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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丛林
我从事过二十多个行业,在各种环境生活过,但最让我怀念的是那段丛林生活。
那年我父亲因负债而自沉。之后,天天有人来逼债,家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二哥叫我跟他去采松油。我带着苦闷的心情,挑上沉重的行李,很不甘心地跟二哥进丛林。
那片林子离人村很远,有好几十里,山路很难走,路边的狼萁密得遮住了路面,走了好几里,还不知道路面的土是什么颜色。林木茂密,路边的狼萁日照时间很短,虽然已是中午,烈日当空,但狼萁残留晨露。裤子被露水湿透了,连鞋子里都是水。鞋子是二哥的,我穿码数大了些,脚在鞋里滑来滑去,难受极了。
二哥说,以后我们走的就是这样的路,从早到晚都穿湿裤子、湿鞋子,他叫我要习惯这种生活。二哥还说丛林的生活有多么多么艰苦,叫我做好心理准备。不过没多久我就适应了丛林的生活,并品位到了其中的乐趣,爱上了这片丛林。
和我同在一片林子采油的共有五人,都是同乡,其中一个是二哥的同学。我们住的茅草屋大家管它叫“茅楼”。其实根本不是楼,说准确点儿应该叫“茨”。撑着屋顶的有十二根柱子,每根柱子都是原地的树;把树枝砍掉,留下树杆,然后在上面盖上茅草编成的屋顶,就成了我们的家。十二根柱子曲直不一,坚挺不拔,柱子还常常长出蘖枝;看来,它本性难移。如果说,它有兼职的企图,我们是不允许的,只要蘖枝一生则挥刀斩之。它也不是泛泛之辈,总是能招来很多的知了为它鸣不平。这些知了祖祖辈辈在这里,应该算是这林子的公民,按理说它们有言论自由的权利,但是我们都是独裁分子,可容不下它们聚集喧哗,制造舆论,于是决定予以捕杀。山里没有捕蝉工具,我们就编个藤圈插在一根竹杆上,再绊上蜘蛛网,这样就是一个捕蝉的网圈了。藤圈所到之处绝没有“漏网之蝉”。落在我们手上的知了一律“烤无赦”,啖肉弃壳不留全尸。
我们的饭桌有一半是天然的。四根桌脚本来也是原地的树,正如茅屋柱子的下场,被我们半腰截断,虽然枝杆伤残却没得到相应的优待,反而还要顶着一块沉重的桌板。那桌板是松木锛成的,足有一拃厚。别说我们浪费木料,这饭桌也不光只是给我们吃饭用的,下雨天我们没去采油,窝在茅屋想做糍粑吃,但山里没有石臼和杵子,只好让饭桌兼职了。我们把糯米饭倒在饭桌上,一个拿一根木棒,乒乒乓乓地打。桌板尽管又重又厚,却被打得蹦蹦跳跳,那四条桌脚因为留住了根,任凭你怎么打仍然坚挺不屈。
茅屋前,一条清澈的山涧蜿蜒淌过。厨房临水而建,做饭时只需蹲下身来就可舀取甘甜的涧水。我想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自来水,相比之下,城市的所谓自来水其“自来”二字就显得有些牵强了。这山涧对我们来说是多功能的,除了为我们免费提供用水外,另还兼有多项职务。我们把换下的脏衣服装在竹笼里,然后用藤条把竹笼绑在山涧边的树上,涧水湍流,穿笼而过,不用动手衣服就冲洗得干干净净。就这样,山涧成了我们的天然洗衣机。另外,我还让它兼洗碗机一职。我这种懒人,吃了饭连碗都懒得洗,拿块石头把碗压在水里,任水冲洗,等下顿开饭的时候才到水里摸碗。有一回二哥把我的碗用沙埋起来,他们饭都快吃完了,我还在水里摸碗,急得我满头大汗。他们也不好受,一个个笑得要喷饭,用手去捂住嘴巴,企图控制粮食“出口”,不料那饭糁跟人混久了也会学坏,“正路”不通便走“歪道”,一粒粒排队从鼻孔出来。
山涧的下游是一条长长的木桥。一般的木桥是横跨水上的,而这座木桥却是纵跨在水上,顺着山涧断断续续蜿蜒数里。桥面没有木板,全是圆滚滚的木棍,曲直不一,间隔又宽,人走在上面就像踩跳跳床。这桥也染上了兼职的嗜好,不光是送往迎来,还是我们的厕所,只要一只脚踩一根木棍,想蹲想站就“随便”了。有一回我蹲在上面大便,二哥他们几个恶作剧,往河里扔石头,涧水直往屁股上溅,我不得不转移“根据地”,但他们不罢休,一次次对我发起总攻,我势单力薄只得节节败退。整个排便过程共转移“阵地”二十余次,退避百余米,有资格申请吉尼斯记录了。
