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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曾小春简介
曾小春,男,汉族,1965年3月出生,江西省石城县人,中共产党员,大学本科毕业。原任江西省石城县文联主席。1993年被评为图书(群文)系统馆员(中级)职称,1990年加入江西省作家协会,199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在广东省东莞市文学院工作。
其主要经历为:
1981年9月――1984年7月就读并毕业于赣南师院中文系(大专)。
1988年9月――1991年7月就读并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作家班(本科)。
1984年8月――1987年7月在江西省石城县中学高中部任语文教师。
1987年7月――1993年9月在江西省石城县文化馆工作,先后任文学创作辅导干部、副馆长职务。
1993年9月至1999年11月,在江西省石城县委组织部工作,任县委组织员、党员教育科科长职务。
1999年12月,任江西省石城县文联主席职务。
自1984年从事文学创作以来,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小说、诗歌、散文、剧本达100余万字。受到著名评论家作家雷达、曾镇南、高洪波、秦文君、刘绪源等的专门或重点评介。小说《空屋》、《热血》、《丑姆妈》、《父亲的城》、《蓝色故乡》连续获得江西的第一、二、三、四届谷雨文学奖;《父亲的城》获陈伯吹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奖。
1990年7月,参加由中国作协·少年儿童出版社举办的“上海国际儿童文学创作理论研讨会”,宣读论文《呼唤儿童文学流派的崛起》,并收入论文集出版发行。”
1991年5月参加由中宣部、中国作协联合举办的“全国青年作家代表会议”,聆听了党和国家领导人李瑞环、王震的亲切教诲。
1992年少年儿童出版社在上海举办“曾小春作品讨论会”,《文学报》、《新民晚报》、《文汇报》、《儿童文学研究》等报刊作了专门报道。
1998年6月,江西省作家协会、赣州地区文联、中共石城县委、石城县人民政府联合举办“曾小春儿童文学作品研讨会”。《江西日报》、《文艺报》、《作家报》、《创作评谭》等报刊作了专门报道。
1996年,小说集《父亲的城》入选由中国作协、中华文学基金会主办的“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1996年卷”,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著名作家高洪波为之作序,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出版。
长篇小说《蓝色故乡》入选“花季长篇小说丛书”,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1997年出版发行。1998年5月,中国作家协会、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在北京联合举办“花季长篇小说研讨会”,《蓝色故乡》被重点评介,《文艺报》、《儿童文学研究》等报刊均有专门报道。
小说《空屋》被人民教育出版社选入“九年义务教育三年制、四年制初级中学语文自读课本”《哦,大海》一书中。
自1993年调入组织部门工作后,积极参加党员电化教育专题片的创作,由他编导、撰稿和制作的电视专题片连续五年获得赣州地区党员电教片评比一等奖。由他撰稿并参与制作的电视专题片《齐贤村故事》、《小屋告诉你》、《活着的人》连续三届荣获由省委组织部举办的“全省党员电教片观摩评比”一等奖,并在江西电视台播放。由于他在电视专题片创作上的突出成就,1998年4月至8月,他被抽调到省委组织部进行专题创作,由他撰稿并参加与制作的电视专题片《穿越雨季》荣获中央组织部主办的“全国党员电教片观摩评比红星一等奖”,并在中央电视台“地方台30分”栏目中播出,北京广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朱羽君在《党员电化教育》杂志发表《平凡中见光辉――评电视纪实片<穿越雨季>》的专门评论,对该片给予高度评介。
为了表彰他在创作上取得的显著成就,1997年,他被中共石城县委、石城县人民政府授予“全县第二届拔尖人才”称号,被共青团石城县委授予“首届青年十杰”称号。1999年被推荐为赣州市第一届政协委员。
西去的铃铛
1
冬天的早晨,当我挑着空空的木桶,一扭一扭走向那口方方的水井时,西边陈坊桥的坡路上,一长串挑着柴担的队伍正在走来。只要看一眼我就知道,那是来我们屏山赶圩的固村山里人。
早上,那是挑水的高峰期,几乎家家户户的水缸都要在这时注满,井口的四个方角便排起了长队。挑水的人群中,只有我个子最小,身边的大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来:
呵呵,吃奶都还不知饱,你就会挑水吗?
