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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 人間咖啡館 930220 陳月霞
母親打造兩條黃金項鍊,囑咐小妹為岡本姐妹載上。高齡八十九的岡本節子,欣慰地觀賞這一幕。這是公元兩千年八月,日本千葉縣偏遠小鎮幽雅日式平房。
不甚寬敞的榻榻米會客室,集聚十多人,顯得侷促。平時這兒只節子獨居,為了迎接遠道從台灣來的我們,岡本家遠嫁東京的小女兒,特地從三個小時車程的住處趕到母親偏僻的居所,為不良於行的老母清理居家,並準備迎賓午膳。
探訪岡本之家,這旅程我等了漫長地數十年。
年少即耳聞這至親般的日本家族,他們是母親少年時的東家。母親小學畢業不久,即到岡本家幫忙照料嬰孩,當年襁褓中的岡本琴路,是家中老大,如今年近一甲,唯經打扮,依舊美麗;我手持當年還是少女的母親懷抱嬰兒的照片,請琴路和母親再度合影,這時候她倆的歲數共一百三十二。
岡本姐妹在阿里山出生,一九四五年日本降服之後岡本舉家遷返日本,一九六四年岡本姐妹重返阿里山,母親熱情招待並為她們安排一趟環台灣島旅行,臨別更贈予厚禮。一九七○ 年台灣尚未開放出國觀光,母親以商業考察名義,獨自來到日本。岡本夫婦親自到機場迎接,見到母親的剎那,岡本夫婦熱淚盈眶。「伊未似看到自己的查某子!」母親回憶說。那一次母親離開日本,岡本夫婦亦不捨的再度流下眼淚。之後台灣與日本斷交。
岡本之家成了我的家
台灣正式開放出國觀光之後,我的姐妹幾番到日本,岡本之家成了自己的家。
將近五個小時的會晤,我們跟節子辭行,所有的人都將離去,包括節子的兩名女兒和女婿。「我不敢給伊看,我驚伊流目屎!」母親說。我其實也很沉重,因為這可能是此生我與節子的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
揮別節子,在日本崎玉縣的環山溪畔,我頂著炙熱的太陽,沉思在節子與母親的世界。
細數母親與節子的主僕關係,不過四個月!究竟這短短數個月如何用來維繫兩個家族一甲子的情愫?我只能推敲這四個月當中,母親與節子必然如母女般的親密,才可能發酵出一甲子的情軸。然而事實卻不然。
「伊日本郎看咱足無的!」出乎意料之外,母親脫口而出。
母親那個年代受教育的女子原本不多,家境清苦的少女更頻頻失學。然而,不識字的祖父卻竭盡所能讓母親完成小學教育,就是這翻呵護之心讓母親與岡本之家結緣。
相較於日本人,被殖民的台灣人,無疑是次等國民。日本人即便在日本本島清寒,一旦渡海抵台發跡,個個事業有成,經濟富裕,幾乎每個家庭都請台灣幫傭,這個幫傭無論是用來陪伴官夫人,或帶小孩,最好是家境清白且讀過書的少女。讀過書的女孩,因為經由六年日式教育的洗禮,進退之間已然有了規矩。母親正符合此要件,學校甫畢業,旋到監督家,陪伴監督夫人。俟監督離開阿里山,母親即轉至岡本家,幫忙照顧八個月大的嬰孩,而斯時她也不過是個年僅十三歲的小女孩!
節子的身世
母親記憶中節子並非容易親近之人,她深居簡出,沉默寡言,居家皆著日本和服,處處顯現高人一等的身份。
節子出生日本,兩歲隨父母到台灣,父親為攝影師,在嘉義當時最熱鬧的大通,開照相館,也供應節子讀到嘉義女子中學畢業。岡本父親請一名來自東京的孤兒謙吉當助手,後來助手入贅岡本之家,成了節子的夫婿。昭和七年(一九三二年),岡本謙吉與節子夫婦到阿里山開設岡本支店的照相館。此相館亦為阿里山百年史中的唯一。
照相館由岡本謙吉負責拍照,另外雇用台灣少年,協助照片沖洗、看顧店面與野外扛照相器材。
岡本家為標準的男主外、女主內。除了照顧嬰孩,年少的母親也幫忙清潔屋宇,主人外遊或參與活動,亦跟隨。可想而知,當年母親的身份,宛若今日台灣之菲傭。
進住岡本家四個月的一日,母親陪同主人一家,於阿里山小學校新落成的禮堂,觀賞表演。不幸地,年少的母親跌入禮堂鋪地的木板縫隙,不得不帶著重傷離開。很快的,岡本家又找到另一少女,填補了母親的職缺。
對岡本家而言,母親不過是諸多幫傭的其中一位;離開岡本家,他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連繫。換句話說,橋歸橋,路歸路,而後互不相欠,也互不往來。這是兩種生命軌道截然不同的階級人生,殖民者與被殖民者,分道揚鑣的必然結局。
是什麼機緣,致使階級南轅北轍的異族得以匯聚?是什麼力量,令主僕關係幾乎乾坤易位?
