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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族春秋·前言》:宁化的三重身份来自: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5070310100jjq4.html?tj=1
作者: 萧春雷
在叙述宁化的祠堂之前,我要先谈谈宁化的历史地理、人文特色。这部分比较枯燥,然而是必要的全景式鸟瞰。我们必须了解,是怎样的一种人文地理环境,养育了宁化的众多宗族。我尽量表述得简明扼要。
闽西北的长子
宁化的文化身份颇为尴尬。从地理位置看,宁化属于闽西,紧邻赣南。从行政区划来看,近一千多年来一直隶属汀州府,属于闽西文化系统。从水系来看,宁化号称三江——汀江、赣江、闽江——之源,但汀江、赣江流域很小,绝大部分地区属于闽江流域。航运在古代交通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往往影响到一地的文化形态。如果我们将汀江流域看成闽西的核心地区,那么闽江上游地区就属于闽北。也就是说,从水系来看,宁化本该属于闽北文化系统的。
为什么要强调闽西与闽北?因为二者差异很大:闽西是客家区,闽北则否;闽西开发很迟,而闽北是福建开发最早的地区。这两个文化核心区的盛衰,都对所属地区的文化生态产生重大影响。
闽西自成文化区域之始,我们不妨以唐开元二十四年(736)设汀州为标志。新设置的汀州辖三县,黄连(今宁化)、新罗(今龙岩)和长汀。事实上,黄连早在开元十三年(725)就建县了,民间有“未有汀州府,先有宁化县”之称。那么,在汀州府设置之前,黄连县隶属哪里?当然是闽北的建州。所以说,早期的宁化县,是闽北地区的边陲。这时候,宁化还叫黄连,客家移民运动还没有开始。
黄连县归属汀州后6年,也就是742年,改名宁化县,一直沿用至今。我们可以大略地说,宁化的古代史分为两截:闽北时代的黄连,和闽西时代的宁化。
公元736年以前,宁化的历史与闽北诸郡县纠缠在一起。我们先回到历史的源头,讨论宁化的早期历史。
宁化古称黄连峒。吴永安三年(260),闽中设建安郡,置绥安县。绥安县所辖地域非常辽阔,包括了今天的泰宁、建宁、宁化三县,以及清流、明溪两县的部分地区。405年,绥安县改绥城县。绥城县屡置屡废,变化不定,我们且不管它。最重要的几个事件是,667年,今天的宁化(含清流、明溪部分地区)单独建镇,称黄连镇,725年升为黄连县。绥城县故地,则于759年置归化(今泰宁)、黄连(今建宁)二镇。958年,后来这个黄连镇升为建宁县,归化镇升为归化县,后改名泰宁县。
我是泰宁县人,与宁化朋友也叙老乡之情,我说我们同县455年。与建宁朋友的老乡之谊更厚,同县698年。我指的同县,就是古绥安县、绥城县,它实在可以看成闽西北诸县之母。宁化无疑是古绥城县的长子,最早自立门户,比后来才分家的建宁县、泰宁县早熟。856年,当伍正己为宁化夺得第一个进士时,建宁、泰宁恐怕还没有学馆呢。
最早的黄连镇坐落于今清流县龙津镇,也就是今清流县城所在地,后来在建宁也设黄连镇,证明当时整个建宁、宁化、清流这一带都称黄连峒。峒是古代对少数民族地区的泛称。这也证明,唐中期以前,这一带还是苗瑶语族的势力范围。后来,因为建宁做过绥安县治所,建宁文人多自称绥安,黄连就留给宁化独用了。古代的地名,稍不留神就会搞错。例如归化,这个被泰宁北宋状元叶祖洽请求皇上扔掉的县名,明代又活转过来,给一个新县使用,该县后改名为明溪县。
