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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征辉:村里这帮“同年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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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6 12:02: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村里这帮“同年哥”
黄征辉

在我们那一带的乡间,过去时兴“认同年”。同一个村子同一年生的人(通常为男性)聚集起来,杀鸡置酒,举杯互敬,约定不论贫富相扶相携同喜同悲。“认同年”的范围往往还超出了村界,性相近、趣相投的同龄人,虽隔十里、百里,也走到了一起。
我们那个小村子,上世纪50年代中期羊年出生的男丁,只有九人。小时候,我们都在村里的小学一起读书。可是,同学们以上村、下村划线,形成两大帮,课外经常对骂,甚至动起手脚。有一天放学后,就在校门外不远处对扔起石头。以后成了“同年”的“北生”,当时他的后背就挨了一块我砸过去的石块,“嘭”地一声好响。直到身带残疾的校长发现,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我们才作鸟兽散。现在回想起来,一方面是当时缺乏文娱活动,以此为乐;另一方面,可能是人本好斗的天性使然。
我们是20虚岁那年认的“同年”。此后,我们九人便以“同年”互称,开始了比较密切的来往。当年下半年,读完初中回村当了两年半农民、一年民办教师的我,经过贫下中农的推荐,成为“工农兵学员”,出门上学去了。从身份上说,已跳出了“农门”。两年后,我在外读完了书,回到本县工作。这期间,村里那个乳名叫“念民头”的同年患病去世。他还没有成家,没有遍尝人生的酸甜苦辣就撒手而去,让同年们好不伤感。至今记得他能在窄小的村路上,连续做几十个车轮般滚着向前的侧手翻,让小时侯的我羡慕不已。
九个同年成了八个同年。八人中,原先就我一个吃“皇粮”,后来,父母早亡、当了好些年民办教师的昌雄也终于“修成正果”,端起了铁饭碗。他教书,只在周围几公里范围内的几所小学校转圈圈。他告诉我,如今的山村教师不好当了,学生数越来越少,倒退回过去的复式教学,一个人要教好几个年级好几本书,图、音、体等课程几乎都放弃了。他身板壮健直挺,说话处事慢条斯理,冷不丁来一个小幽默,他不笑,别人却会喷饭。同年们回忆自己的“罗曼史”时,他遗憾自己的婚姻没有波澜,缺乏浪漫。他建议,我们已年过半百,来日渐少,要多聚会,多走动,并尽可能走得远一些。
其余的七人中,身份比较复杂、受过较多磨难的,要算“木佬牯”。他与我同属一个房族,按辈份,我该叫他“堂叔”。他上过初中。下田不久,去了公社林场,当伐木工。没想到一次砍树时被压断了腿骨,动了大手术。一次没做好,反复,折腾了好长时间,吃了不少苦楚。最终虽没留下明显的瘸疾,却是大伤了筋骨,不能再干重活。后来被照顾去了公社的电站,延续至今。户口虽然还在村里,却又是拿工资的人。闲时,他学修收音机、电视机等,家中成了电器修理店,在那一带乡间有了一些名气。他的妻,学历比他高,高中。婚前,因了“木佬牯”的身体伤残、初中学历、家境清寒等等,女方家庭极力阻拦他们的恋爱,说是“好好一枝花,怎能插在牛屎巴”?可是,女子要跟他,加上许多热心人的说合,几番周折,有情人终于走到了一起。妻家务之余,制作了一把又一把在圩场上能够换回钞票的藤椅。长期坐着编织,几年前患了腰椎间盘突出。两个儿子都上了大学本科,让同年们煞是“眼红”。好几年前,“木老牯”两口子在交通重镇朋口的黄金地段买地起楼,出租店面和空房,足显其实力和眼光。当然,在他们后面的好日子里,也曾有过小波折,于此不表。
我们这伙同年,结婚结得最早的是“棕树生”。他父亲早年为红军做过事,算一个“老革命”。“老革命”不忘乡间的老传统,很早就领来了一个比儿子大几岁的“等郎妹”。小学读书时,同学们经常拿这事取笑他。读完小学,他就没再上学。十七岁,父母便让他和童养媳圆了房。印象里,“棕树生”早年的性情偏于忧郁,渐渐地,他开朗起来,爱说些俏皮话。改革开放后,还担任过村主任(近年还挂着村委的衔)。两口子十分地勤俭。他搞农业似乎有一手,譬如栽水稻、种橘子,说起来一套一套。近些年,最使他惬意的是两个儿子。大的在市里打工,打出了一点小名堂,并娶妻生子,让他当上了“响爷爷”。老二师范大学毕业,在县城中学教高中,二儿媳也是中学教师。“棕树生”闲时也看些杂书,顺口能来上几句《增广贤文》中的语言,褒贬世事人心。也知道鲁迅小说中的一些人物。有时候,我回到村里,与他见面谈天,他会嘿嘿笑着,拿我开趣,说在你面前,我就是那闰土。我也笑着,说世间有你这样“富农”一般志得意满的“闰土”吗?