人还没桶大呢,别掉井里去了。
……
这种语气夸张和略带嘲讽的话语让我十分受用。在我听来,这是大人们对我的一种委婉夸奖。
井口蒸腾着袅袅水汽,就像井在呼吸。轮到我打水时,身后的人伸出手来想帮我一把,遭到我非常气愤的拂袖拒绝。我当时一定是这样想的:如果需要别人帮忙,我还有资格接受你们的表扬吗!而且,我对自己变本加厉起来,本来我只挑得起半桶水,这回偏偏要挑满,让大家对我更加刮目相看。果然,当我无比吃力地将水桶拖出井口,用尽吃奶的力气挑起满满一担水时,身边的大人们发出阵阵惊呼:
哇哇哇,这么满挑得起吗?
小心点,别把屎肚压破了!
我憋红了脸支撑着,沉沉的担子压得我说不出话来,只能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想用表情告诉他们,我能干和轻松着呢!
我在人们的注视中离开水井,向家的方向走去。担子实在是太重了,我想转换到左肩上去,但我无力做到,扁担似乎长进肉里去了。右肩迅速从酸痛进入麻木,身子扭曲歪斜,步伐醉汉似的踉跄,桶里的水不听话了,咣咣地荡出桶外,溅湿了我的裤腿和布鞋。身边不停有脚步踢踢踏踏经过,我只能紧盯脚下的路,无暇顾及走过的都是些什么人。可恨啊,我不堪重负的狼狈样子都被他们看到了!其中一位高声大气地说,挑不起就倒掉一点吧。那一刻,我感到无比屈辱和万分恼怒,真想把水桶扔了,真想哭出声来。但我这么能干的人怎么能哭,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如果要哭,那淅沥在土路上的两行新鲜水迹,就算是我淋漓的泪水吧。
眼前是一道缓坡,我已无力支撑,只好歪近路边的一棵树下歇脚,背对着坡路喘气。井边打水的人还是拥拥匝匝,而走在路上的那伙挑柴人却不见了,只剩下两捆火红的松枝柴在井边缓缓蠕动。
小镇的炊烟已经升起,母亲肯定在焦急地等我用水做饭。我赶紧挑起水桶上路。从家门到井口不到三百米距离,上了坡再走百十来米就到了,要在平时,不用两分钟我就能走到。可现在,刚刚上坡我又走不动了,只好再次歇肩。那两捆柴也在坡下停住,我看清那个挑柴人了,心里有些吃惊。那小子比我高不了多少,眼睛细小,鼻子扁平,门牙硕大。我有些生气地想,这个丑小子,怎么敢像我一样能干呢?让我稍感安慰的是,他也走不动了,鼻翼一掀一掀地站在那里。但我又对自己不满起来,人家已经走了那么久,走不动是正常的,而你又走了多远呢?
就在这时,那小子猛地钻到竹杠下,龇牙咧嘴挑起柴担。我本来就在前面,难道他要超过我,让我输给一个山里人吗?我心急火燎地挑起水桶往坡上冲,肩上的担子似乎轻了许多。但我未能一鼓作气冲上坡顶,走到一半就顶不住了,听得后面呼哧呼哧响,转头一看,他就在我屁股后面,扶着柴担张开嘴巴呼气,那门牙显得更白更大了。我腿一软,两只水桶咚地坐在斜坡上,桶里的水薄膜似的滑泻出来。我双手抓住桶把,让倾斜的水恢复平稳,又转身盯住那小子,担钩挂在肩上,只要他一起身,我就立即开拔,绝不让他赶超在前。这样走走停停,终于到达坡顶,我们被迫再一次休息。他的柴担火红得逼人,离我仅有一步之遥。那小子坐在柴担中间的竹杠上,目光越过我的头顶,去看前面的街道。
我们的比赛没能继续下去。母亲大概等不及了,便从家里来接我。那小子的柴担也被一个戴旧草帽的老人挑走了。
两个大人挑着担子在前面走着,我和那小子空着手在后面跟着,我走快一点,他也快一点。我火了,干脆跑到前面去,他却没敢再跟我比。我不时回头乜斜他一眼,他与挑柴的老人并排着走,脑袋转来转去地看着眼前的小镇。
安子,这就是你想来的屏山哪!老人侧着头说。
爷爷,屏山好大哟——那小子仰着脸呼叫着,尾音拖得老长。
哼!这些固村人没见过世面。我在心里轻笑着。
固村与我们屏山相邻,也是一个小镇,只是属另外一个县管辖。那时我还没有去过固村,但在我的猜想中,那边有无尽的深山和无数的柴草。
母亲挑水转进家门。我在骑楼下站着,倨傲地看着他们从我身前走进前面的柴火坪。那小子竟然从柴担后探出半张脸来向我做鬼脸,我冲他狠狠瞪了一眼,就把他吓得躲回去了。只见他的腿脚从移动的柴担下露出来,脚上旧胶鞋的带子上下甩动。
同时,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安子。
2
