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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4 21:4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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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宇宙,快找到这里来吧,你的白娃长大了哩。”
没有故乡的人,身后一无所有。华可英泪水长流,望眼欲穿,日夜盼望着冷宇宙的来临,把自己拔出苦难。
望着白娃就想到冷宇宙,是呵,白娃太像冷宇宙了。乖巧的白娃,坚定了华可英的期盼,是她苦难煎熬的一线希望。她的希望,就是老肖的失望,他瞅准了空子就下手,千方百计要灭亡她这一线希望。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她知道老肖对白娃没安好心眼,像防老虎一样防着肖建顺。
天有不测风云,许多事是防不胜防的。白娃九岁那年,不知怎的,突然患急性肠炎,上吐下泄,一天屙几次痢疾,这在当时算得重病。有病要治,可哪有钱呢!华可英向肖建顺要钱。肖建顺借口有事,早躲了起来,连影子都不见。
“妈妈,妈妈--不要哭,不要难过……”白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仍在体贴妈妈:“我长大了以后,会孝敬你。”
“老肖,你是穷人,穷人怎么也这么狠呢?!”华可英的泪水把被子都浸湿了。9岁呀,那么聪明玲俐一个人,活生生的白娃竟如此不抗病,第3天便一命呜呼。
白娃的死,结束了旷日持久的战争,也泯灭了华可英长明不息的心念。
“白娃死了,又不是我害死他的!”不露面的肖建顺回来了,扛一把锄头,理直气壮,去挖坑埋白娃。他终于去了一块心病,不意却患了一场身病。白娃死后二年,肖建顺也于1947年病故。
苦难,一茬又一茬;于都河水,瘦了一圈又一圈。
平滑如镜的于都河水,年复一年映照着世事。华可英日日来河边捶衣,也把长恨短痛,和泪挥洒河中。“家战”结束,并非好事,也许是更坏的事。原本她有两个男人,如今一个也没有了。逝者如斯,无怨无恨。默默地,她挑起了一个穷家的担子。
穷家,意识味着一切深重的苦难。
过去,她望着于都河水流泪,如今,泪水流尽,繁重的家庭重负,压得她抬不起头。
没有一个熟人,没有一个知已,只有这条江流与其相识,面对一去永不回头的江水,她无限感叹: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四
一段流血的历史,也即一块流血的伤疤。这是不能述说,不能触动的。
她似蜗牛,驮着一个隐私,一块隐痛,默默地爬行。
1949年,新中国建立,土地改革及一系列政治运动,似一股股巨大的旋风搅动着华可英的生活。由于她对共产党的认识基础,她在普选中任芦山乡选区代表(当时梁国材任乡政府文书)。1953年,她曾任互助组长,1955年任初级社农业合作社社长,1958年曾任高级农业合作社妇女主任,后任西郊公社芦山大队妇女主任等职务。她隐瞒历史,竟然躲过了严格的“政审”关,并被批准为中国共产党候补党员。“文化大革命”期间,大揭发、大批判、大斗争,各级组织瘫痪,她安然无恙,在家中带小孩。
“文革”,对于底层人民来说,就是揭露隐私,在灵魂深处暴发革命。
隐私,成为罪证,成为人们最感兴趣的东西。那时,有的革命组织直接标以:“揭老底战斗队”、“挖定时炸弹战斗兵团”、“剥画皮战斗小组”“”,有些运动的名称直接叫做:“四清”、“三查”、“说清楚”、“清理阶级队伍”。
政治炸弹,随时随地,此起彼伏地在你身边爆炸--一眨眼间,许多好人变成了“坏人”;一些公开的共产党员,变成了隐蔽的国民党员;平日和蔼可亲的老人,现出“特务”、“杀人凶手”、“叛徒”的原形……子女揭露父母,兄弟反目,夫妻分家,谁也不可信,不可靠,人人芨芨可危。
华可英仍披着“兴国人”的外衣,小心翼翼,躲避各种政治流弹、运动扫荡。
不知道,有没有谁躲过了那场“揭”难,华可英终究没有躲过,其四十多年“兴国人”的“画皮”被剥去。对于她,这倒未尝不是件好事。
冷宇宙,龙门县的县长,在“清理阶级队伍”、“三查”中作为叛徒、特务揪出来了。在他漫长的革命生涯中,有一段历史没有证人。没有证人就是不清白,就是“叛徒”、“特务”。
