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林泉思远 于 2011-3-3 15:23 编辑
摘菇 文/谢耀西
延绵起伏的武夷山脉,林木森莽,巍峨雄浑。尾端闽赣交界,云蒸雾绕,蓊蓊郁郁。蔽日的幽涧,溪流潺潺,野禽翩飞。一方水土育一方人,性灵的青山秀水默默哺育着一代又一代勤劳朴实的客家儿女。
六伏天,漫山的尾季杨梅早已红得发乌,红玛瑙般嵌在绿叶间,馋人眼涎。褥热的盛夏,骄阳曝晒,暴雨无常,大山在蒸蒸湿热中滋生出品种繁多的野生菇类:梨菇、盏子菇、苦红菇、真红菇、奶汁菇、油伞菇、唢呐菇、珊瑚菇、火膛菇等等,形色迥异,丰姿多彩。 光梨菇便可分三五种:白面梨菇、青面梨菇、粉面梨菇、赤面梨菇等。赤面梨菇肉质腴嫩,鲜美润滑,生炒十分爽口。将菇摊在日头下晒干,用以炒五花肉更是香醇味美。奶汁菇呈赤黄色,用手轻轻一括,面上立刻溢出白融融鲜奶般清甜的汁液;珊瑚菇一丛一丛,呈米黄色,外形酷似珊瑚,参差不齐,肉质脆爽;唢呐菇一丁丁,细小,灰黑,活脱脱一把小唢呐。不能食用的菇类亦不少,有种乳白色名为“石灰箩子”的菇,外形酷似盏子菇,使得少儿经常误采,一路高兴地提回家,不料却被眼尖的大人剔除。偶有人家误食毒菇而导致全家吐泻,头晕目眩,众乡亲惧悚,于是吃起刚从山上采回的生菇便更加慎心。 屋舍附近的小山丘是不生菇的,摘菇得前往离家四五里远的大山里。大人有时甚至去往几十里远的原始森林里。天蒙蒙光,邻家伙伴便起个大早,来到门前使劲地唤我,我俩提着吊箩和竹篮,大步流星地赶往大园里,抢在其他乡亲的前面摘茶园附近的梨菇。一丛丛荒弃的茶树底下,一棵棵秀挺的青松下,隔夜便隆起零零股股的赤面梨菇。轻灵地捋开覆在面上的金黄松叶,一只只靛青可人的梨菇揭破地皮,“愣头青”般蒙在蓬草里。 两指夹住菇脚,轻轻掂起,掸落菇脚的泥巴,轻轻放入篮中。有些梨菇会成片生长,有些则形单影只。我们闯得很快,山坡随处可见滥贱的油伞菇,油伞菇易碎且味寡,人们通常不屑一顾。偶尔梨菇少时,我们才略求其次,挑摘些未完全绽放的油伞菇苞。爬得累了,我们便坐在坡径草叶上放肩,一边相互攀比着篮中的成果。 大园里全是荒山,没有庄稼,早年的茶园也已荒弃。我们将牛牵放在大园里啃草,一边放牛一边摘菇。待到归时,黄牛仍将饱未饱,怏怏不乐地被我们驱回家。 早饭后,大人手执镰刀,挎着篮子纷纷进山。山里有许多毒虫长蛇,如攀缠在枝叶间毛茸茸的“狐狸蛆”,手一触碰,肉里便会剌进许多粗砺的黑毛,剌痒难耐。还有种毛茸茸短小青黄的“捏赖子”,皮肤意外触到它时,剌疼难当,立马便隆起红色的肿块。人们于是用枝条将它戳死,把它体内青绿色汁液抹在伤处,疼痛方得以释缓。在密林中行闯,若不慎迎头撞上枝间蜂子的巢穴,不幸被蜇,定要痛得惨叫,翌日脸将会肿得没个人形。 大山里一堆堆枯叶高高隆起,常使人误以为是硕大的盏子菇坪。有位双眼蒙浊的大婶,她用柴刀轻轻挑开隆起的枯叶,趋近一瞅,魂惊魄散,吓得面青狗黄——枯叶下竟盘着一坨胡里花哨骇人的大蛇。