那以后的假日和周末,安子逢圩必来卖柴,挑的柴捆与他爷爷的一样大。山里人进入小镇,一定要经过镇口的水井和我家门前,因此我时常能撞见他。每次相遇,他一看见我就怯怯地勾下头。哈,他怕我!我干脆站下来盯着他看,目光棍子似的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让他步伐紊乱跌跌撞撞。我仅用眼睛就打败了他,心里十分解气。
其实,我们更多的是在柴火坪遭遇。他在那里卖柴,而我则是去捡柴。
我家挨着镇礼堂,礼堂前面有一大片空地,专门供山里人卖柴,因此叫做柴火坪。逢圩的早上,上百担柴草一溜溜停放在这里,看上去十分蓬勃耀眼。站在家门口的骑楼下,我时常看到,安子和他爷爷总是最后一批进场,他们的柴担往往放在最外围。我曾听见他爷爷叫他少挑些,安子嗯嗯地点头,可下一次他的柴担并没有变小。我在心里说,哼,逞什么能呢。
每担柴火放在地上,总会受到些损失,特别是芦蕨草、松枝松毛一类,被折断枝梢和自行掉落的现象是经常发生的。这些柴草一旦遗落在地,就像没有了归属,谁都可以捡回家去,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屏山地少人多,周边的山岭早已被砍得光秃秃的,砍柴要到很远的山里去,往往是早出晚归,比下地干活还更辛苦。能在家门口捡到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般的美妙。当然,捡柴的都是些孩子,我当然也在其中。
我提着畚箕,扛着竹筢站在骑楼下,一眼就看见安子和他爷爷守在自己的柴火旁。他爷爷依然扣着那顶旧草帽,坐在地上抽烟;安子则东张西望地站着,一接触到我的目光,他的眼皮就低垂了,局促地蹲下身子,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我耀武扬威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心想,我可没工夫看你,我要捡柴去。
捡柴也有门道,那就是要跟着买柴的人走。我们最喜欢跟的是单位食堂管理员和砖瓦窑主这样的大买主,因为他们一买就是十几担,甚至几十担。如果坪上柴火不是很多,他们买起来还更干脆,问一问价,再稍微压压价,很快就成交了。他们大手一挥说,跟我走吧!一大片柴担就应声而起,留下满地柴草残骸,让我们这些捡柴的孩子欢呼雀跃,手忙脚乱。可惜的是,这些大买主并不是经常买柴,他们往往十天半个月才买一回。
最讨厌的是那些妇女,她们大多是干部家属,几乎每个圩日都来,每次也只买一担或者两担,似乎不是来买柴,而是来显示她们高贵身份似的。她们走在柴火坪上气昂昂的,那架势像是领导深入基层视察工作,跟在她们后面真是累死人。好不容易她要买了,却又要站在柴担前漫长地问价杀价,山里人当然也会讨价还价,声音却是低声细气,底气不足。她们便居高临下地喝问,就这个价钱,卖不卖?山里人还在犹豫,她们使出杀手锏,装出扭身要走的样子。山里人经不住吓,支吾一阵就挑起柴跟她们走了。柴担刚一起肩,我们这些等候多时的孩子们一拥而上,手中的筢子飞快地在柴火放过的位置扒来扒去,打架似的争夺地上的断枝残草。
有时柴担还没完全离开地面,我们的竹筢就贴上去了,甚至柴还没卖出去,就有性急的孩子用竹筢往柴脚下抠一把,生生拽出些毛草来,固村人要是敢说什么,孩子们就会讥诮他们是“山里猴子,没威没势”。我虽然没有这样过分,但在心里也瞧不起这些山里人。
这样下来,每个圩日我都可以捡到两畚箕琐屑的柴草,堆在家中的灶堂里,供母亲做饭时用来引火。
我发现,安子的柴往往要在散圩时才能卖出去。因为那些大买主喜欢在柴火坪里面看柴挑柴,安子和他爷爷的柴担远离中心,不在大买主的视野之内,来买他们柴的都是那些狐假虎威的妇女。有时,爷爷的柴成交了,安子的柴却还卖不出去。
有一回,我们跟着一位镶金牙的胖女人走了老半天,最后她转到柴火坪外边,对安子和他爷爷的柴产生了兴趣,那是两担红灿灿的松枝柴,捆得饱满结实,看上去惹人喜欢。那女人左瞄右看,不时俯下身来看一看柴火的成色,还去掂一掂两担柴的轻重。
谁的柴啊?女人横着手指在空中一画。
我的。安子抢着回答。
是我们爷孙俩的。安子爷爷补充说。
柴倒是不错,要是价钱合适,我都买了。女人说话的时候,嘴里的金牙一闪一闪的。
好说好说。安子爷爷不停地点头。
女人开价了,安子的那担柴比爷爷的少了5块钱。
她说,小孩的柴少多了。
安子急了说,我挑得一点也不比我爷爷少啊!
