门前的草坪上追忆往事,议论人生,畅谈理想,甚至展望正在前方招手的恋爱和婚姻。父亲喜欢听大哥高昂的清唱,二哥晚风中忧伤的二胡,小铀夏夜里悠扬的口琴,有时候,纳凉的全家情不自禁随着乐曲齐声合唱。这独特的乡村家庭音乐会,不时引来几个驻足谛听的过客。受了情绪的感染,一会儿有人哼着夜空飘扬的旋律,继续着他们的夜行。星月西沉,夜凉如水,一家人收起凉具回屋安睡。

    就在这样的不知不觉中,我们走进了9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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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7:32 | 显示全部楼层
抔土长留蝴蝶梦——怀念父亲(之三) (2007-03-29 11:19:37)
标签:感悟随笔   分类:岁月故人

    父亲生前曾不止一次说过,他童年身体羸弱,要不是祖母长年的烧香拜佛和修桥补路,父亲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先天的不足经常在父亲六十多年的岁月中若隐若现,给父亲最后的绝症埋下了可怕的伏笔。最大的打击无疑来自体制对他21年的残酷迫害,父亲年年岁岁身体的劳累和精神的压抑,像魔鬼一样一点点啃噬着父亲的身体,严重损坏了父亲的健康。1993年6月,父亲终于病倒了,初查是严重的胃溃疡,土城县医院的一帮庸医说,医治这种病对他们来说是小菜一碟,便匆忙把父亲绑在了手术台上,待打开腹腔才发现情况极其糟糕,疯狂的癌细胞把父亲的胃破坏得千疮百孔并向其他器官大面积扩散,手术已经失去意义,于是这帮合法的屠夫就像关一扇门窗一样把父亲的腹腔匆匆合上。我的父亲不仅被判了死刑而且凭空挨了一刀。本来虚弱的父亲,此时还要付出巨大精力来对付那狠狠的刀伤,这使癌细胞在父亲的躯体内更加横行霸道。父亲的健康状况急速下滑,人很快变得面目全非。

    正在外面一心求学的我对这一切浑然不知。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父亲要求所有家庭成员对我隐瞒他的病情。当家里最后不得不把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一切告诉我时,父亲已经病入膏肓,他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我们不甘心父亲就此撤手人寰,在子女的再三要求之下,父亲答应了北京之行。那天傍晚我去北京车站接车,当父亲在我眼前出现时,我简直认不出来了,形销骨立的父亲脸颊瘦削眼窝深陷,好在他那慈祥的表情和温暖的眼光依旧。我突然预感到父亲的终点就在前面。

    此时的北京城已进入孟冬,当年的第一场大雪如期而至,带着父亲迎着漫天雪花去医院接受专家的检查。两个小时之后,抱着一线希望的我们被彻底击垮,专家像法官一样宣判,也就半年左右吧。但不甘的我们决定作垂死挣扎,执意把父亲带到了癌症康复中心。所谓的康复中心不过是病人排队争先恐后向死神报到的所在。在院门口,父亲停了下来,久久盯着那块单位的招牌,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在那个人生的终点站里,父亲只呆了一个晚上,就在这个晚上,我们目睹了一个水肿患者半夜被抬出了病房再也没有回来。父亲知道这样的治疗毫无意义。“我心里明白自己的病是什么回事,回家用中药和食物进行治疗吧!我相信自己的病会好起来的。”父亲反过来宽慰他的儿子。几兄弟经过商量认为,父亲说得也许有道理,与其让他在样的康复中心受罪,不如让他在余下的日子里过得平安。在后来的几天里,我们带着他在猎猎寒风中游览了北京的诸多景点,每个地方都让父亲兴奋不已,笑容时时挂在他的脸上。尤其当父亲艰难地登上长城之后,他摸着那块书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石碑,欣慰的笑容之后是万千思绪。从小父亲就教育我,做什么事情都要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决心。在他老人家人生终点就要来临之际,终于来到了长城,父亲心里的高兴可以想象得到。

