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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在路上
客家人多礼好客,走亲访友总要带些小礼物,农村最常送的礼物是鸡蛋(或鸡)和长寿面,“鸡”与“吉”同音,象征万事吉祥,长寿面象征亲情之路地久天长。此外,还随送些糖果、糕点、水果、土特产品、自制小吃等。客家人出门回家,不管远近,同样不肯让那些满脸欢悦的小孩失望,哪怕是赴圩、走亲戚回家,也得为老人和小孩带点零食。客家人将这些礼物统称为“等路”。
客家人素有出门迎客的习俗,若有客人要来或亲人归家,一家老小便齐集在大门外等路。在我的老家,若是“新人上门”,客家与主家必须预定日期,到时主家必须派一人到客家等路,为“新人”领路。“新人”特指新女婿、新媳妇、新生儿。当客人到主家参加婚宴、新生儿满月宴、升学宴等较为隆重的活动时,主家在客人离去时都必须为之准备一串用红线串成的“行路糈”。糈是一种原料为糯米粉、经油炸而成的客家传统食品,“糈”在客家话中与“惜”同音,因此赠糈含有“相互爱惜”之象征性蕴涵。“行路糈”的数目的尾数一律为九,意为“但愿人长久”。
客家儿童都当过“等路虫”,我还小时也不例外。只要大人出门,早早地便候在路边,心不在焉地与同伴游戏。只要足音响过,心头便如小鹿乱撞。如果同伴等回自己的大人,心满意足地享受着“等路”时,心里的焦急中就夹藏着一种被冷落的孤独。但最为焦急的还是在大雷雨天,出外劳动或办事的大人在夜幕降临时还没归家。我在进初中过寄宿生活以前,屡屡和姐姐一起,冒着沉沉夜色和狂风暴雨,摇摇摆摆地去为父母送火和雨具。有时打的是松明火,尽管姐弟俩极力地用身子遮挡,但火把总会不断地被浇熄和吹灭。有一次怎么点也点不着了,两人只好又冷又怕地靠在一块,双手不断地抹着被浓烟熏出的眼泪。如果父亲出了十里以外的远门,我们总是将火和雨具送到离家三里或五里的小茶亭。等到父亲时,大多时候他都已从熟人处借到手电和雨具,有时则是满身泥污地撞进茶亭。
客家男人常年在外,乡村汉子往往只在农忙季节回家帮农,其余时间大都奔波在外。而当年那些男人远下南洋的客家主妇,更是三年五年也无法与丈夫见面。每到年关,山村里的客家主妇几乎无圩不到,一是到集镇出售物产采购年货,一是眼巴巴地望着那个小小车站,像筛沙子一样地筛着下车的人群,希望其中有自己的丈夫的身影。那些没等到丈夫的主妇,自然是满脸凝重,或者像花中蝴蝶一样忙乱,四处向归来的人们打探自己男人的消息。而那些等到丈夫的主妇,常常高兴得搓手顿脚,不知所措。在回去的路上,她们肩挑手提,非要让自己的男人做“甩手郎君”不可。
这么些年了,我一直是走在路上。每次准备启程回到数千里外的故乡时,也总得琢磨给等在路上的小孩们买些什么东西作为“等路”。每当这时,总会想起将近二十年前的一个真实的笑话,村里的一个老婶婶到镇上赴圩,发现市上卖一种叫“冰糕”的新鲜东西,于是,自己舍不得吃,却为她最疼的满子(最小的儿子)买了一块作为“等路”。可回家一看,她的香篮里只剩下一根竹棍和一张包装纸,她非常生气地大骂“谁偷吃了”。年岁渐长,我想起这个故事时再也笑不出来,心头泛过的只是一种很柔软很湿润、既酸又疼的感情。在走得疲惫时想到有人为自己等在路上,便觉得路上竟是一种延伸出来的故乡。
(黄发有: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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