买柴的女人说,我刚才掂量过了,你这担就是轻多了。
安子咚地坐在地上,鼓着嘴什么话也不说了。
就这价钱,卖不卖?女人又故伎重演起来。
不卖。安子梗着脖子回答。
安子爷爷扶了扶头上的草帽,长长地唉叹一声。
哟哟哟。那女人刻薄地嚷起来,嘴里的金牙一片闪烁:你一个卖柴的强横什么呀,都散圩了,不卖你就把柴挑回山里去吧!
那女人扭着身子走了。我们这些孩子却围着不走,手里的筢子靠着柴担蠢蠢欲动。
安子气鼓鼓地挑起柴担真的想回山里去,却被他爷爷伸手拽住了。
等一等,再等一等吧。爷爷说。
安子扔下柴,躲到旁边坐下,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弯里。我们一阵欢喜,安子扔下担子的时候,我们都听到柴条枝梢被折断的哔剥声,是那样的干燥和动人。
散圩了,街上的人流陆续走了,我们实在等不住,只好悻悻离去。我端着饭碗坐在骑楼下的门槛上,一边吃着一边盯着柴火坪上。如果这时有人来买,那柴底下的残枝就全归我了。
可没人来买。母亲在厨房里催我拿碗筷去洗,我刚要回屋,安子爷爷领着安子走了过来。
我想,请你们家帮个忙!老人声音沙哑,微笑着对我说。
我看见安子的细眼睁大了望着我。
帮……帮什么忙啊?我有些吃惊。
把柴担放在你家里,下个圩日我们再来卖。老人还是微笑着,安子的嘴巴也跟着动了动。
娘,娘……我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去,向着家里大喊。
母亲出来了。
听完安子爷爷的请求,母亲说家里地方小,放不下两担柴。
放在这里好吗?安子爷爷指了指骑楼底下。
母亲说,这倒可以,只是骑楼下没个遮拦,要是丢了怎么办?
丢了就丢了,也不敢怪你啊。安子爷爷说。
那……你们就放吧。母亲点头答应了。
爷孙俩脚步叭叭地冲到坪上,转眼间就挑了柴担过来。在母亲的帮助下,它们依偎在我家骑楼的窗户下。
安子又跑进坪里,用手去拢地上的松枝松毛,举着走回,堆放在我的脚下。
这些都归你。安子大声说道,声音从他的大门牙出来显得格外诚恳。
我飞快地看他一眼,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高兴得很。
他们千恩万谢地走了,回西边山里去了。
3
离下一个圩日还有两天三夜。
母亲吩咐我,没事你就去骑楼下看着,不许别人动那柴,更别让那柴丢了。
我才不去!我扭着身子说。
为什么啊?
给山里人守柴,别人知道了会耻笑我的!
母亲瞋了我一眼,抚着我的肩膀说,你真是不懂事呢,柴放在我们家,真的少了丢了怎么对得住人家?何况人家对你不错啊!
