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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人:故乡的守望者
2011年12月21日02:05
文/图 法治周末记者 孙政华
客从何处来?停下流浪的脚步,从故乡到异乡,又以异乡为故乡,从少年到白头,但“客家”之称始终未变。这是一种流浪身份的谦卑,一个对异域家园的感恩,一份历史根脉的守望。
客家人同欢乐、共忧患的土楼
土楼是客家人的灵魂。圆形土楼黄墙黑瓦,风吹雨打,成群结簇,鼎立平畴,无始无终,贯通古今。历史上,中原南迁的客家人聚族而居,险山恶水、野兽出没、盗贼侵扰,加之当地土人构成的威胁,具有强大防御功能的土楼随之被打造出来。
世世代代的客家人就这样在一个屋檐下,血缘、地缘纠结重合。著名学者费孝通将土楼概括为“差序格局”,生动形象。在土楼里,东家买了彩电,西家买了猪崽,南家种了桃树,北家炖了鸡汤,都是不宣自明的事,兴衰荣辱与共。偶有争执,族里德高望重的人出面一调解也就好了。
原龙岩师专校长、闽西客家学研究会会长李逢蕊在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说,土楼之内数百人近百户衣食住行全在一个空间里竟能世世代代和睦相处、秩序井然,聚合成一个无懈可击的整体,其奥秘就在于其自给自足的经济基础、高度统一的管理制度和敬祖尊长的家族教育三者所熔铸的高度的凝聚力。
客家先民风尘仆仆筚路蓝缕,用理想和信念夯成的家园,历经千年风雨,依然坚实而挺拔。“高四层,楼四圈,上上下下四百间;圆中圆,圈套圈,历经沧桑三百年”,其中承启楼鼎盛时期住过800多人,像一个热闹的小城市。
现今,土楼没有明显的管理机构,它的日常事务是由管理“公田”的长辈管的。公田是全楼的财产,其收益专用于楼内的公益事业、房屋修缮等方面,是维系全楼的经济基础。为了加强家族的统一性和向心力,每座土楼都制定了一整套言行规范以及对安全、卫生等方面具有强制性约束力的族规、楼规。数圆同心上下一心。楼内房间规格高低面积大小都一样,每户人家均等分到底层至最高层各一间房,底层为厨房兼饭堂,二层当贮仓,三层做卧室。所有房间环绕着的圆心,是作为家族象征的议事、祭祖的中堂。土楼的格局强调了客家人一视同仁又突出敬祖尊长。
客家人聚族而居又彼此独立的模式,有效消除了动荡年代的恐惧不安,又避免了没有私密空间的过度嘈杂,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创造性设计。
客家土楼的建造一般安排在干燥少雨的冬季,正当农闲之时,所以族人可以大量参与工程,大大降低建筑成本。建造土楼所用的土有极高的要求,地基之土必须夯实,砌墙务必平整、圆润、光洁。偷工减料造出来的土楼,经不起日晒雨淋、雷劈雪冻,土楼建造者的声誉必然大损,无人请他再造,生计便难维持。所以建造者必以良心抵押、诚信担保,这也是永定人对土楼质量可保万年的自信所在。
1931年,永定县的土楼裕兴楼成为苏区红色赤卫队的驻地,国民党军队曾用炮轰击,结果围攻三日不下,炮弹射在土墙爆炸处仅留一个脸盆大小的疤,裕兴楼则岿然不动。据当地的导游说,从未听说土楼坍塌事故的发生,很多传闻倒是说某座土楼地震裂缝后,过些时日又自动弥合。
土楼有一道大门,二个小门,白天,为方便几百口人出入,门户敞开。入夜,三道门统统关上,楼内四通八达,遇有情况,一呼百应。
但也有人把土楼解读为封闭、保守、落后的符号,但将土楼和客家的迁移发展史一起考察,在发现“群雄征中土,黎庶走南疆”的艰辛外,客家人为求生存不断突围,土楼之内静谧、亲和,它阻隔了土著的敌意和山贼的刀光,其深刻的人生焦虑与关怀,动人心魄。
