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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roperschina 于 2010-12-24 09:00 编辑
与神话相比,传说的内容一般是世俗的,背景不太古远,地点也很平常。对于传说的真实性,不仅讲述者信之为真,在传说的流传地,有许多人都以其为真。或许正因为此,传说又被称为"民间的历史"。
在我国,几乎每个民族,在每个地方,都有许多形形色色的传说。这些传说,其"故事情节尽管有虚构成分,但其主人公生活的时代和历史背景,他们的基本性格、社会地位、人物间的关系等则经常是符合历史真实的;少数传说的内容有时比书面记载更为真实可信。"
因此,传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真实的历史。历史上的闽粤赣边,在客家先民大量南迁至此地之前是畲族的主要分布地,但现在已成为客家人的大本营。在闽西客家八县中,至今有许多住着蓝、雷、钟等畲族姓氏的村落,既有许多人口数在千人以上的畲族集村,也有畲族人口在千人以下,甚至只有数户的畲族散村。以上杭县的两个畲族乡为例,庐丰乡的丰济、丰康、丰乐三个村落与官庄乡的树人、七里村的蓝姓人口均在千人以上
在这些有畲族姓氏居住的村落,或者在其住区的相邻村落,至今还保留着一些古老的畲族风俗,流传着不少与畲族有关的传说。遗憾的是,这些传说,并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关注,对此进行研究的更是廖若晨星。本文试着对闽西畲汉杂居区所流传的两则传说进行解读。不当之处,请方家指正。
二、闽西客家地区的两则传说
在此先列出两则传说。
传说一曰:很久以前,汀州管八县,八县都是客家人与畲民居住的地方,但畲汉不通婚。不知是哪一姓的后生与畲家妹子好上了,但又不敢声张,因为那时如果谁畲汉通婚是要挖眼珠和杀头的。不久,畲家妹子怀孕了,偷偷地躲在后生牛栏里生了一个小囝。那后生告诉他的老爹,说牛栏里的母牛生了一个小囝,于是父子俩收养了这个孩子。此后,后生和畲家妹子照旧和好。后来,畲家妹子凭媒出嫁,在出嫁的路上,她跳崖自杀了。那后生听到此事,痛哭了三天三夜。他编了一首歌教给他的小儿子唱:"火萤虫,桔桔红,夜夜下哩吊灯笼。打扮孺(客家话读作"师")人大路归。大路归,石按脚;小路归,芒割脚。芒头尾上一点血,芒头据下一绞肠。爷子见得出目汁,女哀子见得叫断肠。长竹篙,晒罗裙;短竹篙,打媒人。上书老鸦哇哇叫,下书老虎打媒人"。歌唱得十分悲惨,虽然客家人对不祥的语言是十分忌讳的,但这首歌唱了一代又一代,直到现在。后来,那后生将畲家妹子的尸体偷藏在自己的牛栏里,据说就是现在汀州的牛栏岗,那里是"生龙口"。
再后来,后生一家子孙就尊母牛为祖妣。元、明朝以后,大批汉人南下,当地人因风俗落后或祖先出身卑贱,往往被人耻笑,就把自己祖先的历史掩盖起来。但是,牛肉是绝对不可以上酒席的,更不可以作供品敬祖、敬神。牛肉不好筛酒的风俗就这样流传了下来。 [5]
传说二曰:
涂坊的涂姓与河铺村的吴姓发生纠纷,两姓打起了群架。由于势力相当,难分胜负,两姓纷纷向外地寻求援助,请同姓宗亲一起来参加争斗,结果仍旧不分上下。于是涂姓请福主涂赖二公,吴姓则请到了黑狗公王 [6],双方摆阵斗法,以决雌雄。初期,涂赖二公化装成两个小商贩,把附近集市街道上的草鞋全部买到手中,然后施加法力,把草鞋变成了人,使得阵地上一天到晚人流不息,吴姓看到这阵势不免心虚,慌乱之中很快就败下阵来。吴姓在思考争斗失利的原因时,想起黑狗公王的旗帜没有张开,法力没有得到充分施展。于是,吴姓展开旗帜,摆下了鹞婆阵 [7],以对付涂姓摆下的长蛇阵。因鹞婆吃蛇,黑狗公王很快就把长蛇阵摧毁了。吴姓最终战胜了涂姓。 [8]