其实,那段历史他是有证人的,证人就是他的前妻华可英。为了寻找华可英,解放前、解放后,他曾数次前往赣南瑞金、于都,通过组织查询,所有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华可英在那里呢?找不到华可英,就等于没有证人。“清查”小组,不远千里,一次次向于都县巡回调查。“文革”,驱动着多大的使命、责任和愚忠力量呀,保卫部、民政局,经数十次排查,终于,她“兴国人”的历史被否定,“清查”的触角伸向了华可英。不过,十分例外,她不是隐藏的白军、国民党员,而是隐藏的红军、共产党员。
凌厉的责问下,被剥去外衣的华可英亦非等闲之辈,面对逼迫,她守口如瓶,莫然置之。
堡垒是被亲情攻破。那天,两名外调人员耐不住长久的冷遇,吐露了真情:“老实告诉你,冷宇宙还活着,过去是龙门县县长。现在揪出来了,可能是特务、叛徒,你的证明材料就决定他是不是‘叛徒’、‘特务’,决定他的生死……”
“冷宇宙--”她呻吟一声,泪雨滂沱。
“冷宇宙很怪,解放后当了官却不肯结婚,”外调人员十分感叹,说:“他总说等一等,等一等,一直等了很久很久,把自己等老了才结婚,这也是个疑点……”
华可英全身都在颤栗。
“妈妈,有什么你就说吧,这也是救人家的命。”她“兴国人”的身世假了数十年,子女都万分震惊,感觉出普通的妈妈所蕴含的巨大隐情,他们参加了劝导:“爸爸已经死去多年,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我们做晚辈的思想开通,不会怪你什么。”
“冷宇宙,冷宇宙。”
“冷宇宙,他是我的前夫呀!”积压数十年的隐情,如河决堤,奔涌倾泄。她痛哭失声,向后人,向调查组一吐胸臆。她道出真实,在那个时代,可说是拯救了冷宇宙的政治生命。
……
证明,使冷宇宙得以清白。更使他感叹,众里寻她千百度,无觅处。却是自己落难时,她从冥冥之中伸手搭救自己。后来,冷宇宙从牛棚中解放出来,专程来赣南与华可英见了一面。
又见到了,那条朝思暮想的于都河。面对于都河,冷宇宙觉得这条河流似乎更小更窄,似乎不是原来那条河。
华可英陪他看河,当年丢失爱情、青春的那条河,河还在,青春、爱情已经流逝得很远很远。一连看了三天,他才看回了原来那条于都河。于都河,一条多么普通而又深刻的河流!
冷宇宙的到来,对于华可英来说太晚了,相见太晚。若早些年,什么都还有,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指的是白娃,又不仅仅是白娃。
人生,是经不起“太晚”的,太晚,则意味着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的自然没有了,有了的却挥之不去。自此以后,华可英的真实身份浮出水面,再不是“兴国人”,而是个“二度梅”者。当地旧风俗认为,二度结婚又死丈夫的人很“背时”、“晦气”,这是旧风俗,绝大多数人早已不信了。善良的她却很在乎这点,从此,便自动减少与人交往,绝不出现在别人婚礼、寿诞等庄重场合。
一条思念又续上了弦。
电话、通信,成为他们最主要的交往。断断续续,华可英知道了冷宇宙更详细的情况。
冷宇宙,几十年间历尽坎坷,几度生死寻找华可英,均失之交臂;他数十年独守,等待夫妻团圆;二度结婚后,他一直没有生育,早就与妻子商量要过继一个儿子,现在,他郑重提出:要过继华可英第二个儿子……华可英感受到他纯如水,明如月,深如海的爱情。
太多太多的遗憾、欠疚,还能弥补么?
儿子是心头的肉,她舍不得送人。但是,过继给冷宇宙却另当别论,她什么都舍得。80年代,她带着二儿子,前往龙门县,要当面把儿子交付给老冷。她的爱情再度点燃,当年的梦幻还能再续么!
冷宇宙热情接待了她母子,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表面的冷静却遮不住心底的爱情。双方都能感到,重燃的爱情,犹如坚冰之下的火焰。双方十分融洽,但是,这“融洽”之中,却有那么一点不融洽。这不融洽来自冷宇宙的新妻,她表面上也很热情,但却让人感受内里的冷淡,犹如火焰下的坚冰。
晚饭菜好,花样多,色香味俱全,华可英的二儿子主动为冷宇宙的新妻添饭。饭碗,稳稳地递到了她手上,不知怎的,“咣当--”一声摔落地下。那一刻,大家呆了。有半分钟没人说话,一层阴影哗地在每个人心上铺漫……这一刻,华可英想起了白娃,想起了前夫老肖,她打了个寒颤,无论如何,不能让老二再变成白娃。
毕竟各有一个家庭,要有所顾忌。冷宇宙确实要过继一个儿子,但这个人若是自己的儿子,他现在的妻子宁可不要。这件事,成为双方心头不可逾越的新埂。因为这新埂,他们连畅谈一回也免了。唉,寻找不到也苦,寻找到了也苦,苦不堪言,苦不能言,许多世事都教人无可奈何呀!
