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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4月23日晚,早川彻、林生祥、大竹研、钟永丰(左起)在广州Tu凸空间演出。
四人正一起在唱“水库修得,屎也吃得”。摄影:曾忆城
林生祥。大大树音乐图像提供图片。
钟理和纪念馆里,钟理和太太钟台妹的纪念布板。
名词解释
美浓黄蝶祭:美浓水库预定地所在的双溪谷地,以“黄蝶翠谷”万蝶飞舞的景观闻名,水库一旦建成将对当地生态构成毁灭性的影响,美浓黄蝶祭是用客家祭典实现生态保育的行动之一。
“一山来连一片山/美浓山下好山光。/田坵一坵过一坵/美浓山下好所在”4月16日下午,北京大学“百年大讲堂”,林生祥“大地书房”2011年大陆巡演第一站。开场的《美浓山下》将人们带入了风景旖旎的南台湾小镇美浓。音乐人林生祥格子衬衣、黑色的麻料裤子,脚上一双球鞋,挎一支月琴,朴素而恳挚。
三年前,同样的暮春时节,同样是在这个舞台,林生祥首次大陆巡演最后一站,人们记忆中的林生祥,颈上搭一块毛巾,水杯放在脚边,宛如一位田间的劳动者。就是在这里,不少人第一次听到这位来自美浓农家的音乐人,用这样的方式歌唱着自己土地上的故事,那些有失落、有激越、有悲伤、也有希望的故事。
1山歌唱到“立法院”
林生祥这次带来的新专辑《大地书房》,是向美浓客家籍作家钟理和致敬的作品。关于同乡、前辈钟理和,林生祥的记忆中,是“童年,妈妈用一台野马125机车载我们四兄妹五人,进入美浓美都戏院看《原乡人》的电影,那是我第一次走进电影院”。
导演李行根据钟理和的生平改编的传记电影《原乡人》摄于1980年,由秦汉饰演钟理和,林凤娇出演钟理和的妻子钟台妹。钟永丰记得,当一个中长距离镜头定在烟楼前,一群农民挑着烟担走向观众时,种烟逾三十年的父亲激动地啜泣。而另一幕中——被生活所迫、上山盗采柚木的钟台妹扛着木材在窄窄的山径上被巡查警哨声急追,钟永丰仿佛看见了自己母亲的身影。
林生祥的家与钟理和的后人在美浓住同一个庄头,“钟理和的小说里面也曾经谈到我们那个庄头,所以他在小说里写到的很多场景,都是我们现在还在生活的场景。”林生祥说,两家私交很好,有的时候会一起聚会喝酒。两年前以97岁高寿去世的钟台妹在林生祥还没结婚时,每次见到都问:“生祥,什么时候吃到你的猪肉(美浓当地婚宴吃猪肉)。”
而就像美浓的每一个乡邻一样,钟理和的家人也是“反水库运动”的参与者。上世纪九十年代美浓的“反水库运动”,用林生祥的话说,是把美浓各个阶层的社会关系重新翻动了一次。1991年,台湾决定斥资1100亿新台币在美浓修建坝高147米、距离最近村庄只有1.5公里的大水库,抗议水库修建的运动持续时间历九年之久,一直到2000年台湾地区大选政党轮换后宣布停建才终止。
这场影响美浓日后面貌的反水库运动,凝聚人心的一个重要工具是山歌。《大地书房》专辑最后一首歌《水库系筑得屎嘛食得》是当时的战歌。钟理和的两个儿子,包括已逝的钟台妹,都参与了这首歌的录制。钟台妹有一句话被记录下来:“若真的会挡不住喂话,大家就要死命跟他们拼。”
第一次唱山歌是在1993年4月16日,由两百多位美浓乡亲组成的反水库队伍分乘四部巴士前往台北抗议。在队伍集合时,运动组织者钟秀梅发现,乡亲们望着街上车流与高楼发愣。钟秀梅拿出扩音器向大家喊话:“各位乡亲,大家一定很不习惯,这里看不到美浓山,看不见青溜溜的田坵。但是,若我们这样没有精神去到‘立法院’,人家一定会看不起我们,这样反水库就很难成功。来,我们就来唱山歌,好不好?”