    也许因心愿的了却,父亲返乡后一段时间的病情有所稳定,谁的心里都在期待着奇迹的出现。年底回家后见到的父亲,跟我在北京分别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觉到他的精神越来越不济。这一年的春节过得了无生气,非常压抑。节后返校的那天早上,我忽然产生了与父亲死别的感觉,我不知道父亲还能这样苦苦支撑多长时间。但父亲仍像往常我的离家出门一样,叮嘱我一定要注意身体。在汽车开动的那一刻我悲从中来,心底默默祈祷但愿这不是最后的一面。

    回校之后,我天天盼望来自家乡的消息,却又害怕来自家乡的消息,这样矛盾的心情让我在那一段时间里度日如年。父亲一如既往让亲人们对我报喜不报忧,但我知道他们都在骗我,我知道最后的时刻迟早会来。

   我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骑着自行车回47楼宿舍的路上,我突然听到车胎爆破的声音,后轮内外胎炸开了一个大口子,我垂头丧气一回宿舍就有人叫我接电话,那头急促的声音告诉我,父亲病危请速回家。我不愿意看到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我魂不守舍当晚就挤上了南下的火车,下了火车又挤上开往土城的长途班车,下了班车搭乘手扶拖拉机直奔乡下老家,于第二天日落时分终于赶回了家中。我进门看见了气息奄奄的父亲。我的归来显然打起了父亲最后的精神,父亲当即让我们把他扶起一起照相,留下了夕照下父亲驾鹤西归前最后的笑容。

    临终前的父亲一再告诉我们,他没有遗嘱,平时对我们说的话和给我们写的信就是他的遗嘱,他一遍遍叮嘱他的每一个孩子,一要注意身体二要注意学习。死神在向父亲招手,属于父亲的最后一刻终于来到,处于弥留之际的父亲这时忽然泪如泉涌,我一次次替父亲擦去深陷眼眶中的一窝窝眼泪。我可怜的父亲,您为什么哭泣?您在人生这最一刻想到了什么?我的双手使劲地握着父亲的干枯的双手,我徒劳地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正在渐渐变凉的父亲。

    坟上的墓志铭是父亲自己亲手撰写的。最后的两个月里,父亲已基本无法进食,但他的思想还在,父亲趴在病床上一字一句写成了自己的墓志铭。这一篇文字,看不出为一个濒临死亡人所写,看不出丝毫的悲天悯人和怨天尤人,它是一位悲士告别这个世界最后的总结。

    在家乡那个郁郁葱葱的小山坡上,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灵魂在这里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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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8:03 | 显示全部楼层
儿时的零食 (2008-12-31 14:09:07)
标签:忆旧 零食 儿时 文化   分类:梦里故乡

史君博客写及儿时的零食,不禁勾起对相同往事的怀想。



    我不喜欢吃零食。其中的缘由,除了我是男的天生不爱零食这个因素之外,我看主要因为从小无物可食,因而没有养成吃零食的习惯。在万恶的旧社会,连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证,哪里会有零食这种奢侈品让我们来消费呢?

    但也有偶尔的时候。这偶尔的时候,便成了灰黯童年中如漫漫长夜中瞬间闪现的微光。

    在小孩子眼里,大豆和花生自然算是零食。队里收获的大豆和花生,虽然我的父兄都为它们付出了劳动,但因为长年欠着队里的工分,过年不分给我家,故只能干瞪眼;而家中自留地又有限,所以每年这两种干果的产量都很少,而且绝大部分都要用来榨油,只留下极少量用来当家里的零食。花生从地里收回的第一天,作为尝个新鲜,大人从箩筐里盛出一笊笠洗干净,倒进大锅里烘干炒熟,每人分两把用来下稀粥。平时家里请来匠人做家具,两顿正餐之前都得炒几把花生大豆烫壶酒让他们吃喝,家乡谓之“放肩”,即歇息的意思。其他时间,家中那一小筐晒干的花生被束之高阁,让人望穿秋水,我们小孩子徒有流口水的份儿。

