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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5 23:4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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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城墙洞里的剃筒
石城的城里人都认识有个叫剃筒的,可我不认识,我是乡下赖子(客家话,男孩的意思),虽然自16岁上县中,到后来在县城建房安家,也算是在城里生活了10多年的,可说真的,我不认识剃筒。
我怀疑这个名字的来历是因为他是剃脑师傅,加之客家话里的“筒”是对男性的一种戏称,我听到过很多县城里人的外号,叫什么“烟筒脑子”、“球(qiu1)筒”等等,“球”在这里是指男人的那物。但我还揣摩,这个“剃筒”也许是“契筒”变得来的,赣南闽西一带的人常常喊人“契男”,其实按某些民俗学家分析,这是源自这些地方的一种古老的风俗,就是北方人说的拜把子兄弟,拜把子兄弟之间互称契兄弟,做契兄的可以任意指使契弟,甚至成为他的玩物,但得罩着他,带他漂洋过海,闯荡世界,甚至在契兄成家立业后,要为契弟谋求一门亲事,使他也成家立业自立门户。
我也懒得去瞎猜了,但七十来岁的住在东门城墙洞里的剃筒,在去年一个寒夜里走了,却是不争的事实。
有个城里赖子,见我写“点婆子”的故事写得有趣,就把剃筒的故事推荐给我。下面是他关于剃筒的叙述,我作了润色和修改:
1970年代中,我初次认识了剃筒,那时拖着青鼻涕的我,被妈妈揪着耳朵去西门街头剃脑(客家话,理发的意思)。剃筒搬了条长木单凳,用个小木箱子装了几件简单的理发用具,那用具无非是把手推剪子,一把剃刀,一把发屑扫子之类的(根本没用现在的美发店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边帮你洗头边问你要不要洗其他地方的),他又将一块油渍渍的围布往别人家店面墙上一挂,一边剔着牙缝里的韭菜,一边等人上来剃脑。
那时的城西门桥头的集市,有很多小摊,卖漉(开水煮透)豆腐的、染青的、理发的、卖才从乡下摘来的水果的、卖劈柴和木碳的。乡下人进城买东西也在那,买完东西要吃点点心也在那。
剃筒自己留了个平头,硬剌剌的头发茬子指上半天,夏天光着膀子流着油汗,冬天穿着一件油光发亮的棉袄,一副大刀阔斧的派头在那为人理发。剃筒只会理两种发型,一种是从下往上推,头顶留着头发的锄田坎式的,另一种是剃平头。但他只收人一角钱。那时的乡下人因为他那价钱实在是便宜,反正他们又不图标致,就把脑袋交给了他打理。
剃筒闲时就在街上闲逛,双手拢在袖子里,交叉着箍在胸前,腋下夹着一把竹烟筒,他本来人长得黑,又少得洗澡,再想起他那脏得出了名的剃刀布,没几年功夫,城里人都认识剃筒了。有些城里的女人骂她们孩子脏,就常常说:“死赖子!还不脱你那衫下来洗,你就象那西门的剃筒样!
后来我慢慢知道,剃筒一生没讨过老婆,他家曾是石城县城里有名的大户,祖父几代都出了名的富裕,县城东门一带(就是现在拆了在建客家风景城的那块)很多房产都是他家的。
解放后,土改时,他家被划成了地主,房屋没收归了公。剃筒,作为一个地主的后代,受人岐视,受人批斗,没了住房,又没手艺和田地,他只好到县城东门的楼洞里蹲窝了,一直到去年他离开这个世界。
其实,剃筒还是比较有文化的,曾经上过老初中,有人说老初中比现在的大学还管用呢。那时,要是贫下中农或工人阶级的后代,只识几个字就能招工进单位的,可惜他不是,他找不到工作,连卖力气的单位都不要他。
剃筒也曾想过找对象的,可他是个富家的落魂子弟,在讲究家庭成份的年代里,他想找对象没有任何优势。当他一次次怀着青春的激情去相亲时,却遭到对方的一片片的奚落,别人问他是干部吗,他说不是,问他有工作吗,他说没有,问他是工人阶级吗,他说不是,问他是贫下中农吗,他说田地没一寸,可偏偏不是贫下中农,那人家就问了,那我把女儿嫁给你怎么过日子啊,他就不吭声了,自尊心极强的他,从此就一蹶不振。再也不去考虑成家的事儿了。
他的亲人一个个地很早离世了,原先还有几个远亲,可因为他没出息,又没生活来源,慢慢就再不来往了。
可光阴却不管你是形单影只还是儿孙绕膝,都会匆匆而过,日子过得如被狗撵拉屎人的屁股那么的快。孤单的剃筒越发少言寡语了,城里无聊的小孩们常常跟在他身后戏弄他,或用树杈子猛抽他一下转身撒腿就跑,或在他要路过的楼上朝他吐唾沫。
理发,是剃筒唯一的生计。在计划经济的年代,理发也是国营或者集体经营的,因身份不好,他自然进不了,这个社会又没有一点点的社会保障和福利来保障他那样的人,他也就只能以简单的理发手艺来维持他半世的生活了。
到剃筒那理发,最大好处就是廉价,当然质量不一定蛮好。 1988年,当市场经济的浪潮第一次冲击物价时,猪肉在半年内就从两块七一斤涨到了四块七,然后一路上涨,就再也没跌过价,直到现在。石城的人是以猪肉价钱的涨跌来论其他价钱的,如泥水工的工钱等等,理发价格也要随着肉价涨的,88年,各行各业,物价飞涨,可固执的剃筒提出他营业口号是,“物价到处涨,剃筒剃脑价不涨”。一直到他理不动发,他都只收一角钱一个脑。
价钱收得低,花花绿绿的理发店又多了起来,年轻人去时髦的理发店的人越来越多,乡下来城里赶圩的老派人物也越来越少了,愿意到剃筒那理发的更是寥寥无几,有时一天还理不到一个脑。
但生活还得过下去,闲下来剃筒就去街上或者建筑工地上捡柴火,留着自己烧饭生炉子时用,谁也不知道他一日三餐过年过节是吃点什么,也不知道寒风呼啸的夜里他是怎么度过了那一段段难熬的时光,也许只有琴江河呜咽的流水知道,只有从仙姑岭上一如既往地升起的一弯冷月知道。
前几年,我最后几次看到剃筒时,他已是个白发苍苍、佝偻懵懂的老人了。县城扫地式的秋风吹过他的身躯,很远就能听到他哼哼的带病声。在寒冷的冬季,他还穿着那个破棉袄,抖抖索索地在街上游动着,邻居遇着就喊:“剃筒叔,这么冷的天就不要出来!”他就说:“出来看看,有没有柴火捡捡,听说又有些地方在拆房子了,捡些柴火来烤火”。
在一个临近春节的寒冷的夜晚,人们几天没见到居住在东门城墙楼洞里的剃童的身影了,邻里觉得不对劲,几个好心的邻居走去看看,发现剃筒硬镪镪地的卷缩在那,已没了气息。
剃筒走了,随着县城那些古老的房子轰然推到的声音,随着一个个正宗的石城县城的老式人物(这些人有点婆子、白姑太、纸老虎),随着苍凉的阵阵秋风,随着宝福寺昼夜不绝的诵经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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