三、两则传说的解读
在解读这两则传说之前,有必要先介绍此传说故事流传地的族群概况与宗族状况,并推测传说所述之事发生的大致年代,然后再对传说进行分析。
(一)故事流传地的族群与宗族状况
第一则传说流传于武平县北部的大禾乡。故事的讲述者为该乡小坪坑村的一位邓姓报告人。该乡居住着郑、刘、丘、吴、罗、李、夏、尚、高等众多的客家姓氏,还有大量的蓝姓与少数钟姓,这两姓在武平,属于"尚未经官方认可的畲族"。 [9]
传说二的采集地在闽西长汀县南部的羊古乡,讲述者为该乡罗坑头村的一位吴姓报告人。该乡的乡民姓氏构成主要由曹、蓝、吴、刘、周、余、陈、李、丘、廖、曾、赖、邹等组成。包括大量的客家人与少量尚未被官方正式认可的畲民。
因此,两则传说的流传地相距并不远,一个在武平县北,一个在长汀县西南,武平县的北部与长汀县的南部相毗邻。传说所在的汀武两县交界地带居住着大量的客家宗族及蓝、钟姓宗族。尽管长汀、武平两县的蓝、钟姓均属"尚未经官方认可的畲族",但与这两姓有共同渊源、相同祖先的上杭蓝姓与钟姓却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恢复了畲族的民族成分。因此,传说流传之地,即长汀武平两县交界处仍可看作畲汉杂居区。
(二)传说的文化蕴涵
对于传说一的蕴意,刘大可先生曾在其文中述曰"(此传说)至少透露出如下几个信息:
其一,大禾的蓝姓先民曾经在长汀水口居住过,长汀水口是大禾蓝氏心目中的祖居地,其二,大禾的蓝氏有过牛崇拜;其三,早期客家移民与土著居民之间有过矛盾冲突,并逐渐走向融合。"笔者认为此传说除了包含上述的信息外,还反映出传说所在地的畲民在历史上有实行"族内婚"的传统。由于当时"畲汉不通婚","如果畲汉通婚是要挖眼珠和杀头的",所以,客家先民中的那个后生尽管与畲家妹子倾心相爱,却"不敢声张"。即使有了爱情的结晶,在牛栏里偷生下了一个小孩,还是得尊传统凭媒妁嫁给"他人"。这个"他人"所指,当然是其本民族之人。甚至此后生至死也不敢把生母的真实身份告诉孩子,却让儿孙们"尊母牛为祖妣"。
闽西是畲汉杂居区,在传统社会中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实行畲汉通婚,这是不争的事实。据笔者在上杭县中都乡古坊村的田野调查,该村张姓从第一世至二十一世娶入的女子数共有810个,婚入姓氏囊括了61个,其中包括蓝、雷、钟3个畲族姓。仅与钟姓通婚的例数就达98例,在61姓中,高居第二位。 [10]而长汀县羊古乡罗坑头村的吴氏宗族,从第一世至第二十世,每代都有娶蓝姓女子为妻的,共娶入蓝姓女子83个;吴姓由婚入姓氏组成的通婚圈包含了41个姓氏,在这些姓氏中,数从蓝姓中娶入的女子数量最多。
这种畲汉互相通婚的村落在闽西比比皆是。那么,是否在客家先民迁到闽粤赣之初就是实行畲汉通婚呢?通过解读传说一,可知闽西畲民的祖先在客家先民大量到来之前或之初,跟闽东聚居区的畲民一样,也是实行"族内婚",并且可能严格恪守此传统,与客家先民不相往来。畲族实行族内婚,由来已久,有关畲族始祖的传说--"盘瓠传说"可以印证。许多文献资料对此亦有所记载,如同治《贵溪县志》卷十四中曰:"婚姻惟四姓相通,居室不乱" 侯官县乡土志》卷五则曰:"结庐深山,聚族而处,有盘、雷、蓝三姓,自相配偶,不与平民通婚姻" 。同治《景宁县志》卷十二亦曰:"姓惟三:曰雷、曰蓝、曰钟,同姓远祖即为婚" 畲民族内婚的现象,至今在闽东、闽北、浙南等地的畲族集村大量存在。