唐初从绥城县分离出来的黄连镇(宁化)地盘仍然很大,后来继续裂变。北宋,宁化属下的清流驿很繁荣,遂于1098年升清流县,宁化慷慨地割出麻仓6团里做陪嫁,长汀也割2团里馈赠。明代,清流属下的明溪驿地方偏远,治安很糟,于1471年建归化(今明溪)县,宁化又以柳杨、下觉二里相赠,邻县将乐、泰宁、沙县也都送了些地产做贺礼。总之,在宁化、清流、明溪三县的关系中,宁化不仅是大哥,还有点兄代父职的意味——“血缘”关系特别密切。
由于这种历史和地理渊源,南宋以后,已经隶属闽西汀州府的宁化县仍继续受惠于闽北文化,最重要的标志是理学。杨时裔孙迁居宁化延祥,罗氏家族将罗从彦引为本家,李侗的儿子李信甫迁居泉上,都具有高度的象征意义。通过宁化,闽北的理学对客家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并成为其核心价值。清朝前期,当理学在闽北已经衰落时,宁化却意外地诞生了雷鋐、阴承方、伊朝栋等一批自己的理学家,成为闽学殿军。值得注意的是,连城县,另一个闽江上游的客家县,这时也盛行理学,产生了童能灵等知名学者。理学为宁化文化增添了思想深度。
闽西北五县——泰宁、建宁、宁化、清流、明溪——最早是连为一体的,同属一个家庭,隶属闽北建州。后来闽西设汀州府,宁化率清流、明溪转隶闽西,而泰宁、建宁属邵武军,仍留在闽北文化区。兄弟陌路,分道扬镳一千多年。
有意思的是,1970年,一个后来新设的三明市将失散多年的闽西北五县重新聚合在一起。破镜重圆,却不大敢相认。这些年里,宁化、清流与明溪已经变成客家区了。
汀州府的侧室
唐朝于公元736年开光龙峒置汀州的时候,同时增设长汀县和新罗县(今龙岩),加上从建州转划过来的黄连县,汀州府就领有三县。新罗县不属于汀江水系,交通不便,到了766年就改属漳州,离开了汀州。后来的汀州府,主要是长汀、宁化两个县的辖境组成的。也就是说,汀州府八县,另外六县主要都是由长汀、宁化这两个母县分疆裂土形成的。
宁化属于闽江上游的沙溪流域,北宋设立的清流县,明初设立的明溪县,论地产,它都有控股权。原长汀县领有整个闽西的汀江流域,随着994年武平、上杭建县,1133年连城建县,长汀县一次次瘦身。至于1478年永定建县,则是上杭再次裂变形成的。
这样,汀州府八县便形成两个系统,一是北部闽江流域的宁化、清流和明溪;一是南部汀江流域的长汀、武平、上杭、永定和连城(需要特别说明一下,连城县比较特殊,号称水流三江,县境近半属闽江流域,汀江流域面积约占三分之一强,还有小部分属九龙江流域,其文化相对独立一些)。我们换个比喻。由于汀州府治长期设在长汀,长汀县自然是主母,领着汀江流域上杭、武平、永定、连城一众嫡子嫡孙;宁化县只能算侧室,牵扯着清流、明溪两个亲生庶子。古汀州府的文化分野,无论方言、信仰、教育、民俗等等,都涉及到这两个系统的差异。
宁化虽然是汀州府的侧室,但因为建县最早,并且出身于建州这样的大户人家,见过世面,初来汀州,不但与正室分庭抗礼,气势上还要壮盛一些。
我读宋末胡太初、赵与沐编纂的《临汀志》,特意对其中的“进士题名”做了统计分析。临汀即汀州,当时领有长汀、宁化、上杭、武平、清流、连城六县。该志修成于1259年,十几年后南宋就灭亡了,进士题名统计到1256年文天祥榜。我查了一下其他资料,发现此后汀州也没有新进士,因此这份名单可以看成整个唐宋时期的汀州进士榜。我的统计不含特奏名进士,并且把寓居长汀或宁化的进士也计算在当地。
我的统计结果是:唐代进士1名,宁化人;北宋进士24人,其中宁化13人,长汀11人;南宋进士35名,其中宁化17人,长汀16人,清流2人。这证明,整个唐宋时期,宁化是汀州文化最发达的县份,超过了府治所在的长汀县。上杭与武平建县比清流早,没有出现一个进士,让人略感意外。
唐宋时期汀州府的名人分布也此结果类似。王子今先生对《嘉庆重修一统志》中的汀州府“人物”部分进行分析,结果是唐宋时期汀州府共11位名人,5人为宁化籍,将近一半;如果只考察唐及北宋,汀州府共8人,宁化籍多至5人;唐代汀州府只有一位名人,就是宁化的伍正己。可见,年代越早,宁化在闽西文化中的地位越重要。