闽西历史博物馆书记孙国亮在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说,闽西血统里流淌的始终是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主流文明的要素。客家人敬宗慕祖、崇文重教,所以客家文化表现出和谐、中庸,没有攻击性。
在孙国亮看来,河洛文化造就了土楼的传奇,所以土楼是防御型而非攻击型的。客家人的迁徙不同于唐末陈元光的军事移民,起自北宋末的客家移民是为逃难。他们的好客可以理解为其大迁徙中需要与各类人打交道,而且即使定居下来,亦属客居,所以良好的人际关系对客家人及其文化发展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
土楼文化中“非物质”如何延续
年过半百的三叔,是闽西永定县初溪村人。和很多年纪很大的客家人一样,三叔从未离开过初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着几亩薄田,靠天吃饭。
三叔的几个兄弟纷纷外出打工,只有他不愿离开。后来,初溪村的客家土楼渐渐有了名气,土楼的神韵,可见、可感、可触。上了邮票、进了画册,走进海内外游客的视野,烙上了无数游子的心扉。三叔现在在土楼旅游景点做看门人,每月就有了几百元的额外收入。
在三叔的血脉里,还保留着村落的古老传说。
600多年前,初溪本是杳无人迹的原始森林,四周的山岭犹如屏障,把兵灾匪祸阻隔于外,静静地等待着拓荒者的到来。有姓徐的父子二人带着猎犬来此打猎。在一片竹林里,猎犬发现了三只鹿,猎人放出猎犬入山赶鹿,徐氏父子则蹲守在路口守候。一整天过去了,猎犬再没有出现,鹿也无影无踪。而父子二人在守候过程中发现,溪水围绕、群山环抱的中间是一块阔展的盆地,犹如一个硕大的聚宝盆,是个适合居住的风水宝地。于是,父子二人觉得是神仙派三只神鹿下凡指引他们到此,逐步在此开基,渐成村落,村名则由三个鹿字组成(音“出”),后因笔画繁多,改为“初溪”。
这就是初溪村的由来,传说故事里隐喻着客家人对自己居住之地的赞美和对家园平安的愿望。
现在初溪土楼的名气也渐渐传播开来。初溪的土楼群由5座圆楼和31座方楼组合而成,每座楼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庆”字,它们顺山势而建,和谐排列,与层层叠叠的梯田相映成趣。楼里住着近百户人家,同宗同姓,上溯几代,均为至亲。翻开族谱,列祖列宗,从时间的航道逶迤而来,蔚为壮观。
初溪年代最久远的土楼是集庆楼,其房间、楼梯、隔门全部用杉木建造,相邻处全靠榫头衔接,不用一枚铁钉,因此不锈,它穿越几百年风霜,依然与厚达两米的生土墙一起巍然而立,显得古老而不破败,雄浑庄严、恬静幽深。
如今的初溪正逐步商业开发。同时,很多村人向往城市的便利舒适,陆续迁出。住在土楼中的年轻人也纷纷外出打工,留下来的都是老人和孩子。
而这里的孩子普通话讲得要比大人好,很多老人不会讲也听不懂普通话,他们不接触山外的世界,相比之下,闭塞得多。请当地人讲解土楼的沉浮,记者发现很多年轻人并不了解,对土楼文化也没有祖辈们的热忱。
事实上,经过近十年的蹉跎,2008年,土楼终于拿到了世界物质文化遗产的“入场券”,而让人担心是,那“非物质”的文化遗产将如何保存延续。
回到中原的情结一直都在
每天清晨,在培田村村尾的南山书院操场上,村里孩子们在一起集中习武,他们在强身健体、磨炼意志,无形之中也培养起客家人团结奋进的精神。
培田村,闽西群山中的一个客家小山村,位于福建连城县宣和乡。连绵的群山是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衣食之源,却又阻断了人们与山外世界的联系。
培田村住着客家人吴姓一族,读书习武是培田吴氏家族的传统。