花蛇昂闪着头,角眼惊诧,紧盯着眼前冒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警惕地朝她吐着忽溜溜威慑的信子——大婶连滚带爬,惶乱中紧攥着手中的竹篮,狼狈地顺着斜坡枯叶跌滑一大措——再没心思往下摘了,生怕再撞见恐怖的长蛇。于是惶惶然,赶紧下山,顺路驮根柴禾,心里直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边朝路旁啐了啐口水,心有余悸地踱回家。 盏子菇生成方阵,找到一只,便会有一丛,少则五只,多则几十只,一下便可垒满半篮,十分喜人。盏子菇硕大,像把大唢呐,美中不足的是它皮面粗糙,黏满泥草,食时极难洗尽。唢呐菇亦成片生长,多半长在密林深处阴湿的粽叶间,比盏子菇方阵大好几倍。由于过于细小,半天都摘不到几多。唢呐菇细小灰薄,脆韧鲜甜,味道十分香美。 味道最差的菇要数灰黑色的火膛菇。它外形乌黑,长得实在粗陋,且肉质粗渣,属菇中次品。尽管爬山时它一再绊着脚跟,人们却不屑一顾。除非实在没摘到啥好菇,方捡些火膛菇回家。炒好的火膛茹吃起木木的,满嘴粗渣,如同牛嚼枯草般乏味。 红灿灿的苦红菇,脚茎欣长,婷婷玉立,妖娆妩媚。用手托掂起,舌头轻舔,阵阵清苦漫上舌际。炖炒后亦干苦涩人,难以下咽。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喜欢将它摘回家,因它大红大紫,赏心悦目,有种耀目惊艳的美。 摘菇的大人返回时,将途中撞见的朽松干也顺路驮回家,煮饭时用来醒火,照鳅鱼时也用得着。 伙伴们归途歇息时,闲着无事,常将篮中的菇全部慎慎地倾在路上,小心翼翼地捋去菇面上的草屑、枯枝、菇脚的泥丁,然后再一只只摆好。在虚荣心驱使下,我们故意将菇装得蓬蓬松松,以博得路人的两声夸耀。有的则在摆垒好一半菇时,在中间架些枝叶,然后再摆上一层,这样便蓬得更高——这当然是少时单纯稚嫩的儿戏了。 高田和岩岭一些乡村的深山老林里,会生一种稀得的真红菇。近年由于砍伐泛滥,环境残遭破坏,这类真红菇已十分稀得。真红菇与苦红菇外表相似,本质却差之千里。苦红菇边沿稍稍泛着桔黄,真红菇纯暗红色,菇脚比苦红菇略短,体形比苦红菇小。真红菇嘟嘟红,生得清婉,秀丽,小家碧玉,舌尖轻舔,透着纯纯甘甜,十分可人。遗憾的是,我村的大山却难得长这类真红菇。 真红菇要在深山老林里特定的地理环境气候下方能生出。煮面时投下三两只真红菇,霎时面汤水红,鲜美异常。清炖鸡肉或排骨,放几只真红菇,汤色绯红,无比鲜美,令人暗暗称奇。物以稀为贵,而今,家乡集市上,真红菇价格一涨再涨,未完全绽放的菇苞每斤高达三百多元,着实惊人。稍逊一等的亦能卖上百多元每斤。这些珍奇的真红菇,比起我村那些几十元一斤的梨菇,如同公主与丫环。 据传,野生天然的真红菇有延年益寿、清热去湿、滋补身体和抑癌化瘀的功效,人们于是争相购买,多数人则用来送礼。然而红菇数量却十分有限,不易购得。倘若市面上寻不着,人们便不辞辛劳前往乡野农舍求购。 由于长真红菇的深山距家甚远,那些村的乡民经常在午夜出洞,一手挎篮,一手拿柴刀,大人手执一把炽亮的电瓶,携家人同时上山。