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一鄉一作家---再訪獅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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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 　 人間咖啡館 　 930104
（葉言都，台大歷史系碩士，喜愛歷史、科幻、戶外休閒等相關創作和活動，曾於中國時報服務，出版短篇科幻小說《海天龍戰》。現專事寫作，並於社區大學任教。）

⊙葉言都　獅頭山上的簫聲，來自最大廟宇勸化堂旁一間紀念品小店。店主不以吆喝招徠顧客，只是不時從陳列的商品中抽出一支洞簫或橫笛，隨口為天籟添上一抹人籟。勸化堂畔聽洞簫，即使是下里巴人的曲子，竟也陽春白雪起來。

　●獅嶺從頭覓舊遊

　我坐在小汽車的駕駛座裡，右腳踩著油門，雙手握住方向盤。冷氣吹拂身上，警廣交通網播放的歌曲縈繞耳際，在北埔吃的客家菜午餐置於胃中，結縭二十四年的妻安坐身旁，眼簾垂下，似乎已經進入午睡的夢鄉。這是一個二十一世紀初始年頭夏日的午后，我以人生這個階段的方式，再次踏上往獅頭山之路。

　公路蜿蜒進入新竹縣峨嵋鄉的山區。我試著整理記憶中的場景，終於確定第一次去獅頭山是民國五十二年春季，第二次是五十七年冬天，第三次……

　雪山山脈聳立在台灣北部，東坡陡峭，西坡比較平緩，有的地方會伸出小小的支稜。新竹、苗栗縣界中段，就有這樣一條，長僅約五公里，卻呈現東南東─西北西走向，獅頭山正位在此處。從南方流來的中港溪，在這裡受到阻擋，左轉九十度，折向西流，到支稜末端三灣鄉後，逐漸進入平地。這種地理形勢，使得不論從新竹南望或苗栗北眺，獅頭山的一抹青翠，總在縱目所及，可見的遠方。

　●寺新樹老幾經秋

　新竹縣這邊的獅頭山登山口，舊地名叫做茅坪。這兒如今已無香茅，卻未能免俗的矗立著一座紅紅黃黃的大牌樓，旁邊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停車位。我把自己的灰色豐田牌轎車停妥，一轉眼間，彷彿回到將近四十年前。那時，我搭的是一輛空軍總部的深藍色大巴士。

　初二那年，老師宣布班上春季旅行要去獅頭山，還會在山上住一晚。一言既出，全班四十幾個和尚頭紛紛交頭接耳起來。離家出遊的興奮在旅行當天早晨，很快到達高點：我們神通廣大的老師，居然借來大書「空軍總司令部」字樣的交通車！神氣的空軍大車把我帶到茅坪，當年就從這裡，開始登山。

　穿過牌樓，狹窄的柏油路立刻開始爬升。這條四十年前還是青石板鋪成的道路，左傍深崖溪谷，右倚黃土山壁。溪谷對面，青峰翠嶺，重巒疊嶂。突出在對岸丘陵之上的，是竹東五指山（一○六二公尺）到鵝公髻山（一五七九公尺）一帶的崢嶸峻嶺。四周林相，堪稱優美，當初因為供應木炭原料而廣泛栽植的相思樹，近年以來失去經濟價值而得以保留，愈生愈多，愈長愈大。

　爬上陡坡，經過一段號稱水簾洞的天然石壁凹入處，我又來到獅山古道這個方向的第一座廟宇──萬佛庵。民國五十二年那個光頭小男生平生第一次經過這裡，完全不曾停留；五十七年冬天，那個由小男生變成的大二青年，卻在此投宿過一宿。

　●摩崖點畫今方問

　五十七年十二月底，天氣極冷。我大學歷史系班上為數不多的男生，決定不帶女孩子，自己出去逛逛。那個白晝甚短的冬日，五、六個人幾經轉折，從苗栗那頭到了獅頭山。走到最後，天色漸暗，剛好看到萬佛庵的燈火，便饒存古意的叩門投宿。

　用過素齋，夜幕四閤，萬籟俱靜，只有寒雨敲窗的山中，正好聊天。照說一批主修歷史的人來到名山古剎，應該談些興廢得失、歷代掌故；可是那時青春的狂潮掩蓋一切，整晚的話題，從品評女同學轉到泡妞心得，完全離不開女孩子。最後某位陷入單戀的才子仁兄詩興大發，即席吟出「新詞」一闋：

　唯恐山中一夜雨　化作慕情千萬縷　落日時分　總愛幻想　伊人密語　奈何今夕　獨望空階　悵然詠詩句　最苦天涯倦旅　竹風輕籟　頻奏相思曲　仰佛門　嘆紅塵雜念　何日悟空虛

　拜服於他的才情，我把這詞抄錄下來，竟成為那次獅山之行的唯一紀念品，至於沿途勝景記憶中已很淡薄。實際上，獅頭山古蹟很多，道路沿途，古寺絡繹不絕，更有舊日的摩崖石刻，坐落在山路最高點望月亭下不遠。今天，總算到欣賞它們的時候了。