我认为,这是因为宁化受闽北文化辐射所致。宋代是闽北文化的全盛时期,科举发达,理学兴盛。明清时期,闽北文化衰落,而闽西文化逐渐发展起来,直至超过闽北。而这时,宁化又得益于闽西核心区的文化辐射,能维持局面,没有像泰宁邵武一样大规模滑坡。宁化处于闽西与闽北两大文化区之间,左右逢源,利益均沾。
据新编《宁化县志》,宁化明代有6名进士,清代有14名进士。据1996年出版的《福建教育史》,刘海峰先生统计汀州府明代共52名进士,清代共87名进士。可见明清两代,宁化的科举已经沦为汀州府八县中的一个普通县份。(萧按:刘海峰的统计与新编《宁化县志》不大一样,他认为明代宁化只有3名进士,长汀17名,清流、上杭各12名,连城2名,武平1名,归化为零)
邵武府的泰宁县宋代也是科举强县,曾出过2名状元,明清时期闽北文化整体衰退,泰宁的科举也一蹶不振,明代有7名进士,清代竟只有1名进士。与没落的闽北各县比较,宁化清代的科举成绩相当不错,沾了闽西整体文化崛起的光。
从文化的角度考察,清代是宁化超迈唐宋,大放光芒的一个朝代。清代宁化涌现了李世熊、雷鋐、黄慎、伊秉绶这些在史学、哲学、文学和艺术方面出类拔萃的顶尖人物,不但傲视汀州府诸县,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有相当重要的影响。近代上杭诗人丘复评论说:“予尝论吾汀人文,近三百年来独萃于宁化,如寒支(李世熊)之文章、气节,翠庭(雷鋐)之理学,墨卿(伊秉绶)之书,山人(黄慎)之画而兼诗,皆可卓然而传百世。”宁化再次夺回在汀州府的文化领先地位。
直到现在,宁化与长汀的文化仍然有很大的区别。劳格文在为《宁化县的宗族、经济与民俗》(杨彦杰主编)一书所作的序论中说:“我们可以找到很多长汀与宁化文化的共同点,但一般来说,宁化的文化抉择,是与江西的东部和中部、福建北部的县份比起长汀更接近,似乎是公平的说法。……我们通过宁化的集中研究,得到了一个吊诡的结论:虽然宁化拥有客家历史上非常重要的石壁平原,它的文化模式却是非常独特的,不见于其他客家地域。这结论可能又不一定如此吊诡,在文化上,宁化有一种过渡的位置,当中显示了清楚的江西和福建北部的特征,但同时,特别在南部,与长汀有共通的地方。宁化是一种居中者,有一种文化上的混合而有自己的丰富和独特处。”
我想,这是因为宁化在客家人入闽之前,就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同时由于陆路交通和闽江航运的缘故,长期同江西、闽北保持密切联系,因此成为一个有点三心二意的闽西县。它有自己的独特的文化性格。
客家人的祖地
宁化是客家县,在客家发展史上起了重要作用。为了理清这一主题,我们先从福建历史上几次移民入闽的浪潮谈起。
最早生活在闽地的原住民,应该是闽族。春秋时期,越国被楚国所灭以后,越族人溃散入闽,与闽族结合,形成闽越族。西汉初年,闽越王无诸建立起一个闽越国。公元前110年,汉武帝灭闽越国,将闽越人合族北迁江淮地区,闽地遂空。
从六朝开始,陆续有汉族移民入闽,这是有史以来福建第二波移民浪潮。这些移民主要穿过武夷山北部的隘口,从赣东、浙西入闽,首先开发闽北,一部分沿闽江而下,开发闽东、闽南。至唐代,汉族移民的前锋已经推进到漳州平原。
第三波进入福建的是苗瑶语族先民,也就是汉晋时期散居湖南中南部的“武陵蛮”、“五溪蛮”。大约从南朝末年开始,其中一部向东发展,隋唐时代已经来到赣南、闽西南和粤东北,从而形成后世的畲族。唐初,苗瑶部落与闽南汉族移民在漳州、潮州地区相遇,进行决战,最后是陈政、陈元光率领的军队取得胜利,汉人夺得漳州平原。
