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墨条进行打磨,可使其更美观、手感更好。 黄佑鹏 摄 新联村遗留下来最后的墨条。 何森垚 摄 张洪昌是“墨烟张”仅剩的继承人。 何森垚 摄 在磨墨还盛行的时代,走进文人雅士的书房,总能闻到一股沁人的墨香。文人动笔之前,在盛着清水滴的砚池中,一手执墨条细细研磨,脑里琢磨着写哪些字,如何下笔。
作为“文房四宝”之一,墨与中国人相依相伴,走过了两千年时光。在崇文重教的客家地区,墨条的售卖盛极一时,特别以梅州兴宁西厢五里亭外,小山村大社下的张姓人家所制作的墨条更为人称道,人送称呼“墨烟张”。“墨烟张”的墨曾远销至日本及东南亚各国。
相传“墨烟张”的手艺由安徽籍商人传入,但经过张姓人家的改良,制作出的墨条不但质高味香、保留时间长,其中所用中药材让墨条还可治病。但上世纪80年代后,随着墨水的普及,墨条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墨条制作这项客家传统手工艺也逐渐走向没落。如今全套工艺都会的只剩下张洪昌1人,74岁的张伯担心他去世后,“墨烟张”将只存在历史中。
●南方日报记者 张柳青 通讯员 钟思婷 黄佑鹏 林东
因助人得技艺 因技好而扬名
“五里亭外墨烟张,山清水秀翰墨香;乐于助人得技艺,相传百年美名扬。”这首词意简单的诗句描绘的便是“墨烟张”起源的故事。
根据《张氏源流考》记载,清朝乾隆年间,兴宁西厢五里亭外有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叫大社下(现福兴街道办事处新联村)。大社下居住着勤劳简朴的张姓人家,几百年来和邻睦族,耕读为本,繁衍生息。
一年冬日早晨,天微亮,屋外寒风阵阵,勤劳的张叔公起床拾粪来到社厅边。突然听见亭子内有低微的呻吟声,张叔公放下手中的拾粪工具,赶到社厅内,看见一位中年男人躺在其中,表情十分痛苦。张叔公见状问他怎么了,此人只是一直喊着“痛”,说不出话来。张叔公二话不说把此人背回家中,煮了热水,帮他擦身洗面,又安排妻子煮好姜蛋汤,一勺勺喂他吃。
张叔公还请来医生为该男子问诊服药,几天后病人病情有所好转。一天早上,此人早早起床,打包好行李来到客厅,跪在张叔公跟前,感谢张叔公一家的照料。张叔公见他虽然病情有所好转,但身体依然很虚弱,决意让他留下来再修养一段时日。盛情难却,该男子只好留了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调养,他的身体结实了许多。眼看春节快到了,张叔公打点盘钱,找来同路熟人,一直将他送到江西会昌。
春节刚过不久,大社下的人们仍沉浸在春节赏灯的喜庆之中。一天,张叔公接报,一位安徽商人在兴城,明天要来拜见他。张叔公百思不得其解,心想,我只是普通的农夫,素未与达官贵人打交道,哪里会有老板来造访呢?第二天上午,安徽商人请来舞狮队引路,亲自挑着礼品来到张叔公家。
此商人到后跪至门前三躬九拜,此时张叔公才知此人便是去年冬天自己所救治的病人。商人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一并带来的除了各式各样的礼物外,还有做墨的工具、原料。第二天,这位商人就把祖传的南墨制作工艺传给了张叔公。直到张叔公完全掌握制墨技能,并见到效益后,这个安徽商人才辞谢回家。
此后,张叔公将制墨技艺代代相传。200多年间,兴宁张家结合客家特色,将制墨工艺不断改良,不断发展,并在墨条上绘制客家风土人情、客家谚语等,使墨条充满客家特色。张家技艺精湛,制作的墨条质高而受欢迎,名扬海内外后,人们送称呼为“墨烟张”。
“老祖宗通过救人而得来的手艺,改变了我们世代为农的身份,在张家代代相传,成为客家人的一项传统手艺。可现在也只有我一个人会这项手艺了。”现年74岁的张洪昌师傅从20岁出头就开始跟着父辈学习制墨手艺,但此后再也未曾有人向他拜学过手艺。
纯手工烧烟制墨 一批墨条需半月
新联村张姓家族聚居的地块,有一处已无人居住的危房,墙上自右往左写着“张坤记墨厂”的字样,对面已经坍塌的墙根里还有些墨迹斑斑。张洪昌介绍,这仅剩墙根的地方原是村里的烟窑,那墨迹便是以前遗留下的墨烟灰。“5年前还可以从上面挖一些烟灰来做墨,现在房子塌了,墙上的烟灰也都被冲刷掉了。”
“张坤记墨厂”的字样、烟窑残留的墙根,以及年逾古稀的手艺人张洪昌,都是“墨烟张”仅存的记忆。