传说二反映的是涂、吴二姓在争斗中请各自的福主公王来施法布阵以决雌雄的故事。不同地域神明的关系往往反映的是地域间的人群关系,神明之间的争斗往往反映的也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在传说中,黑狗公王的信奉者虽然是吴姓,但众所周知,狗是畲族的图腾,因此,可以把黑狗公王看成是畲族的神明,是畲族民众的代表。涂赖二公是客家人的祖神,可看作是客家势力的代表。两种神明的争斗反映的正是两种族群的矛盾斗争。在闽西,有关土著神明,或者说畲族神明与客家先民的神民争斗的传说与记载远不止这一则。以本文所述的涂赖二公为例,在《涂坊世系宗谱》中"大郎公神记"有二公成神的记载:
传闻公时,有邪魅依社为害,每岁领童男女祭奠,则一境安,否则编户受祸。
公曰:"神明正直,主宰一方,血食兹土,宜奠民居,以足民食,有为民害,而享童男女者乎?此必鬼物无疑矣!"乃邀姻翁赖公八郎同议曰:"欲除此妖,非法术不能"。遂偕龚六郎三人,入骊山学法。法既通,归家,翻庙檀,伐其社树,投诸流水,遗迹留存。民获安静,遂为神。塑二公神像,岁时致祭,灵感无比。至明末,广东流寇侵扰,二公神兵追逐。当时汀州府清军馆掌事沉公梦鲸赠以匾额"笃佑显赫",取两句言:"英气快当掌天撼地,雄风披尘扶社除妖"。今两姓子孙螽斯振振,安居乐业,皆公之力也。
此记载中的"邪魅"两字显然是生产方式较为进步的客家先民对土著的称呼。此社公应是土著神明,代表了土著势力;而当地的土著显然就是如今畲族的祖先。"自唐初至宋末,赣闽粤交界区域以及其邻近的郴州、吉州、漳州、泉州、广州等地,土著少数民族的势力还很强大。其中唐中叶以前,汀、潮、循三州可以说基本上是土著少数族的天下,汉人势力基本上尚未进入这一区域。至于这些地区土著少数族的名称,有俚、洛越、越人、夷越、蛮獠、洞蛮、蛮延、峒獠、山越、畲、徭、蛋等多种叫法--根据今人的研究,上述这些不同称呼的土著 民大抵都是古代越族的后裔,又是当今畲族的先民"。
连官仕文人对畲族先民的称呼尚且如此纷繁不一,大郎公称其为"鬼物",涂氏子孙称其为"邪魅"自然不足为奇。在田野调查中,村民们对涂赖二公除社公一事的传说远比族谱中的记载详细。传说曰:
当地有一个社公,(有人说是妖邪),每年要用童男童女去祭它,由当地人轮流祭祀。那时河铺有三个姓:吴、刘、郑,都已经轮祀过了,所以那一年轮到了涂公和赖公。赖八郎生有一个儿子,涂大郎有一个女儿,而且涂公已经把女儿许配给了赖家,怎么办?他们就决定要把这个社公赶走。可是他们的法术不够,因此就到三佛祖师面前许愿:如果能保佑他们去学法,就会还给祖师"千年古事,万年花灯"。他们上路了。走了一天一夜,见到一个老人在插秧。老人问:"你们到哪里去?""我们到闾山学法,你能不能给我们带路?""我在插秧,没时间。如果你们帮我把秧插完,我可以陪你们去。"秧插完了,老人说:"我背上有个脓包,很痛,你们如果能帮我把它吸干净,我就带你们去。"赖公是个农民,涂公是文人,怕脏,所以赖公二话没说就一直吸了。老人连忙说:"不要都自己吸,也要给他留一点。"赖公就把剩下的吐到涂公的嘴里。老人说他没有时间,要涂赖二公跟着他养的鸭子走,还给他们一支竹鞭和一个鸡蛋,并交代:"如果听到鸡蛋快要出小鸡了,就马上用竹鞭打它。"