    队里每年一次的轮流放电影,姐姐总要在下午太阳下山前夕早早炒好半锅黄豆,待我们扛着条凳动身去村口看电影之前,给每人口袋里装上几把。看电影的时候,将黄豆一粒粒放进嘴里嚼,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儿。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是数着大豆着小心翼翼地吃,袋中的大豆越吃越少,心也跟着越来越凉,只怪自己为什么吃得这么着急!当口袋角落里最后只剩下可怜的几粒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吃了,一定要留着过夜,留到第二天早起上山放牛,吃下去聊且安慰饿了一夜的肚子。总觉得那时候的大豆味美无比,香气四溢。前几天,我在通州的一个小店里忽然看见了炒黄豆,忍不住买了几两,与三哥边吃边回忆儿时,一直吃到火车站,三哥说,现在的大豆味道差得很远,怕是没有以前香味的一半罢。

    儿时特别盼望人家过生日。家里或邻居谁过生日,一般要煮上一大木桶擂米茶,请邻居和亲朋来吃喝。茶随便吃,有些妇女因此十碗八碗不肯放手停嘴。大人吃得涕泗交流,小孩子心里记挂的,却是吃完茶之后接着分发的一人一块的饼干。当时的饼干,圆的,大小如成人的巴掌,脆,香,甜,不知由什么原料制成,好吃极了。家中得宠的小儿,除自己得到的一块之外,父母的那一份往往也能进他的嘴巴。生日饼干是童年的好零食,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土城人,对这种零食一定都会永生不忘。

    儿时同样盼望谁家生小孩,这倒不是基于对新生命到来的喜悦,而是伴随新生儿的出生,会有一只或半只熟鸡蛋来到我的嘴里。按家乡习俗,谁家生了小孩,就得给各家各户赠送红蛋,谓之报喜。所谓红蛋,就是土鸡蛋煮熟之后,蛋壳上染以红色,大概表示喜庆。如果生的是男丁,送的红蛋就多,每户每个家庭成员都能分到一只;如果生的是女孩,红蛋就少,每人只能吃到半个。红蛋很好吃,尤其那蛋黄,美不可言,吃下去第二天还让人回味。

    一年中能够肆无忌惮吃零食的时候是在正月里。到了年底,红薯切片或条放在水里煮熟,捞出晒干,再放锅里拌沙炒熟变酥,又炒少量大豆和花生,这样,上述几样零食混在一块,装进一个大洋铁桶,这就成了整个正月的零食。有人来拜年,装一盘放在桌子上下酒;客人走的时候,主妇兜一围裙零食,一把一把地往正要回家的小孩口袋里装。如果是很近的亲戚,还得塞上一个红包——这正是小孩争相出门拜年的诱惑之一。肚子虽然一直饱胀如蛙,但还是一路吃着零食回到家中。薯片、薯条、大豆、花生这几种食物中,小孩子最喜欢的一定是花生,但花生产量少,味道好,物以稀为贵,零食吃到家里,花生基本被挑出吃光了,口袋里只留下那些不想吃的东西,比如薯片费口水,大豆嚼得腮帮子疼,终于不愿意吃,从口袋里掏出来集中到了个筐里,留给家中其他的人吃,或者又塞还给上门来拜年的其他小孩。

    大约在小学二三年级,我们兄弟几个曾养过一阵子蚕,蚕临死前产卵,便把它们卖给班上的几个同学。价格,记得是每分钱十个卵,密密麻麻的一片卵,能赚好几角钱,那是我童年时少有的口袋富足的时候。富足思口欲,有时从吃商品粮的母亲那里弄来三五两江西粮票或全国粮票,这样,有钱又有粮票,就趁上学放学的时候去街上的食品店里买零食。最好吃的是馒头,如果我没有记错,是两分钱外加一两粮票一个。馒头白白的,嫩嫩的,外形像家里的那只皮枕。从售货员手中接过馒头,一片一片撕下,和着口水,香而甜,比米饭好吃多了。我发迹后在城里重吃馒头忆苦思甜,但怎么吃也觉得不对劲,当年的味道哪里去了呢?