于是一首首山歌唱到了“立法院”,该年抗议成功,水库预算删除。
2我们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歌?
也是这一年,就读于淡江大学的美浓青年林生祥找到反水库组织,他说他没什么好贡献,只能写歌、唱歌。他与朋友组了一个乐团叫“观子音乐坑”。乐团要在校内办场演唱会,他决定把门票收入捐给反水库运动。紧接着,美浓爱乡协进会正式成立,几位返乡的年轻人决定作为反水库运动的骨干,让反水库运动社区化。反水库的同时,开办“客家八音研习班”、外籍新娘识字班,编纂美浓镇志,1995年举行至今的美浓黄蝶祭等等立足当地文化生态的行动也在陆续展开。
林生祥、钟永丰组成“交工乐队”时期,专辑《我等就来唱山歌里》里《秀仔归来》一曲直接面对的就是年轻人归乡的问题。《秀仔归来》副标题为,“记一群归乡的年轻人”。“但系秀仔决定归来/归到爱恨交杂/感情落根介所在……佢毋想再像上一代人/认做认命认份”。
写下了这些歌词的钟永丰说,为什么我们要写这样的歌?因为在农村里面,在整个反水库运动里面,我们看到,农村只有年轻人回去才有希望,农村有年轻人反水库才有希望。而“回乡不会是,也不应该是,浪漫的过程。而如果有任何真实的浪漫,那是因为回乡者不逃避所有的残酷,以此能找到更真实的存在”。
回乡的年轻人中,钟永丰是一个,林生祥也是一个。
钟永丰回到美浓,和父亲因农药残留过量去世有关。“其实农药中毒在农村非常普遍。农民经常撒农药,自我防护又很薄弱。政府也不重视,用量也没有严格控制。你知道,农村的父母就是希望孩子好好念书,念了书离开农村,当我父亲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开始对这个过程非常非常质疑,上一辈付出那么大的苦心,结果是让你离开,让这个地方越来越孤独,越来越绝望。所以1990年的时候,我决定,我不去爬那个梯子了,我要倒着走。”
美浓被誉为客家人的原乡。农村凋敝之前,这个成长之地的记忆分外美好。钟永丰成长的1960年到1970年是美浓最富裕的年代。钟永丰记得,那个时候美浓种烟叶,三甲的烟草,一年纯收益可以达到60万台币,在1970年那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因此整个美浓,从大我11岁的叔叔那一辈开始,就可以得到家庭的资助去城里念大学。”
钟永丰的摇滚乐启蒙是在从叔叔那里听到当时翻版的摇滚乐唱片。而大姐从城里带回来的台湾第一代民谣、古典音乐和翻译文学是另一批资源。“所以我觉得为什么我们今天谈农村非常重要呢?正好就是因为农村当时有足够的资源,只要有差不多的资源,我们都可以有一些创造力。”
3做社会学研究的“牵猪哥”
创造力来自同根同源的乡邻们。
钟永丰告诉南都记者,美浓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出过一个轰动全台湾的表演艺术家李铭盛。“他的那些东西,应该说是开了一扇窗。比如说那时候每家都在看电视,每个人都想拥有一个大电视,但是电视没有那么大,所以会有一个凸透镜,把小电视给放大了。这个一定程度上说明了那时候人的一种浮夸的精神。”李铭盛拿着凸透镜站在十字路口一角的一个椅子上,一站一天,“你可以想像一下,一个男人站在街口,让大家看你自己,然后看到你是一个矮子,整个形象却膨那么大。我说真精彩。他的东西不仅是讽刺时代,我觉得他有一种很深刻的社会诗意。”