“墨烟张”制作的墨条以松烟墨的制作为基础。制作烟墨是个复杂而精细的过程。张洪昌老人介绍,烟墨的关键在于烟灰的质量,最好的烟灰由上等的松材制成。手艺人先搭建一间石砖房,在房内放置一口烟窑,窑的上方留有一个烟囱,以便推出气。选取松材时要看其生长的年代和松脂的多少,年代越久、松脂越多,烧出的松烟越好,这样松烟黑而且多,为上等原料。
烟窑长年累月地烧,吹出的烟在泥砖上结成厚厚的一层烟灰。手艺人便将墙上的烟灰刮下做原料准备。古人有云“凡墨,胶为大”,胶也是非常重要的基本原料,兴宁张家人选取上好牛皮作为胶的原料。首先要将牛皮在围龙屋前的水塘里浸泡一天一夜,将牛皮泡软,再用大火熬煮两天两夜并同时不断搅拌和捶打,将牛皮熬成胶状,把胶舀出来放入相对应分量的烟灰,再加入麝香、冰片等中草药,在木搓板上反复揉搓。“各种原料的比例非常重要,某一样原料太多或太少都制不成墨条。”张洪昌介绍说,技艺纯熟的手工艺人能依靠手感准确抓取适量的原料。
揉搓好的团状物放入早已做好的刻有各种文字和图案的模具中,将模具放置在压床的一端,人坐在另一端,利用杠杆原理出力将墨条压制定型。经过40分钟至1小时的定模,将墨条从模具中取出,放在太阳下自然晾干,便进入到最后的步骤——描金。
一般而言,墨条在描金前已制好,此时墨条已可出厂,但不少文人雅士讲究墨条的美观性,因而制作墨条时,手艺人会在墨条上填描金粉、银粉以及其他颜料,使之外形更具观赏、保存价值。
墨烟张的墨因其技艺好,色泽乌黑发亮,磨得越久越香,书写的字久不褪色,且驱虫蛀,成为众多书法家和美术家的至爱。此外,墨条制作中所使用的中药材还能治病。“以前小孩子流鼻血,或者是皮肤疮毒、腮腺炎等,用一些墨条磨成的粉末擦一擦就好了。”张洪昌说他曾拿着墨条磨成的粉末往一个腮帮子肿起来的孩子脸上涂抹,半夜后孩子脸上的浮肿就消失了。
兴宁张家人所制作的墨条有方条墨和六角圆条墨,制墨的复杂性和纯手工性决定了制作流程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张洪昌介绍,每制作一批墨条,都要用去半月的时间。每批墨条六七十斤,墨条有1斤2条、4条、8条,甚至1斤20条、30条、40条、80条等不同尺寸,满足不同人群的需求。如书画家、美术家、单位所用的是大墨条,而学生喜欢用小墨条。
仅剩古稀手艺人 技艺恐后继无人
“墨烟张”常用的名称有“五百斤油”“朱子家训”“金不换”“龙翔凤舞”“九如”等。墨的名称不是随便起的,每种名称都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包含了各种学问。例如“九如”就是如日、如月、如星、如山、如水、如风、如云、如江河、如海洋,比喻天地人的永恒不谢。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墨烟张”的烧烟制墨业达到了高峰,新联村里80%的人家都参与到墨条的制作中。张洪昌老人说,鼎盛时期,村里制墨作坊有二三百户、工厂也有几十家,在当时的兴宁县城还有20多家专门经营“墨烟张”的商号,“墨烟张”一度扬名国内外。当时较出名的品牌有“张坤记”“张兆记”“张仁记”。“我们制作的墨不仅在梅州销售,也销往周边省市,如广东、江西、福建、广西等,以及香港、台湾、日本和东南亚各国和地区。“昌盛的那段时间里,村里人来人往,从各地而来的人到各厂订购墨条,村里就像一个集贸市场。”张洪昌回忆说。
嘉应学院客家研究院周云水博士认为,兴宁张家人因救人而得到制作烟墨的手艺,充分展现了客家人与人为善的优良家风。虽然技艺是从外部传入,但在兴宁落地生根,并逐渐壮大,并非偶然。“这说明客家人喜文弄墨,有销售的基础和土壤。此外制作墨条所用的原料也在周围环境中可以寻找到。”大社下旁是古代兴宁通往五华的重要通道,交通区位优势也促成了墨条的大售和“墨烟张”的扬名。
曾经的昌盛更显如今仅剩唯一手艺人的惨淡。制作墨条不仅费时,还是很费力的体力劳动。因为长时间与烟墨接触,手艺人通常是灰头土脸的样子,用张洪昌形象的表述就是“十足的煤炭工人”。因此,制墨的工作并不受年轻人欢迎。渐渐地,做墨手艺人都成了老人家。上世纪80年代后,墨水的广泛使用对于墨条更是沉重的一击。因墨水方便快捷,墨条磨墨十分费时间,使用墨条的人越来越少。生意差了,做墨人也就没了继续下去的热情,于是“墨烟张”的墨厂、作坊渐渐都关了。张洪昌家的墨厂在1985年也关闭了。若不是5年前,张洪昌从烟窑挖下仅剩的烟灰,做了几百条墨条,1985年便是他最后制作墨条的时间,他的家里也就没有墨条的存货了。