唐末五代开始,一直持续到宋末元初,福建迎来了第四波移民浪潮,大批汉族移民从赣南穿过武夷山脉南部的隘口涌进闽西。闽西之所以成为主要移民地区,是因为闽北、闽东、闽南已被更早入闽的汉人开发,此时惟有闽西山区属于畲族先民的地界,地旷人稀,文化先进的汉人容易落脚。宋元之际,闽西无法容纳更多的移民,许多家族沿汀江而下,进入粤东。这批移民就是客家的先民。
我想,如果这批闽西移民从粤东继续往粤中南迁徙,就和其他汉族移民一样,不会形成客家了。历史很有戏剧性。因为长期战乱和瘟疫,明代赣南人口大量减少,又有许多粤东和闽西移民回迁赣南。我们回头望去,几百年间,这批汉族移民及其后裔似乎围着赣南、闽西、粤东这样一个封闭的山区打转,原先定居在该地区的大量苗瑶语族居民,也被他们同化殆尽,最后,在赣闽粤边熔铸出一个方言和文化都相当独特的族群——客家。清代,客家地区人口大量增长,开始向粤中南、赣西北、浙西南等地突围,更有许多迁往台湾和海外。
关于客家迁徙,学术界诸说并存,以上描述主要参考了王东、谢重光等学者的研究成果。在此,我还要特别指出,以往学术界似乎忽视了唐宋时期闽北各府县向闽西的移民运动。在读过不少宁化族谱后,我相信,当时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宁化移民来自闽北沙县、延平、邵武、建宁各府县,他们是客家先民重要的组成部分。
现在我们聚焦于宁化和客家的关系。早期研究者多认为,宁化石壁是客家先民南迁的一个重要中转站。1912年英国传教士艮贝尔在所著《客家源流与迁移》一书中说:“岭东之客家,十有八九皆称其祖先系来自福建汀州府宁化县石壁村者。”光绪《嘉应州志·丛说》也说:“闽之邻粤者相率迁移来梅,大约以宁化为最高。所有戚友,询其先世,皆宁化石壁乡人。”黄遵宪之弟黄遵楷所撰《先兄公度事实述略》一文说:“嘉应一属,所自来者,皆出于汀州宁化石壁,征诸各姓,如出一辙。”1940年代,罗香林发表论文《宁化石壁村考》,亦称:“广东各姓谱乘,多载其上世以避黄巢之乱,曾寄居宁化石壁村葛藤坑,因而转徙各地。”
上世纪90年代,随着客家研究热潮的兴起,宁化石壁被誉为“客家摇篮”和“客家祖地”,并建起了规模宏大的客家公祠。
据刘善群先生的研究,客家主要姓氏中,有近200种,其祖先是宁化及其石壁人氏,或经过石壁播衍各地,并且这些石壁祖先,大多被尊为始祖、开基祖。他认为,客家先民从赣南穿过站岭隘进入宁化石壁盆地,定居下来,正是客家民系的形成时期,接着他们作为客家人的祖先继续往粤东迁徙。他说:“概言之,石壁孕育了客家民系,孕育了第一代客家人。”(《试论宁化石壁的客家历史作用》)
武夷山南段的闽赣两省交界处,有许多隘口,例如武平与会昌之间的火星岽,长汀与瑞金之间的桃源岽,宁化与石城之间的站岭隘等。有些学者认为,火星岽与桃源岽也是客家先民入闽的重要通道,不必都通过站岭隘进入宁化石壁。这当然是对的。有意思的倒是,为什么广东的客家谱牒都声称祖先在宁化石壁呆过?
有两种历史,一种是客观的历史事实,另一种是人类的历史记忆。有多少家族具体从哪个隘口入闽,这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客家人的迁徙记忆,它们更有助于我们解读一个族群的内在精神世界。无论如何,宁化石壁已经成为客家迁徙过程中一个至关重要的里程碑,客家人共同信仰的一个原乡符号。
我还觉得,宁化对于客家运动的重要性,不仅仅在于提供了一个过道、一处驿站、一个容器,它同时也注入了精神和价值。众所周知,客家是最重视中原文化正统的族群之一,这种执着,与闽学对于道统的坚持如出一辙。我相信,闽北诞生的朱子学说——即理学——的精神,正是通过闽西北的宁化,传递给了这些迁徙中的宗族。它们被一种共同信仰的价值团结起来,相互依存,凝聚为一个新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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