村共有30幢房屋,21座祠堂,6个书院,1条千米古街,5条百米巷道。还有两座跨街牌坊,5处庵庙,大多建于18、19世纪,最古老的已有500多年的历史。今天,全村300余户,皆为吴姓。
当地县志记载,14世纪,中原民众大量南迁,吴氏开基始祖吴八四郎(音)来到这里,看中了这片山间平地,便在这里停下来,开荒耕种、盖房建村、娶妻生子,世代繁衍,至今已有20几代。700年间,修建房屋70余座,形成了保留至今的明清建筑群。
客家人万里南迁带来了中原文化传统。培田村头的第一庙是文武庙。上祭文圣孔子,下祭武圣关羽。文以进取、武以卫国。
村头的双灼堂建于100年前。在培田村每座房屋都有名字,因为当时同时在村里建了两座相同的房子,“双灼”意为相互辉映、光耀子孙。
双灼堂整体宽敞明亮,厅堂与庭院合为一体。屋屋相连院院相通,孩子们讲,在这里玩捉迷藏,有时一天都找不到。
全村建筑大多如此,通常,一个屋内居住的,都是同一家族的人,而且集各种政治、经济、教育活动于一体。当年客家人先祖南迁到这里后,带来中原庭院建筑风格,结合适宜南方多雨潮湿气候居住的民居特点,通风采光良好、冬暖夏凉。培田共有30多座这样府第式的建筑,因为山区地多人少,所以房屋为一层砖木结构,在长宽不等的建筑内,取中轴对称布局,中间为厅,层层叠进,厅也叫中堂,供家族议事接待用。两边是厢房,左右向外延伸,供族人起居炊沐用。
培田村有祠堂21座,祠堂供奉先人。祠堂是每一房敬祖祭宗、凝聚族人灵魂的地方。求神不如拜祖,培田吴氏族人都把各家祠堂装饰得精美华丽。正厅神龛供奉着先人牌位,就是要告诉后人,不忘先祖功业,立志发愤图强。
村四周的1000多亩田地是培田无数族人生活的主要来源,如今村里的人口大多以耕田为生。这里气候温暖、土地肥沃,可种植三季。据说,当年开基祖正是看中了这里山清水绿,才决定留下来以耕养读。
培田村里的南山书院竹林掩映,如今已是村小学。明清科举时代,在这里曾培养出了140多位秀才,官至5品的就有7人。民国时期,还造就了4名与周恩来同窗的法国留学生,出了3名黄埔军校学生。
事实上不仅仅是培田,记者走访的几处客家聚居地有一个显著的特点,不论物质条件怎样,学校的校舍总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建筑。有的村头立着很多石柱,名为功名柱,上刻科举成名的先贤名字。
多年致力客家文化研究的学者龚祖灿在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谈到,在客家人看来,虽然历经战乱、几经迁徙,客家能够生存发展,靠得就是祖宗的敬业和勤勉。同时,客家人回到中原的愿望已经融入骨髓。南迁的客家人来自中原地区,多数出自官宦望族、商贾之家,是农耕文明时代的精英分子。离开故土、跋山涉水的长途迁徙对他们来说出于无奈,因此,回到故里中原的中华主流文化和中心政权的核心的愿望始终存在。即使安定以后,客家人回到中原的情结一直都在。
客家人好客,除却传统使然,还有一个可能的因素:有客人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也许,他们希望从中打听到来自中原故土的讯息。而客家人的“二次葬”风俗,也是因为他们渴望回到故里。大迁徙途中,饥饿、战乱,很多人客死中途。本来,他们是应该被葬在自家的祖坟里。所以,亲人们以瓮盛装,忍却悲痛,背起先人的骨头,以便有朝一日,带回老家。
客中常怀家园梦,走出去,却频频回望祖厅的那一脉灯火……土楼的农家岁月,清苦粗粝,却自有天然的乡情野趣。蓑衣、犁耙、畚箕、风车。阴晴冷暖,薪火相传。岁月漫漫无涯,但只要土楼在,就不会迷失。
客家人无论走多远,都不会忘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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