母亲说完就喂猪去了。
我在原地站着,母亲的手似乎还在我肩膀上抚着,过了一会才走到骑楼下的门槛上坐着,看着那两担柴紧紧靠在一起,觉得它们真的一样大小,就像一对双胞胎贴着脸站着。
我是个太过认真的人,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兢兢业业。每当有人从门前经过,我就站起身来,在柴担前走动着。我这样尽心尽职,意外还是发生了。先是家里的母鸡趁我不注意,领着小鸡们从我身后绕了过来,跳在柴身上啄个不停。我张着双手,嘴里喔吁喔吁地嘘着,将它们从骑楼轰了出去。
过了不久,我舅舅赶着牛背着犁过来了,冲着我说,忘记带赶牛的梢子了,你给我弄一根来。我说你等着,我找去。赶牛一般用竹梢子,我在屋里找了一会儿才找到。当我举着细长的竹梢跑出门,舅舅赶着牛离开我家十多米远了,他的手里扬着一根红红的松枝柴。我气急地追了上去,拽住他的衣摆不放。
给你竹梢子。我说。
这个也可以。他晃了晃手中的松枝,几根松毛掉落下来。
那是别人的。我大叫,硬是将竹梢子塞进他握牛绳的手上,跳起身夺走他另一只手中的松枝。
什么别人的?舅舅嘟囔着。
我也懒得跟他多说,搂着那松枝往回跑,在柴担前左右寻看,才把那根柴按原位插了回去。
天黑下来,我心里一阵轻松,觉得自己一天的任务完成了。就在我走进家里的时候,心里猛然一坠。晚上有人来偷柴怎么办?便去告诉母亲。母亲也被问愣了,她说,大冬天的,总不能在外面守着不睡吧?又说,晚上睡觉时警醒点就是了,还真的有人偷柴不成!母亲这个态度让我很不以为然,她不是说不要让柴少了丢了吗?
母亲开了灯,开始做夜饭。我哪里放心得下,像头小狗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外面起风了,吹得灯泡乱晃,洒下满地摇曳的光影,一个念头闪电般照亮心空。我发现新大陆似的激动,钻到睡觉的屋子里东翻西找,终于从床脚的抽屉里搜出了我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只铜铃铛,一只许久未曾玩过的铜铃铛!
我一摇,铃声一如往日清亮。
我又找来母亲以前纳鞋用的一团细白绳,系在铃铛上面的扣眼上,跑到骑楼下,将铃铛悬在最外面的柴枝上,细绳从窗户木棂中穿进厅堂,一直牵进里屋我睡觉的床头。我想,这下好了,要是有人偷柴,必定会牵动绳子,这铃铛也必定会叮当作响……
没想到铃铛立时在屋外响了起来,即使隔了厅堂也能听得真切。还没睡就有人来偷柴吗?我冲了出去,骑楼下并没人,柴担黑黑地放在那里。我凑近一看,铃铛还在摇晃响亮。原来是风。
我想了想,又有了办法。很简单,将铃铛塞进柴捆中,风就吹不动了。
那天晚上,我谛听着外面的动静,借着窗外冷冷的月光,白色的细绳依稀可辨。那只铃铛在柴捆里深藏着、沉默着,直到我沉沉睡去,直到我天亮醒来,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以后的两天,除了早上挑水,我几乎都守在那里,就连吃饭也没离开过。最后一个晚上,临睡时我兴奋地想,明天他们就要来了。
是叮叮当当的铃声叫醒我的。我睡眼惺忪跑出门去,天已大亮,骑楼下空了,柴担不见踪影。晨风中那只铃铛又被吹响,我循声望去,原来是挂在窗棂上。
就在我摸不着头脑之际,母亲挑水回来了,她说,别发懵了,他们天没亮就来了。
抬头望去,柴火坪上又摆满了山里的柴草。礼堂的台阶上,安子一边腾跃,一边向我挥手,隐约可见他的大门牙闪着白光。
我只是冲他笑了笑,转身进了家门,发现厅堂的饭桌上码放着三块又圆又厚的黄糍,旁边还有一小布袋炒熟的山栗子。
母亲挑了空桶出来说,黄糍是那个卖柴老人送的,栗子是那个小孩带来给你吃的。
是吗?那就归我了啊!我有些害羞地望了望母亲。
看你猴急样!别忘了捡柴啊。母亲嗔笑着,又去挑水了。
母亲刚走,我就急急地抓了栗子往裤兜里装,直到两只裤兜撑满为止,这才放心地拿起竹筢挑着畚箕捡柴去了。一出门,就觉得不大对劲,一左一右的裤兜十分抢眼地往外鼓胀和甩动着,里面的栗子透过布层粒粒印现,随着步子啦啦响动,活像两只蛤蟆不安分地叫唤。我顿时紧张起来,觉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狐疑地望着我。按理说,这栗子已经归我了,可以放心地慢慢享用,完全没必要一下子往身上装这么多,但我控制不了自己。也许我是个贪心的孩子,挑水是这样,装栗子也是这样。