當一無所有,最令人特別懷念曾經擁有;對岡本家族而言,這滋味再貼切不過。
阿里山的子民
在阿里山居住十三年的岡本家,三名子女陸續在阿里山出生。一九四五年的前半年,岡本家一如往常,隸屬於高貴的殖民者,後半年卻如入地獄。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母親滿十八歲這一天,日本政府宣布投降,阿里山人稱這一天為「降服」;對全世界的人而言,這一年是關鍵年,也是戲劇性十足之年。
降服之後,日本人的身分地位一落千丈。
岡本家如同許多移民至阿里山定居的日本人一樣,以為可以以平民之身入籍台灣,成為中華民國政府轄下的子民。孰料,國民政府非但將他們驅逐,更奪其家產,以至於辛勤累積的財富一夕之間化為烏有。
重回日本的岡本家族,除了隨身之物與一千日幣,一無所有。岡本謙吉雖有一技之長,可惜城市無容身之處。他們選擇在偏僻的鄉野落腳,初時生活仰賴鄰居救濟。岡本謙吉最後在學校覓得工友職務,節子居家照料子女,一家人生活極為清苦。
反觀在阿里山的母親,憑藉在地身分與客家 女子的勤奮,不出十年便擁有自己的店面,且生意興隆,經濟漸入佳境。幾年後,除了雜貨店之外,另外又經營休閒茶室,甚至於還有旅館。
阿里山,一向是外國人喜歡駐足的旅遊區,其濃郁的日本文化尤其是日本人的最愛。憑藉流暢的日語,母親很快結識一些到阿里山旅遊的日本人。巧的是其中一名專事賞鳥錄音的日人,認識岡本謙吉,當他將母親的蹤跡傳遞至日本,岡本家宛如覓得失散多年的親人,熱絡地與母親連繫。
莫要說出生成長且受教育於日治時期的母親,對日本多少懷有同文化的情結;對移民阿里山十多年,生養子女、創業有成的岡本家族,阿里山更是日夜思念的家鄉。即便母親與岡本家絲毫談不上任何情誼,彼此之間更遙隔二十年互不聞問,可是鳥人的傳音,對岡本家而言,猶如今生今世思念的最佳情緒輸出管道,而母親也意外的成為岡本家族,最理所當然的思鄉的想望。
一九六四年,書信往返數年之後,甫成年的岡本姐妹,兼負父母期望,重返毫無印象的出生地,與毫無記憶的「保母」重聚。母親之所以熱情招待並為她們安排環台旅行,贈予厚禮。這其中委實奧妙地抒發被殖民者或被雇傭者的反撲情緒。這翻情緒經年累月,根深柢固,且不著痕跡。
親情、國情與鄉情
一九七○年,岡本家境雖略為好轉,但相較於風光赴日,投宿高級觀光飯店的母親,經濟面的差距更覺浮顯。然而,對岡本夫婦而言,委實無暇感受那經濟面的衝擊,因為光是要把握思鄉之苦,便叫他們音容憔悴。對他們而言,母親所代表的,是朝思暮想的故里、是遙不可及的實體、是輝煌年輕的過去、是許許多多惦記在心頭的曾經。也因為如此,當母親將離去,岡本夫婦不捨的眼淚,照映地是否也是當年與阿里山別離,再也無緣的痛楚?
無論如何,親情、國情與鄉情渾沌中,兩個家族默認了彼此。儘管歷經台日斷交,岡本之家有台灣阿里山陳家,陳家有日本岡本之家,是不爭的事實。而催化造就這份事實的是,二次大戰的變數。
我只能說,這份台日情誼,其實並不是尋常私密的情感。母親與岡本家重續,純屬巧合,而維繫母親與節子這兩個女人一輩子關係的,其實是造化的戲弄,這段貧血荒謬的歷史故事,事實上,也是阿里山日本人的時代悲劇。
陳月霞,生於阿里山沼平公園,曾任阿里山高峰山莊莊主。長年從事攝影、寫作及兩性、親子、社區、環保、自然教育等工作。著有《植物之美》、《童話植物》、《大地有情》、《跟狐狸說對不起》等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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