这些本乡本土的人物故事很多转化成了林生祥和钟永丰歌里的主角。从《菊花夜行军》中在都市务工遭遇经济泡沫,骑着“风神125”返乡务农的阿成,到《野生》中一生“眼泪拌饭,汗水当茶”的姑婆,“我和永丰合作写的词,99%有真实故事在里面。”林生祥说,《古锥仔》的原型是永丰几个朋友的性格共同研磨在一起得出来的,里面有一个黑道人、一个心情漂泊的朋友、一个台南市狂欢的飙车党,《有机》是一个在台大毕业回乡种有机作物的女孩子,还有《我的伙伴》,其实是林生祥养虾的叔叔。
钟永丰坦承,“基本上我其实不是把它当作歌词在写,而是把它当作社会学研究的实践,或是把它当作社会运动的一个既呼应又批判又诠释的东西。”如2004年的专辑《临暗》,是《菊花夜行军》中返乡之前的“阿成”们在城市里打工劳作的境况,歌词前后花了一年时间,读了大量1980年代后台湾社会经济与劳动市场的转变的资料,做了许多劳工访谈。在钟永丰看来,与个体体验咬合紧密,与时代直接对话的东西,才是通往民谣方法论核心的途径。这个传统,台湾的一个杰出代表是陈达。
“陈达唱的是从恒春到台东到花莲的汉遗民开垦的历史。因为你知道,台湾在早期开垦的时候,恒春那个地方是没有地的人、或者流离失所的人最后在西部聚集的地方。所以我觉得陈达不是唱民谣,他是做历史新闻的分析,他唱的是当下的社会,这就有点像北非的一种音乐精神‘griot’,他是一个部落的史官,那个史官没有文字,所以他是用音乐、用唱的方法,把历史记录下来。我觉得这才是民谣核心的东西。”
美浓的传统音乐有两种形式,传统的山歌和客家八音,山歌是人声唱的,八音是以唢呐为主演奏的器乐剧。林生祥介绍,客家八音在美浓的日常生活中还在使用,当地尊奉的山神爷生日,以及婚丧嫁娶,都一定要有八音乐团。“你听到八音的音乐就知道有事情发生。比如说我结婚的时候,就找了客家八音去现场吹,这是真的。”美浓有一些山歌班,林生祥他们庄头,晚上喜欢唱山歌的人会聚在一起唱山歌。还有的人早上去爬山,有时候爬到某一个地方也会唱起来,“或者是有一些比较奇特的艺人会吹树叶,他在美浓水库的绿地那边吹着树叶,我女儿很喜欢跟他玩,吹树叶和吹山歌的那个曲调很好。”林生祥住在淡水的时候叫外卖,人家称呼他是“那个唱山歌的”,林生祥觉得这个称谓很好。林生祥自己的音乐里面,有很多山歌和八音的元素,但会有各种的改良。林生祥用养猪的经验戏称自己的工作是“牵猪哥”的工作。
林生祥说,“牵猪哥”在客家人那里,很久以前是一个很低等的职业,“牵猪哥”拥有种猪,他的职业就是谁家的母猪发情了之后,把他的公猪拉过去配种。“非跳舞民族节奏偏弱,但我觉得我们的文化根源一样也有强壮的旋律,所以我就学习怎么建立强壮的节奏,然后做新的文化,其实我就是做‘音乐配种’的人。”
这个音乐配种的工作直接与家乡的文化根源相关。若论创作,林生祥觉得美浓没有淡水好,因为在淡水的时候,住的地方很安静,很偏僻,晚上12点以后写歌也吵不到别人。“到《种树》以后,大概都是在美浓写,那个写作环境反而比较不好,我家外面是马路,到晚上我写歌,就要把窗户关起来。”林生祥家的斜对面,就有一个非正式的赌场,每天赌到晚上12点才会收工。“规定说,两桌以上才称为聚赌,他那边就只有两桌,所以不算聚赌,我在想我的创作过程,大概那些赌徒他们都可以听得到。”但是林生祥说,美浓有一个气氛,你在那个地方生活的气氛,音乐也好,仪式也好,那是自己的文化根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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