大山里常有野猪、山羊、山牛、豹子等野兽出没,他们冒着长蛇猛兽的凶险,摸索着探进深山。由于天亮后众乡亲纷纷上山抢摘,他们只得午夜便抢早摸黑去,寻到经年长菇的熟稔地盘,巡视抑或坐候天光…… 那里的菇期和我村一样,随着气候的更易,个把月便息止。辛苦亦有回报,勤力的人家,可烘获数十斤真红菇,给家里增添几千上万元收入,稍差的真红菇便留着自家享用。卖时人们轻拿慎放,以防弄损,有的菇脚仍涸着一小撮泥丁。 年底,故乡街摊上依旧摆放着各类烘干的菇类,清风拂面,送来山野淡淡的清馨,让人不由想起少时上山摘菇的快乐情景:“油伞菇,没人摸,石灰箩,踢下坡……” 乡亲们争先恐后地采摘着,呼喝闯赶着,笑语喧哗似乎仍在大山深谷婉转悠荡,绵绵不息……
照 泥 鳅
暮色四合,闷躁的初夏,田蛙参差不齐地擂起了小鼓,“喋喋喋”、“呱呱呱”、“咕咕咕”……知了自鸣得意,嘶着老掉牙的山歌,陶然自醉。山野歌手们各展才华,激情高涨,兴致盎然地奏响了盛夏的同一首歌。 多情的春水漫过田野,勤勉的黄牛翻开犁花。枯睡一冬的生物,被柔情四溢的春水撩醒,纷纷投入到崭新火热的生活当中。沃野一垅垅青油油、密麻麻的秧苗正幽幽滋长。一丘丘水田陆续被耙整,水面低浅,田泥又烂又平。田野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刚刚翻过的田块飘荡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味。天一涮黑,泥洞里昏睡一整天的泥鳅纷纷溜出来纳凉、游荡。无风的躁夜,正是照黄鳅的大好时光。 将斫细在院场晾晒一整天的小条朽松摆摞在竹篮里,由父亲用木棍挑着抵达黄家山田边。父亲将朽松干点醒,架在小铁丝火篓里,他拎起木杆铁篓,左右挥荡,松火渐旺。他右手执竹杆柄的“川”字铁叉,左手兜拎着木棍火篓,贴水面探行。哥费力地挎着满篮斫好的朽松干,我提着小竹篓紧跟背后。清月融融,田野里三个影子齐田埂缓缓探行。 “倏”的一下,铁叉迅捷地猎向水下,插入淤泥,父亲并不急于拔起,他将竹杆稍稍向右轻旋一下,再缓缓地将铁叉和泥鳅从泥中拔起,父亲在水里荡去叉上的泥浆,将铁叉搁往篓口,我赶紧用手将泥鳅捋落篓里。泥鳅腻丝丝,滑溜溜,弄得满手黏乎。有时因铁夹插入细沙或枝条,泥鳅极难捋下,于是用力握紧铁夹,“嚓咔嚓咔”,疼得叉夹的泥鳅吱吱尖叫。有时意外叉到黄鳝,我不敢捋,怕咬,哥赶紧趋前用两根松干贴着铁叉将黄鳝夹捋下。黄鳝稀得,有时整夜仅能照到几条,而泥鳅每回都可叉到好几斤。 落入篓中的泥鳅不时发出“唧唧吱吱”的痛叫。铁叉一下一上,父亲熟稔的猎获泥鳅,我和哥看得手心痒痒,不时殷切地要求父亲让我们也试试身手,猎取自己发现的泥鳅。 三双眼晴紧盯着水面,田埂又窄又烂,十分难走。有时田埂当天新夯好,无法过人,我们只得绕弃,照往下一块水田。眼尖的我们常发现父亲遗漏的躲在坎缝间仅露出半个脑瓜的泥鳅。“看,那里好像有条。”父亲顺着我的手指,那条泥鳅憨憨地躺在淤泥上,父亲往下一叉,提起竟是空的,怀着侥幸,顺着原位瞎叉一通,竟神奇地将泥鳅复叉上来。我们常将陈年的褐灰色稻茬误认成泥鳅。 哥不时往父亲荡过来的铁篓里添松干。松火乌烟滚滚,乱风一吹,迎面扑来的浓烟灼人又熏眼,刺得人酸泪直流。为使火光透亮,父亲不时用叉杆敲漏篓底的火屎,火屎掉落在水中,发出滋滋的声响。
