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http://ent.nfdaily.cn/content/2009-03/12/content_4979050.htm
广东省河源市连平县忠信镇上寮村。一个冗长而陌生的地名,静静地退守在人们视线之外,每一个限制词都把它从大都市的焦点往外推了一步。进村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车上坐了三四个小时,突然像进入了贾樟柯的电影———车窗外是毫无章法的杂货店,店外面染着黄毛的青年蹲着抽烟;整条街飘荡着无处不在的网络歌曲,歌词像真理一样直白。
正在我努力把这些恼人的旋律赶出去、唯恐不小心就在人前哼出来的时候,车停了。本以为这个远近闻名的“花灯村”会有什么标志,但是后来才知道,那个用陶瓷制成、悬挂在村头的巨型花灯模型,还只存在于当地人的想象之中。
前两年,“忠信花灯”被列入第一批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民间美术类,“忠信吊灯习俗”以民俗类被列入第二批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上寮村是忠信花灯的主要产地,年前,当我们来到村里的时候,全村有160多人做花灯,平均每户是两个到两个半人。
72岁的赖明甫是上寮村制灯资历最深的老艺人,从六七岁起,他就跟着父亲学习这门手艺。在他家里,我们看到了他所说的“宝贝”———明清时代祖先留下来的大量印版、花样、手稿。木刻或石刻的印版,背后还刻着制作者的名字,端正的楷体,透着家族式的自信。看着它们,你很难把它们跟“模具”这样硬邦邦、冷冰冰、充满机械感的词联系在一起;你会说,这是一种渗透着天然艺术感觉的创造。一朵莲花,一尾金鱼,一弯柳絮,凹凸之中,刻下旧时的审美肌理。
后人可以轻易复制出这些图案,填上色彩,但才情不可复制。让我们惊讶的那些手绘图画,那些凌乱的草图,透露出赖家祖先的大胆和前卫。这些图,要么是已经发黄的白纸,要么是月历牌的背面,貌似孩童过家家般的随意,却有似大师的手笔。有些图乍看比例夸张,实则为细致观察下的逼人真实。比如一幅“白鹤捕蜻蜓”,从俯视的角度画白鹤,有力的长脖子硬挺向蜻蜓,粗糙的线条充满力量感,而画中的蜻蜓竟和白鹤一样大。同行的摄影记者也被震撼:这个角度太刁了,学院派的可能不敢这么画!还有一幅男女共舞图,完全没有中国民间的大红大绿,倒充盈着宫廷画中的华丽奢靡。
宫廷画风怎么会出自乡野艺人?赖明甫的儿子赖志稳告诉我们,这些画作还真是出自宫廷画师之手。他小时候,他爷爷跟他讲,明末有个画师,名字已经湮没,从朝廷告老还乡,和赖志稳的老太公交好,特意以宫廷画手法画了几幅图相送。赖家是书香门第,在乡里一直帮人写书柬,对绘画也颇有讲究,祖祖辈辈对这些画非常珍视,嘱咐后人好好保存。传到赖明甫手里的时候,文革“破四旧”开始了,不让做花灯;他来不及沮丧,想的都是怎么藏好这些宝贝。据说,这个画师不仅为赖家带来了这几幅画,还教给当地人宫廷花灯的制作方法,逐渐完善了起源于宋末元初的忠信花灯。
在人们的记忆中,花灯一直充满浪漫的想象。笔记小说中,诸多爱情故事发生在赏花灯、赶庙会之时。唐玄宗时,每逢正月十五就命人在宫中用绢丝扎成20节、高150丈的灯楼,“笙歌灯火连夜明”,金光璀璨、极为壮观。《西湖老人繁胜录》中记载南宋时期的元宵节,热闹非凡:“清河坊至众安桥,沙戏灯、马骑灯、火铁灯、架儿灯、像生鱼灯、一把蓬灯、海鲜灯、人物满堂红灯,灯光盈市……”此时火树银花,人潮涌动,堪称“中国人的狂欢节”。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主任康保成对花灯颇有研究。他说,古时的元宵节灯会特别热闹,因为平时妇女是不允许出门的,而元宵节晚上则可以赏花灯。自然,很多爱情故事也在这天发生。大才子唐伯虎有诗云:“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
我在四川自贡长大,这个川西南的小城市有“灯会之乡”之称。对于灯会,感觉它与诗中的浪漫相差甚远,带着与日常生活混杂不清的山寨感。曾几何时,灯会是我们逃出家门的最好理由,也是呼朋唤友的不二法门。也许我们不记得曾经欣赏过的其中任何一盏灯,却借机和暗恋的对象在灯前留下了合影。偶尔翻看以前的照片,发现以灯会为背景的还真不少。就这样,我们见证着彼此的青春。
和一般花灯的游园性质不同,忠信花灯有一个相当特别的吊灯仪式。按照当地习俗,当年生了男孩的人家要在祠堂里吊花灯,从正月初九吊到正月十八,然后烧掉祭祖。因为灯和“丁”谐音,于是便可以传递“添丁”的欢喜。
由于半路加入的宫廷血统,忠信花灯到今天还透着一股文人士大夫的清雅之气。以前,赖家花灯单传一家,被挑中的后辈需要学习剪纸、雕刻、绘画、诗词、书法等多方面的才艺,功底全都反映在做出来的花灯上。一些老人回忆,以前一盏灯可以看一个小时,它的花怎么画,颜色怎么搭配,“八仙过海”的“八仙”神态是如何微妙,线条是如何流畅,还有灯裙上的诗词、书法,有很多内容可以看。现在,梅花跟莲花都不分,很多买灯的人看重的不是它的艺术价值,而是有多大,越大越气派,越有面子。当艺术品无人欣赏的时候,艺术家也就慢慢消失了。
另一个问题是,现在人们对传统节日的意识越来越淡薄,而忠信花灯的种类和用途都比较局限。保守派坚持一切保持原貌。革新派如连平县政协原主席余金照等,则希望转变花灯的用途、品质和制作工艺,让忠信花灯广泛用于节庆活动、装饰观赏等。实际上,花灯的习俗已经有一点改变,连平县一带百姓家中有大小喜事,如做寿、上大学、当兵、开业、生女孩也都挂起了花灯。
自贡灯会的成功,不光使已有的花灯历史得到传承,而且不断在光源上和技艺上进行创新。自贡灯会是抽象的,抽象到我们对它的认识和记忆都充满着个体差异。这种抽象推动了它的发展,因为没有定势,也就没有限制。忠信花灯过于具体,因而狭窄,但是它的文化内涵和仪式感不可代替。你很难说哪种更优。人们常说,形式不重要,仪式当然也不重要。可是我发现,回想很多发生过的事,最后记住的还是那些仪式,生命中的大事莫不如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