我赶紧溜进柴火坪,盲目地跟在买柴人身后,在柴担丛里钻来钻去,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掏出栗子嗑起来,吃得满嘴喷香,唇燥口干。我希望尽量吃得快一点,让兜里的栗子迅速消减下去,这样我才好安心地捡柴去。只是在接近礼堂大门时,我会撇下前面的买柴人转身往外走,随便跟着另一位买主再转。我不愿安子看到我在吃他送的东西。
我就这样有些鬼鬼祟祟地转来转去,老半天才捡了一些松毛草屑。我所走过的空地上,倒是撒了不少黑黑的栗子壳,一瓣一瓣留下我吃的证据,我真想俯下身去把它们捡个干净。
就在我胡吃乱想的时候,安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十分突然地站在我的面前,龇着大门牙冲着我笑。我措手不及地停住了咀嚼,恼怒而尴尬地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努了努嘴,顺便用舌头清理了一下嘴唇嘴角。
我来帮你捡柴!安子兴高采烈地说。
你……
我的柴卖完了。他不由分说拿过我的竹筢畚箕,转身就走,踩得地上的栗子壳叭叭脆响。
那天散圩后,我家的灶堂里堆满了松枝松毛,甚至还有小块的劈柴。这是我捡柴以来收获最多的一天,自然捞到了父母的一番表扬。
4
我与安子就这样好上了。
一连几个圩日,捡完柴后,为了报答他,我领着他到镇上四处乱转,给他讲这讲那。听说他不知道电是怎么回事,我又带他往东边跑了两里多地,到文峰水轮泵看发电。我父亲在那里当站长,让我们进到发电房里,在巨大的轰鸣里扯着嗓子,指指画画地讲水是怎样变成电的。安子不停地点头,也不知他有没有听清和听懂,反正我是听得一头雾水。也不管他,带他来过就算尽心了。
父亲又带我们去看大坝。望着坝顶泄出的白花花江水,安子惊讶得嘴大张着,那两颗大门牙更加暴露无遗。
哎呀,怎么有这么大的河啊?
不是河,是江!我纠正说。
江?他茫然地望着我。
就是许多条河流到一起……
许多条河……他笑了,似乎懂了。
回小镇的路上,安子显得格外兴奋,加上我问个不停,他便呱啦呱啦把自己的许多事都说了。我这才知道,安子三岁时没有了母亲,父亲再婚后,就把安子从城里送回固村老家,从此安子一直跟着山里的爷爷。安子还告诉我,再过一个学期,他就要小学毕业了。
哈,原来你比我大好几岁呢,怎么没比我高多少?我又得意起来。
都是担子压的,我这人喜欢多挑一点。安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也是呢。
那你小心点,别像我一样长不高啊!安子郑重地说。
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话我可不听,我已经挑过满担了,要是回到半桶水,别人不笑话我才怪呢。
5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街上的男孩们全都不理我了。好像我是一团臭狗屎,他们见了我都掩鼻而走。
我急了,追在他们身后,不停地问:我做错事了吗?告诉我呀,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
他们厌恶地对我说,你去问木棰吧。
木棰胖墩墩的,是我们街上的孩子王。我只好去找他。
木棰说,你就跟那个山里猴子好吧!以后不要来找我们了。
别这样、别这样啊!我弯腰曲背地央求着。想到被大家孤立,我害怕了,忙从兜里掏出栗子来给他。
是那个山里猴子给你的吧。木棰啪地甩过巴掌来,将我手里的栗子打得掉了一地。
不要这样好不好,不要这样好不好……我的声音蚊子似的喃喃。
那你要保证今后不再与那个山里猴子好!木棰的口气斩钉截铁。
嗯,这……我犹豫着,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说,我保证!只是……他找我怎么办?