　●望月亭台昔未留

　萬佛庵以上，山道蜿蜒曲折，一路升高。四十年前的那群小男生，喧囂嬉鬧著往前衝，在昔日的石板路上比賽起腳力來。說真的，想想還有點像樹梢來去如風的猴群。猿聲啼不住之下，已過萬重山，根本談不上尋幽攬勝，就連獅山古道的最高點望月亭，都未曾停留。

　現在終究不一樣了。我和妻靜靜走著，可以感到腳踏在路上，汗冒出身體，流下臉龐。夏日的山風在竹樹間游移，有時鑽進衣襟，帶來一絲涼爽。我們很少說話，就讓山裡的空氣保持自然狀態，只有天籟流轉，而不以人的力量擾動它。

　安靜的步行中，金剛寺、覺然塔、靈霞洞、海會庵、獅巖洞一一經過。山上的樹長大、變老了；山上的廟卻擴大、變新了，倒是望月亭畔新竹、苗栗縣的界碑亭亭佇立，一如往日的歡迎我再來。

　●磴道重尋歧徑遠

　獅頭山的最高點，標高四九二公尺，位於望月亭西邊。我曾在地圖上看過，這次決心要登上它。從柏油路盡頭轉入分叉小徑，穿行在林野裡，妻隨手摘下的野生茶樹葉片，嚼來滿口生津。山頂其實也不遠，在世界上度過五十多個寒暑的我，這次終於踏上代表獅頭山之頂的花崗石質三等三角點，並且記下它頗為特殊的編號：國字25號。

　然後就是下坡了。經歷百年歲月的石階引我下山，一路帶到著名的大岩壁旁。這片龐大的砂岩常使來往的遊客驚嘆，也吸引山寺的僧眾信徒在上面勒石為記。作為一個現在才懂得從容造訪的愛山者，我靜立岩下，一筆一畫的將各種摩崖文字眼觀手指，臨摹一遍，才在自然與人文終能溝通的滿意中，繼續登上餘程。

　●簫聲一動滿山愁

　岩壁以下，小徑分歧，我抱定有路必探的宗旨，把這一帶的凌雲洞、開善寺、舍利洞和幾座涼亭一一走遍。正在獅山歧徑，目不暇給之際，猛然一縷簫聲，從前方轉角處傳來。這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樂音一旦發動，便一曲接一曲的不肯終止，接引著我溯音而去。

　獅頭山上的簫聲，來自最大廟宇勸化堂旁一間紀念品小店。店主不以吆喝招徠顧客，只是不時從陳列的商品中抽出一支洞簫或橫笛，隨口為天籟添上一抹人籟。勸化堂畔聽洞簫，即使是下里巴人的曲子，竟也陽春白雪起來。

　●紅塵梗泛三千里

　炎夏午后，古道上遊人稀疏，靜坐路旁，傾聽這空山靈簫，竟使我的思緒，迅速在不同的時空中飄蕩。那個在空總交通車上，歡欣鼓舞奔向獅頭山的小男生，後來果然身穿藍軍服，頭戴船形帽，當了一年多的空軍少尉；那個在獅山夜雨裡，向同儕求教如何泡妞的青年，也成為一位女士的丈夫，兩個孩子的爸爸。

　自從上次到過這兒以來，我也曾在舊金山的春日裡成婚，也曾在紐約的冬夜中凍醒；目睹過美國大峽谷、大陸九寨溝等等雄偉瑰麗的自然奇景；更在身不由己，不知所云的狀況下，白走了多少冤枉路，浪費掉多少光陰。

　唯有沉澱心底數十年的青山，未曾改變。

　●總為當年不識幽

　青山依舊在，夕陽卻已逐漸紅了。

　在以勸人向化命名的佛堂前廣場憑欄下眺，斜陽裡的中港溪波光粼粼，苗栗縣南庄鄉一帶的村舍星羅棋布，鑲嵌在丘陵和田野間。一縷早生的炊煙，居然在這二十一世紀的傍晚，從獅頭山下冉冉上騰。

　妻提議循原路回去，為的是趁著有限天光，從另一角度再看一遍獅山古道，我欣然贊成。走著走著，才具平庸如我，也發現醞釀近四十年，有些感覺終於化成詩句，道出此次的再訪獅頭山：

　獅嶺從頭覓舊遊　寺新樹老幾經秋

　摩崖點畫今方問　望月亭台昔未留

　磴道重尋歧徑遠　簫聲一動滿山愁

　紅塵梗泛三千里　總為當年不識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