有时父亲也会捋起裤管下到水田照上一小会。偶尔父亲望到离田埂较远处有条肥硕的泥鳅,他便抖长叉杆,仅揪住杆尾,猛的一戳,不料却连人带叉跨进了水田。哗的一声,泥鳅没叉着,倒把松火浸熄,脏湿了裤腿。黑茫茫的旷野顿时荡漾起串串欢笑。“哎哟,爸,你咋连人都跨进田里了呀!”“嘿嘿……嘿嘿嘿”父亲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天幕繁星闪烁,林谷松涛阵阵,脉脉流泉周旁的丛草间悠曳着夜的精灵,萤火虫们提着幽绿的小灯笼在叮咚清丽的溪边忽闪忽闪,仿佛在找寻失落的梦。 父亲重新起火,重整旗鼓。照着照着,蓦地瞅见田间隆起的泥坎上摊着一条胡里花哨花纹玄奥的笋斑蛇,模样十分骇人。我失声尖叫,惊惶万分。父亲拦着我们退后几大步,轻轻丢个泥团,将蛇赶走。我们穿着带绊的凉鞋,有时着旧解放鞋,山野随处都要提防毒蛇出没,据说有种蛇还会远远地追着火光跑。每当踏进溪边青草丛时,都要格外当心。我和哥用自带的手电筒照清路面,一边用枝条挥荡着打草惊蛇,那种感觉既惊喜又剌激。 照了几片田垅,父亲兜拎火篓的左手酸疼不已,他一会照上面,一会转身探向后背的田块,不忍轻意漏过田里的猎物。有些田块被蔓生的青红浮漂草遮住了视线,无法探照。我俩也跟着他望前转后,逆风拂来,滚滚乌烟荡过脸庞,双眼不由一阵剧烈的酸疼。泪水止不住溢滚出来,抬手一抹,一脸乌黑。 有时父亲会加添两根松干,独自前往某块田方,我和哥则立在田头等他。返回时,见得铁叉里已蜷曲晃荡着数条泥鳅。水渠里野鱼窜窜惊,松火一趋近便立马乱窜。父亲举着铁叉,踟蹰着,左瞄右对,无从下手,偶尔眼疾手快也能叉上条把小肉鱼。田埂和小渠边青蛙随处可见,弹跳绊脚,擦过脚皮时沁凉沁凉,叫人蓦地一惊。松火周遭腾簇着团团飞蛾和细蚊,还不时直往人眼眶里撞。途中不时照见田里滑行的田螺、水灶鸡、蚂蟥和水蜘蛛等。 放眼望去,苍茫的田野摇曳着几盏炽亮电瓶灯和数盏松火,其他大人小孩也在照泥鳅。与他们碰路时,大家便吆喝起来,互相探看对方竹篓里的“战绩”。 夜渐深凉,寂静空旷。不知不觉间,田野凉风四起。篮中朽松干也所剩无几,我和哥已是哈欠连连,意兴阑珊。父亲照领我们来到溪边,濯洗手足。他将竹篓伸进路边塘井里荡去於泥,里头传出泥鳅们“唧唧吱吱”的呻吟。父亲举着火把,我们拎着沉甸甸的战果,迈至坡顶,腿脚已疲软,远远望见家里那盏昏黄的灯火,心中不由升腾起一股暖意。二姐早已入睡,母亲还在灯下缝缝补补,饭菜温在锅里,静候着我们。 进门后,母亲一怔,望着三个黑黢黢的熊猫眼,抿了抿嘴,悠悠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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