哈哈,这好办,我们让他不敢跟你好!木棰赶苍蝇似的挥着手说。
我多希望安子再也不要来卖柴啊。那样,我就见不到他,木棰他们也不会找我麻烦了。
安子还是来了。
天亮不久,我躲在骑楼上看到安子和他爷爷挑着柴走进了柴火坪。过了一会儿,木棰大摇大摆地领着五六个孩子从街那边走了过来。
小虫,小虫!木棰冲着我家喊。
我的名字叫小冲,但他硬是叫我“小虫”,我当然不愿答应。他又不停地喊,声音还越来越高。我只好从窗口伸出头去。
什么事?我明知故问。
你下来!他伸出一根食指不停地往下压。
我步履沉重地走下楼去,无精打采地站在骑楼下。
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帮你把那小子搞掂。木棰昂了昂头说,带着那几个孩子晃进一排排柴担队列里去了。
我心里乱得像一团草,惊魂不定地看着柴火坪上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安子挑着柴跟在买家后面出来了。
小冲,我送完柴,就回来帮你捡柴。安子看见我站在家门口,远远地对我说,根本没注意到木棰他们就在他身后站着。说完,就随着买家进了礼堂旁边的那条小巷。
木棰他们却没有尾随而去,拽着我守在巷子里等安子回来。我贴着墙根笔直站着,真想将自己的身子挤进背后的墙壁里去,眼睛不安地看着巷子的那头。
终于,安子扛着竹杠出现了。木棰他们迎面走了过去,我却往后移着身子,躲在墙角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不是叫安子?
我是。
我们警告你,从今以后,不准你与小虫交往。
哪个小虫?
就是住在礼堂边上,你帮他捡柴的那个小虫。
他叫小冲啊!
不管他叫什么,都不准你与他交往!
我们是朋友,怎么不能交往?
因为他要与你断了!木棰说着,手掌当空往下一劈。
……我不相信!安子的声音大了起来。
小虫,小虫!木棰高声喊我,不见我应答,又对其他孩子说,你们把他找来。
几个孩子把我从墙角拖出来,推到安子面前。
小虫,你是不是说过,不与这个山里猴子好了?
我低着头,嘴里嗯了一声。
听见没有,要是以后你再找小虫,我们就揍扁你!
说完,木棰他们将我裹挟而去。我的心里顿时轻松,庆幸自己重新被他们接纳。毕竟安子只是一个卖柴的过客,而木棰他们就在身边,我不能失去他们。也许,我当初与他好更多的是想吃他带来的各种山果,还有他会帮我捡柴,让我获得父母的表扬。
到了圩日,我照样去捡柴,只是尽量躲着安子,安子也很知趣地避开我。
但是我们无法完全规避,好几回我挑着水,刚刚离开井边,安子也挑着柴到了。他定定地望着我,而我却惊慌地将目光撇开了,埋头往坡上走去。他在后面紧紧跟着,火红的柴梢磨擦出刷刷的声响。
我多想奋步疾飞,将他远远地抛在后面,但水担重重地压在肩上,让我无法摆脱他亦步亦趋的追赶。这时,我听见他在一片喘息中低声地说:
我不怪你,真的,我不会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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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里最后一个圩日,当我打开家门,发现骑楼下的窗户木棂上坠着一个小布袋,我的心通通狂跳。解下系在窗棂上的绳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十多颗拳头似的猕猴桃,表皮灰灰的有些粗糙。
我抬起眼,看见安子站在礼堂的台阶上望着我。我们的目光在柴火坪上空猛烈碰撞,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
这时,木棰他们来坪上捡柴了,吓得我拎着小布袋逃回家里,跌跌撞撞地奔进厅堂、睡屋、厨房,顺着灶堂上方的木梯逃到楼上去了。
那天,我没有去捡柴,任凭母亲在楼下催我也不吱声。我抱着那个小布袋坐在骑楼上的窗下,贼头贼脑地看着安子蹲在礼堂的台阶上,心里痛骂起自己来:
木棰没有叫错,你真是条小虫啊!