    大由街十字路口边的国营食品店里还有一种食物,家乡人管它叫做“草鞋只”,顾名思义,长条形,状如著名的台湾岛,像正文婆姥用稻草织的草鞋。后来,我在城里看见油饼,买来一吃,味道似曾相识。我想说的是,“草鞋只”的学名应该就是油饼。但我觉得“草鞋只”比油饼好吃得多。

    糖是所有小孩共同的喜好,我儿时也不例外。但要吃着国营百货店里的哪怕一粒水果糖也是很难的,因为没有钱去买。记得在我读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因为放牛采茵陈草晒干卖给中药铺得了两角钱,便隔几天去店里买珠子糖。珠子糖,圆圆的像珍珠,一分钱十粒。售货员付货的时候,拿出一块上面挖有十个坑的小木板,往一堆珠子糖里一扎,拿起来,十个坑里便各填上了一颗珠子。售货员喊,伸手过来!我伸出双手摊开手掌,小木板一翻,十粒珠子糖便滚到我的手掌心上。我一粒一粒吃着走着,嘴里甜,心里甜,不知不觉回到了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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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0 10:28:23 | 显示全部楼层
当我老了 (2008-12-16 19:38:13)
标签:未来 思乡 情感   分类:梦里故乡

    今年正月与三哥一起回土城,当我们行走在布满童年足迹的各处山峦上的时候,三哥突发奇想道,咱哥俩在家乡买下一座山头罢,等老来咱们有个归宿。我当即回应说,好啊!

    又是一年将过去,在家乡买山头的事却一直没有下文,几次催促三哥,三哥不置可否,大概为俗务所羁而疏于当初的承诺罢。在这将近一年中,我仍然半死不活地混在北京城里,每天按时上下班,见些不想见的人,做些不愿做的事,说些不想说的话。但在我的心里,几乎每天记挂着春节期间与三哥的约定,在老家买一座山头,上面长满各种各样的树木,不同种类的野生动物也在那里自由自在地繁衍生息。在这一年里,我醉生梦死过几回,但每当我醉酒,我就向朋友描述当我老了回乡的情形。心中那座故乡的山头,成了我灵魂的栖居之所。

    当我老了,我回到了章贡,邀上跟我一样满头白发的三哥,一起回到老家土城;如果可能的话,顺便叫上年轻我两岁的弟弟和比我老五岁的二哥。那时候,我的大哥也许还健在,但老得走不动了,他只能坐在门口,用昏花的眼神,目送着载着我们的车子往大由驶去。

    经过胁际亭,车子来父亲的墓前停下。父亲的灵魂已在这座郁郁葱葱的半山腰上躺了半个多世纪,现在快轮到我们躺下了。在那长满荒草和灌木的先父的坟前,我们焚香,烧纸,作揖,默念,放炮,又登车爬上林场边的那个陡坡,下了鸡胁背,穿过在时间面前凝固了的清冷的大由街。谁都没有注意我们这批来自异乡的过客。车子开到鳅鱼符岗上就再也无路可走,我们只好弃车步行。沿着从河斜蜿蜒流出的小河,循着那条熟悉的小径,几兄弟柱着拐杖,蹒跚走向尚雅堂。屈指算来,已经有十几年没回家乡了。尚雅堂啊,我苦难童年的珍藏之所,也是我心灵安家的园子,无论我此生漂泊到哪里,你都是我最终魂牵梦绕的地方和最后的归宿。

    身后跟着苏年旺的儿子和两个孙子。苏年旺,我童年的伙伴,也垂垂老矣。与他当年的外公苏松发一样,嘴里黑洞洞的,一颗牙都没了,脸上的皱纹比他去世时的外公还要多,还要密,还要深。但他的身体却比我们几兄弟硬朗许多,他时而走在前头,挥镰劈开路边旁逸斜出的几丛灌木,以兔我们被绊倒,时而来到我们跟前,上前搀扶一把,小心地跨过坎口。

    苏年旺的子孙肩上各有一副担子,有的挑着被具,有的挑着食物,有的挑着饮水,这一切他们早就已经精心准备好了,单等我们回来的这一天。二十多年来,苏年旺一家三代替我们看山育林,忠于职守,从不懈怠。