因为不具备实用性了,传统手艺是否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性了?周云水教授认为,传统手艺是经过几百年传承的工艺精华,虽然现在墨条在中国基本无人使用,但可将墨条作为工艺品进行售卖,提高它的收藏价值,以保留制作技艺。此外,传统手艺可与现代机械相结合,以改良制作过程复杂而漫长的糟粕,让其更适应现代人操作。“比如说手工将其核心的地方制作出来,其他可以辅助以机器。”
2012年,新联村曾成功注册“墨烟张”的商标,当商标注册成功后,却未有后续的动作。如今新联村仅剩的“墨烟张”手艺人张洪昌已74岁。老人说,趁现在自己还能做,希望能收一些徒弟,传授做墨的技艺,等过几年他老得无法再做墨了,“墨烟张”的手艺恐怕就失传了。“村里60岁的人都不会做墨,会做墨的基本都不在了,仅剩我一个人,也没有人愿意学。过几年,这项手艺也就失传了吧。”张洪昌脸上是失落而无奈的表情。
■专家观点
从客家制墨业 看耕读家风
□嘉应学院客家研究院教授 周云水
客家传统文化重视耕读家风,提倡以农为本、崇尚读书致仕,兼具工商百业,所以客家并不缺乏三教九流之职业分工,譬如农闲时节走村串户的小商贩、铁匠、木匠、篾匠、石匠,等等。
这些手工匠人以精湛的手艺和踏实的作风,为普通客家农户解决了日常生产生活工具及其维修等问题,也为技艺持有者本身的生活提供了保障,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曾经为粤东文化人士耳熟能详的兴宁民间手工艺“墨烟张”。随着现代工厂流水线生产效率的大幅提升,传统手工艺及其制品逐渐退出客家人的生活,大部分传统手工技艺也随着匠人的老去而日渐失传。
对“墨烟张”之类的客家民间工艺的历史发展轨迹进行探讨,一方面有助于我们深入挖掘这些民间手工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价值,另一方面也能够启发我们如何在互联网快速联通的背景下对其创新。
墨是用以写字、绘画的黑色颜料,制墨业的发展为中国汉字文化的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而制墨工艺的发展和传播则是基础。中国古代用墨,秦朝以前,以墨粉合水而用,秦汉始成墨丸、墨挺,后汉用墨模压制成各种形状。模压制墨一直延续至今。自汉魏韦诞始,1700余年,制墨名家辈出,品式繁多,技艺精湛。东汉墓出土的五锭东汉残墨,证明在秦汉时期已经有了捏制成形的墨锭。曹植在《长歌行》诗中曾说:“墨出青松烟”,这说明早在三国时期就有了以松烟为原料制墨的技术。《齐民要术》《天工开物》《墨经》《梦溪笔谈》等典籍对松烟制墨法也有专门的记述。
客家民系源自中原,历经多次迁徙,最终得以在赣闽粤三省交界处的山区定居。从文风鼎盛的宋代虔州(今赣州),到人才辈出的明代汀州(今长汀),再到文人多如过江之鲫的清代的嘉应州(今梅州),客家人的文脉传承始终与制墨的民间工艺密切相连。翻看张长兴先生主编的兴宁《张氏源流考》,里面记载大成社“墨烟张”的技艺源于张氏族人善心救助路过的民间艺人,这不仅体现客家人讲究行善积德的家风,更说明制墨技术随着客家族群迁徙的步伐而扩散传播。
兴宁客家人不仅具有能言善辩经营生意的天赋,而且坐拥小平原水陆交通的便利优势,兴旺的传统工商业促进了民间手工艺的发展。除了制墨的“墨烟张”,还有善于堪舆之术的“通书罗”“花灯吴”“土布刘”等各种民间技艺。这些民间工艺大部分在家族内传授,少数以师徒传承的形式流传至今。深入客家乡村走访这些民间艺人,除了可以了解这些民间技艺本身的发展脉络,还能够聆听到民间艺人的心声,在“物”与“人”的故事转换中思考客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价值。
消息网络来源:http://mz.southcn.com/content/2016-04/20/content_14627089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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