华可英的历史“暴光”,曾引起“三查”人员的兴奋,以为找到了一个隐藏很深的坏蛋,内查外调忙碌一番,却找到一个隐藏很深的“好蛋”,他们对“好蛋”不感兴趣,撒手不管她了。
后来,为落实政策,恢复华可英失散红军的待遇,重新担任县长的冷宇宙主动写出证明。
证明(副本)
关于华可英同志参加土地革命时期的情况,证明如下:华可英同志系湖南省平江县人。1933年期间,她在苏维埃湘鄂赣省(驻万载小流)省团委工作,于同年10月间,在全省第三次苏维埃代表大会中,当选为全国第二次苏维埃代表大会的代表。当时,我在湘鄂赣省苏维埃政府担任劳动部长,又是全国第二次苏维埃代表大会的代表。所以,我同华可英同志一起,于1934年1月或2月上旬去瑞金参加这次大会。湘鄂赣代表有30多名代表,省政府副主席张金楼同志为代表团的团长,我为副团长,大会闭幕后,我留在中央检察委员会工作。华可英分配在中央反帝大同盟工作。在1934年5月间,我和华可英在瑞金县苏维埃政府登记结婚。结婚后,34年10月间,红军北上抗日,我到红军大学教导连学习。华可英下放在于都县工作。后来我到第三独立团工作,该团于1935年2月间开往赣南北部,分散到敌人后方打游击战争,华可英在于都县的小溪区参加区上的游击队,就此分开,脱离了夫妻关系。就此以后,她在于都的小溪区怎样脱离革命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特此证明
冷宇宙 1985年2月17日
其红军历史很快得到证实。使华可英的生活环境有所改善,作为失散红军,得以享受一月数十元的“定补”。
……
五
一段奇缘,深深地感动了我们。凭直觉,我知道冷宇宙那边的情况,另是一个宇宙。很自然地,我们把采访的触须,延伸往鄱阳湖畔的龙门县。
采访那一段经历,对生病住院的冷宇宙是个惊喜。他精神一振,病情好了一半,非常痛快地答应接受采访,甚至可以说是巴不得我们去采访他。他立即主动提出,等一个阳光充足的天气,到某一个安静的场所,痛痛快快地讲他3天3夜。
90多岁,憋闷于心中60多个春秋的隐情,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才等到了这最后的,也许是唯一的倾吐机会。他非常认真、庄严的态度,使人明确感觉到:这将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淋漓尽致的表露。
人生是那么样漫长,而真正相知、相交的机会,甚至真正能倾吐的机会却如此地缺少。他有一肚子话要说,却没有对象,没有环境,因而没有话语权。
为了这人一生的淋漓尽致的表露,我急切而又耐心地筹备着、等待着……十几天后,人类就跨世纪了。当一切准备就绪,我来到了医院。那是个暖洋洋的冬日,我来接触冷宇宙,叙述上个世纪的故事。病房里,迎面而来一乘蒙着白床单洁白刺眼的推床,医生告诉:“冷县长刚刚去世!”
冷宇宙,倒在了新世纪的门槛上。
那天是2001年1月14日,冷宇宙高龄93岁。他跨越了战争,跨越了运动,甚至于已经跨越了旧世纪,却仍与我擦肩而过。带着一世的悲伤,带着等待了一个世纪的故事,带着一个秘密去了……
这,不知是他的悲哀还是我的悲哀,或者说,是我们一代人的悲哀。
一切都是缘份,突如其来的线索,骤然隐去。不能不使人感叹:这缘份的有情和无情。
六
阳光灿烂。那日,沿着一条小径,笔者信步徜徉在碧绿的于都河畔,河水冰凉,令人颤栗。犹豫了一刹,我挽起裤腿,涉入悠悠千年的于都河水。水土流失,河水有些浅显、干枯……回望历史,震惊世纪的伟大长征即从此开始。
这条河,也是十万人命运的悲喜之源,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悲喜之源。
我泪流满面,祭奠这条灾难深重的河流。
河流远逝,却有一滴水珠溅到了我身上,有关华可英、冷宇宙的完整故事是得不到了。可是,既然缘份让他们出现在我的视野,我就不能简单放弃,知道多少就写出多少,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与他们那个冷宇宙的缘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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