    经过庵下,那几间半个多世纪前的屋子早已坍塌,荒凉之状不忍目睹,眼前隐隐浮现六十多年前曾经住在这里的几张模糊的面孔。走过风龙际,几个人站在门前张望,没谁认得我们,我们也不认识他们。熟人都已作古。只有苏年旺偶尔停下,自豪地向他们大声介绍我们兄弟几个。经过老沙背,看见屋背岭那十几棵老茶树没有了,放牛的孩子却层出不穷。“你当嘿斯里?”有一个放牛娃对着我们大声喊道。啊,亲切的乡音!久违的乡音!我不听它已经很久。

    经过堂尾里,远远看见尚升堂,祖上生息的地方,我们儿时的乐园,早已成了一片废墟,长满荒草和小树。门前那口池塘呢?上水塘呢?还有那几棵棕树?怎么都没有了?沧海桑田。

    路过艾婆型,越过莽埂,来到上寨脑,满眼都是笔直的杉树、高大的松树、粗壮的栎树、合抱的柯树和其他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大树小树。儿时熟悉的铁线厥,还在漫山遍野地疯长。我忽然吃惊地问,桐树窝哪里去了?苏年旺指了指那片荒地说,那不是?我仔细察看,没错,就是那儿,虽然山窝长满杂草,一如我爷爷一百多年前初来这里开荒的情形,但它的基本外形现在仍若隐若现。桐树窝,它就是童年时父亲带我在这里种红薯种东瓜种姜的地方。

    慢慢向山上爬去,三五步一小歇,七八步一大歇,歇了无数次,终于爬上长茅寨最高处。站在山顶,喘着粗气,极目四望,北边的八封峰顶在天际下高高耸立,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那样遥不可及。在它的脚下缠着一条白练,那是从古流到今从来不曾停歇过的琴江河。斜光坝、黄泥岗、古心段、下井……我的故乡呵,为什么每次看见你都会让我如此激动?

    “累了!进去坐吧!食点茶!”苏年旺说。我们钻进早已搭建好的寮棚里。寮棚全由松木搭成,上面盖以厚厚的茅草,屋子浑身散发出新鲜的松香的气味,亲切的气味让我马上想起童年赤脚上山打柴砍伐松树时的气味,还有弯弯山路上碰见的挑着两桶松油健步如飞的山民们。六十多年过去了,为什么有些事早已尘封在记忆之中,而有些事一想起来就如在昨天?

    在未来的那个下午,几兄弟在几片林子里转来转去,从不同的方向眺望着眼前的家乡,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够。我要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把家乡的一切印记在心中。

    夜晚悄悄来临,寮棚里点起了马灯,寮外树上也挂一盏马灯,马灯的微光在黑暗中显得可有可无。我们在山岗上天底下的木桌上喝酒,吃饭,回忆往事。头上是满天星斗的夜空,而四周是静默的夜的世界,向北边望去,有若隐若见的灯火光闪耀,那是有人家的乡镇和村落及灯下活动的人们。山风吹来,身上有些凉意,让人觉得美好的凄凉。二哥不会喝酒,三哥酒量有限,弟弟酒量更差,苏年旺在一旁倒酒。但在那个晚上,我们全都痛饮狂歌。我对着眼前黑乎乎的群山高喊:魂兮归来!魂兮归来!远处传来阵阵回声: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酒喝光了,苏年旺喊他的两个孙子:去!用手电筒照着下山去,到尚雅堂小华公家买些酒来,另外再弄些菜,哪怕是炒花生也行!小铀公从小就爱吃炒花生的。快下山去,越快越好!我在黑暗中把一沓钱塞过去。在呼啸的山风中,两支微弱的手电光在林子里越走越远。

    喝醉了,我们没有等到半夜送上山来的酒食。在我渐渐走向梦乡的路上,耳边传来三哥苍凉的喊声、不知名的夜鸟的叫声和一阵紧似一阵的松涛声……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死了,长眠在家乡那高高的山岗上。

    从此,夜夜陪伴我的,是天上那闪闪的星河、地上长眠在半山腰我那爷爷奶奶的灵魂,和山岗上那无比温柔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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