“北生”也是我们这帮同年里比较能干的一个,当过几年村支书。他家底不错,脑瓜活络,开朗机敏。小时候,他就爱拨弄乐器,尤其笛子吹得好。我父亲拿他当我的榜样,花一块五毛钱给我买了一把二胡,逼着我学乐器。他也上过一段时间的初中,没读完就回村干农活了。他娶的妻,是邻家的养女,是夜校里我的学生。他俩结婚时,我在城里教书。我请了假,带上一把秦琴回到村里。婚礼上,村里的“十番”乐班奏着旋律舒缓、婉转入耳的“南词”、“北调”、“过江龙”、“刮耳风”等等。照应宾客的间隙,“北生”自己也加入乐队,吹上一阵笛子。我则在其间滥竽充数,一会儿弹,一会儿拉,一会儿唱。有人说,又不是你新婚,看你乐的。他连生了三个儿子,现在都出门在外,闯自己的天下。大儿子前年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媳妇,我也回去参加了这场婚宴。当时与同年们一起感叹时光飞逝,说,转眼间下一代人又都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而我们自己也都华发早生,皱皮上脸。叹过之后,一帮同年兴致渐高,猜拳喊令,推杯换盏。除我之外,他们大多很有酒量,聚在一起时,便以斗酒为快事。我虽不善酒,猜拳还行,曾经连赢人家30 拳。输了,便少喝,或请人代酒,大家知根底,也就宽容了我。八人中,猜拳最爱使花招的便是“北生”,出拳时指法花哨恍惚,往往中途变数,“忽悠”他人,常被我等斥为“不硬直”。治他的办法也是有的,有时便命他的手掌撑在筷子上,迫使他的五指出数时难以变幻。“北生”酒量好,也爽气,输了拳,哈哈笑着,仰起颈脖,一口把酒吞下肚去。他家备着几件乐器,待酒饮得半醺,几个人就操起家什。弦歌从天井飘出,山村的夜空愈发宁谧安详。
几年前,有了一些积蓄的“北生”,拆去老屋,建三层钢筋水泥楼房,曾经开口向我借资。我当时手头也紧,回他说,多钱我拿不出,少了,予你无济于事。便没有借款给他。不知道他当时是不是很失望。至今,我为此犹存内疚,曾经责骂自个,人家需要帮忙时没有伸出援手,算什么同年?!他新居落成后,我从家藏的字画中选出几幅请人裱好送他,总觉得这点心意弥补不了自己的“罪过”。
“步清”,在我们这帮同年中有点“另类”的味道。村民们提起他,会讲出许多关于他的故事,有时候甚至会扬起阵阵笑声。他挑食,许多荤物不吃。早年身板单薄,一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模样。上初中时寄宿,他竟然还尿裤子,课间坐在太阳底下,把裤子晒得尿气蓬蓬,被同学们作了好久的谈资。人们担心他成人后以何为生,却不料他在农村实行大包干责任制后,是我们村最早眼光向外搞起商品经济的人之一。他在良田里围起花圃,养殖兰花,在花卉报刊上登广告。远处的许多人知道他养兰,或登门造访,或来函求购。他把兰花装在小木匣里往外邮寄,于是,外边的汇款单一张又一张地飞到了他手上,真让人眼馋。多年伺兰,结交了一些兰友,与人谈天,满嘴都是兰花。前些年他比较少与同年们往来,近年有了变化,人似乎老成了一些。去年底,他请同年们到他家聚会。我因故没有到场,觉得对不住他,解释了几回。他说,哎呀,你就别多心了。
最老实的同年要算“金生妹”了。他厚厚的嘴唇,常年裂着带血丝的口子,说是因为缺了什么营养。他兄弟多,家底薄,娶妻单过后,家境一直比较拮据。好象有好几年他出外割松油,赚的是辛苦钱。以往房子老旧窄小,他不好意思请我们到他家去坐。去年,我回村去,他执意要拉同年们上他家,原来他也立起了两层的小楼,虽然不算宽敞,但已令他的嗓门洪亮了许多。我连说祝贺。他妻很快做了几个菜,端上桌来。一伙人也就不客气,你来我往,干了一杯又一杯。
目前让一伙人为之担忧的同年便是“长兴”。他家底也薄,至今住在村尾的老房子里。早年,村民们戏称他是“三两横身,十二两嘴夹”,意即:块头小小的,嘴皮子却尖利。他的善于调侃、机锋频出的语言能力,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小时候有许多日子,晚上他就到我家,和我睡在一起。我当民办教师时,他接我的班,教夜校里的那些村姑。他上过“社来社去”的农校,学的是果茶,在乡里的茶场呆了好多年。家贫子读书。大儿子正在读大学,老二还在高中,估计也能考上,老三读初中。为了三个儿子的学费,已经50 多岁的他,选择了出门打工。同年嫂(他的妻)会做原本是男人家干的犁田耙田的活,于是,便有人请她做这重体力的活,一天可得几十元。今年春节回老家时,我带上妻到长兴家拜年。问他今年还打工吗?他说不去了。
最近与人谈起他,得知他又出门了,还是打工。我沉默好久,想着他那孱弱的身子,他在干些什么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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