柴火坪上忽然暗了下来,好像有谁拉灭了太阳的开关,很快下起大雨来。坪上的人撒腿奔逃,周边的屋檐下站满了躲雨的人,只留下一片柴担在那里淋雨。安子依然站在礼堂的台阶上,头发湿漉漉地耷拉着。礼堂大门上方横着一块窄窄的水泥板,根本遮不住斜飞的雨水。
安子,安子,到这边来啊!安子爷爷在我身下的骑楼喊着。
安子坚定地摇了摇头,头发甩出一串晶莹飞溅的雨花。
过去啊,有本事你过去啊!木棰他们在对面的屋檐下起哄。
安子不理他们,伸手抹了下脸上的雨水,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台阶上。那一刻,我真的想冲到楼下,给安子送去一把雨伞或斗笠。只是我太懦弱,害怕被孤立,害怕街上的孩子不跟我玩。
我取来那只铃铛,将它挂在楼上窗外的竹篙上,猛烈扯动着绳线。
叮叮叮……当当当……
安子循声望来。我在窗口露出半张脸,腾出一只手来偷偷向他招手。
安子咧嘴笑了,两个大门牙显得格外灿烂。他一定看见我了。
我激动地站起身子,不小心掀翻了怀里的小布袋,猕猴桃咚咚有声地砸跌在楼板上,一张小纸条夹在其中翩然飘落。我弯腰捡起一看,上面写着半页字。原来是安子写给我的。他告诉我,明天他要去县城上初中了,以后不再来屏山卖柴了,希望我能把那只铃铛送给他作纪念。他在信上最后说:
我不怪你,真的,我不会怪你!
我重新回到窗前。雨已经停了,柴火坪上重新热闹起来。安子却不见了。我急急地搜寻,看到安子和他爷爷挑着柴担,跟着买主正要离开。
我摘下铃铛,塞进小布袋里,转身下楼跑进柴火坪。可安子和他爷爷已经不在了,急得我在柴担丛里团团转。
喂!慌慌张张干什么呢?木棰扛着筢子,雄赳赳地站在我面前。
看见安子了吗?我脱口而出。
你还敢找他啊?木棰惊呼起来。
我有事找他。
你不怕我们不理你吗?木棰威胁地举了举手中的竹筢子,向我逼近。
去你的!我双手用力一推,木棰跌跌撞撞坐倒在地。
我撒腿往镇外奔跑。也许,安子已经走在回去的路上了,我一定要追上他。握在右手的小布袋一前一后摆动着,里面的铃铛闷闷地响动着。
马路上稀稀拉拉走着散圩回家的山里人。我从他们身边掠过,侧过脸看他们中间有没有安子。
水井边没有。
陈坊桥上没有。
陈坊村口没有。
陈坊村后面的山坡上也没有……
当我跑到离镇上三里路的白石亭时,路上已看不见行人。这么说,我离开小镇时,安子和他爷爷还没上路?我一屁股在亭子门口坐了下来。
一拨又一拨的山里人从我身旁的马路上走过去了,他们卖掉了挑来的柴火和山货,有的买了日常用品,有的空着手,不紧不慢地往山里走。
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安子和他爷爷一高一矮地走进了我的视野。我站起身来,举着布袋子向他们示意。
安子!我高喊着。
小冲!他也高喊着,扛着竹杠飞奔而来,头发草似的跳动着,胸口的两粒纽扣也被挣开了。
转眼间,安子呼嗒呼嗒喘着粗气站在我面前,胸脯剧烈地起起伏伏,扁平的鼻尖沁出点点细汗,两颗门牙小铲子似的坚硬。
给!我将布袋举给他。
安子疑惑地看着我。
我晃了晃布袋,铃铛在里面轻响,像是一条小狗在轻声吠叫。
安子放心地笑了,接过袋子,伸手往里一掏,就将铃铛拎了出来,在午后的日头下澄黄发亮。安子的手指抓着铃铛扣眼上的绊套,用力摇动,椭圆的钟坠摇摆,撞击出一片金色的声音。
叮叮叮……当当当……
送给我了啊?安子喜不自禁地将铃铛系在竹杠尾尖的拴孔上。
安子的爷爷也走了过来,将我和安子揽到他的胸前。
明天,我爸爸就要来接我们去县城了。安子说。
你也去吗?我仰着脸望着安子爷爷。
我老了,他们放心不下,只好跟着去吧。安子爷爷叹着气说。
那以后,就见不到你们了。我鼻子酸酸地说。
有它在,我就会想起你!安子举着禾杠在地上顿了顿,铃铛在头上铮铮作响。
我们走了,你也回去吧!安子爷爷摸摸我的脑袋。
安子深深地看着我,一步三回头地牵着爷爷的衣襟上路了。
我伫立在亭子前,攥着那只空空的小布袋,目送他们的背影一步步远去,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叮叮……叮叮当……
泪光中,那只铃铛斜挑在安子头上的天空,随着他们一路摇曳,一路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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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hjqxlgc 于 2008-11-23 16:45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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