涂赖二公就跟着鸭子走,来到一个很臭的池塘旁边,鸭子跳了进去,涂赖二公也紧跟着跳了进去,结果发现已经回家了。第二天,他们来到社公坛。天快亮时,公鸡叫了。才叫一声,赖公就用竹鞭去打,没打着,社公跑了,涂赖二公在后面紧追,一直追到径口村青口。涂赖二公对社公说:在三十里以内不允许你作福,要到三十里以外有棵弯腰树的地方去。社公跑到濯田乡长空坑村,那里在河边刚好有一棵这样的树,社公说:我就留在这里。涂赖二公答应说:可以,但不允许你再吃人,只能吃鱼吃虾,如果你吃人,我们就会把你赶得更远。所以,那个地方的社公坛姓涂、姓赖的人经过,可以大小便,但不能去烧香,否则会肚子痛。从那时起,涂坊就没有社公了。
无论是黑狗公王与涂赖二公斗法,还是涂赖二公制服社公的传说均有丰富的含意。"黑狗公王"与涂氏子孙称为"邪魅"的社公象征着畲民的崇拜与信仰。而涂赖二公是客家先民的祖先崇拜。两个故事均是客家先民的民间信仰与畲族先民信仰相接触后进行斗争的写照,同时也是客家文化与畲族文化进行接触、碰撞、融化的写照。"邪魅"社公从村落的中心地带退避到了三十里外,享受的供品由童男童女降至小鱼小虾,而且还得忍受涂赖二两姓后裔们的屎尿淋头之苦,畲汉双方的争斗以畲族势力的妥协、屈服而告终。与此相反,"黑狗公王"与涂赖二公斗法的故事则意味着畲族文化占上风。客家文化与畲族文化接触、碰撞的结果为畲族文化融入客家文化中,但畲族文化并未完全消失,许多精髓被客家人接受并习得。因此,两种文化斗争的结果,大多是生产方式较先进的一方同化相对落后的一方,生产方式相对落后一方的文化融入到相对先进的一方中。而先进与落后又不是绝对的,汉化与土著化往往又是相互的。
(三)传说反映出畲族的图腾与神明崇拜
传说一中提到主人公的后代尊母牛为祖妣,表明大禾蓝氏有过牛崇拜。传说二中提到的黑狗公王,在长汀、武平交界处做田野调查时屡屡听到与它有关的传说。
有意思的是,把罗坑头村黑狗公王及其传说与有关畲族始祖的"盘瓠传说"作对比后,可发现其情节有不少相似之处。黑狗公王是吴姓祖神紫微大帝收服的一员土著将领,吴氏与其它姓氏争斗时,请它临阵施法,结果战胜了另一方。"盘瓠传说"中的盘瓠为高辛帝后耳朵里的金虫所变,当时戎吴强盛,数次侵犯边境,高辛帝遣将征讨,均失败。于是高辛帝张榜天下,求"能得戎吴将军首者"。后来盘瓠揭榜进敌营衔回了敌军将领之头,取得了胜利。由此可见,黑狗公王的传说与畲族的图腾传说似乎为同一母题。传说二除了提到畲族的图腾--狗,还提到了鹞婆与蛇。鹞婆阵是黑狗公王摆的阵法,而长蛇阵则是涂赖二公摆的阵法。因此,鹞婆可能也是畲族的图腾之一;而蛇本是百越族的图腾,也有可能被吸收为畲族的图腾。在学术界,不少学者都认为在畲族的祖先中,"不仅有盘瓠龙犬的图腾一种,应该有很多图腾化的动物存在,包括蛇、鸟、羊等"。
通过以上对传说的解读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元朝以前,福建西部客家地区的畲族先民与闽东畲族聚居区的畲民一样,有过"族内婚"的传统,也有比较丰富的图腾崇拜。客家先民到此地后,畲族与汉族两种文化相接触,产生了种种碰撞,与此同时,民族融合也在悄悄地进行,润物细无声,经过长期的共同生产生活,互相通婚,最终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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