茅屋后山有几株香菇木,我们管它叫“香菇树”。听说香菇树不打就不长香菇,我们几个一人抬一根木棒,发疯似的把香菇树好打一顿,棍棒声中地动山摇。说来也怪,过了些日子还真的长出了香菇。我于是摘了几根狼萁杆,把香菇串起来,提回去跟大家分享,我边跑边喊:“快来吃‘菇肉’喽!”(四堡话音同“猪肉”)他们一听有肉吃都奔跑过来,我却招他们一顿骂。
说到吃,我们真的有点儿可怜,一天三顿盘里碟里全是圆滚滚的东西:黄豆、绿豆、红豆、黑豆…… 吃得人腻死了,有时连续几个月都吃不上一顿肉,打盹的山鸡要是被我们逮住就没命了,就连毒蛇我们也不会放过它。有一回二哥躺在床上总觉得草席下有动静,掀开草席,原来两条眼镜蛇在过性生活,二哥随手抓了根树枝,边打边骂:“大白天的竟敢到我床上干这种事情,真是找死!”我关心的是,这两条蛇够不够我们几个“饿死鬼”塞牙缝。这两条蛇也真可怜,刚刚还在风流快活,欲仙欲死,一会儿就棒打鸳鸯,尸骨无存了。
蛇毕竟是死了,无所知觉了,跟那头三等伤残容貌尽毁的野猪相比,也算少受了些煎熬。
那天我经过一片野果林,几头野猪崽在啃油茶梨,我本想砍死了吃的,但那小猪崽实在可爱,可爱得让人不忍下手,我伸手想去摸它那光亮的皮毛,这时忽然窜出一头公猪,龇牙咧嘴,我因惊惧而挥刀乱砍,惊慌之下砍了几刀我也记不得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作案”动机纯属自卫。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那头被我砍伤的公猪还活着,只是少了只耳朵,尾巴也断了一节,眼睛还瞎了一只,背上很多刀疤,而且奇瘦无比。有一次我发现它调戏母猪,可能是因为它伤残丑陋的缘故,所有的母猪都歧视它、避开它;只要被歧视,求爱之举也有可能被诬为调戏。无奈,它只好坐下来用嘴“安慰”它的生殖器,如果这也算自慰的话,那么在猪当中它是唯一能这样的一员:因为它瘦。那些肥肥胖胖的猪是无法做到的,拥有这一技巧也算是它所得到的一点补偿吧。后来,我经常发现它孤零零的躲在岩石下自慰,怪可怜的。
我虽然同情这头猪,但也有过杀生的“前科”。
林子里有一片水草地,那里常常有野兔出没,为了吃上一顿兔肉,我做了把弓天天练射技。每当我炫耀射技的时候,二哥他们总是煽惑我去捕猎。我终于决定去伏击野兔。我蹲在草丛里,野兔正如我所料,步步向我靠近,最后离我不足两米了,我引弓放箭,也不知射中没有,那野兔乱蹦乱跳,瞎了眼似的窜到我脚下,我以为它会咬我,慌张得两脚乱踢一通。野兔遭乱踢而致死。我为了炫耀射技,骗二哥他们野兔是我射死的。但我的谎言很快就被识破了。他们在野兔身上没发现箭伤,于是他们像审犯人似的逼问我:“焱,这兔子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一点伤也没有,你老实交代!”我不能自圆其说,只好如实招供,心里却在骂那“兔崽子”。它不让我踢死还好,它这么一死,对我的射技无疑是莫大的讽刺。兔崽子,算你厉害。
虽然山里有不少野猪、山鸡,却总是吃不上一顿肉。有一回,我们跟其他山场的采工合伙买回一头猪来宰。因为山里没有尖刀,没法放血,于是十几个人拿着木棒,试图把猪打死了净毛。可那猪就是命贱,任你怎么打就是不死。我胆小,看那猪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生怕它反搏,于是爬到梯子上去。我想,爬这么高了应该没事了吧,于是我放开嗓门大声喊打。谁知那猪也容不下我这种煽风点火的人,竟然拼死撞倒梯子,把我摔得四脚朝天。终于有个人想出个新招为我报仇。他让我们把猪按在地上,用他削尖的竹片放血,不料那猪皮又厚又韧,怎么也捅不进去。后来又想了个法子,先用采油刀割个口子,再用竹片放血。这样果然奏效。我说老兄,你够狠。
山里的生活是标准的“早睡早起”:天一黑就睡觉,早上五点钟就起床。早饭是头一天晚上就准备好的。睡前,我们先把米淘洗干净,放适量的水,放到锅里盖好锅盖,然后生起火来,灶里塞满松柈,就可以去睡觉了,到半夜饭就熟了。有一次我把一点二十五分看成了五点零七分,昏头昏脑地起床吃饭。二哥他们看到我起床,以为天快亮了,没看手表就起床了。我们吃饱了饭左等右等天就是不亮,后来他们仔细看手表才知道弄错了时间。于是大家又脱了衣服上床睡觉。不过谁也睡不着:他们骂我一直骂到天亮,我挨他们的骂一直到天亮。
森林是我们的家园。在这个家园里我们天天打打闹闹,苦中作乐。丛林生活有时苦有时乐;但回忆的时候,是完全快乐的。在都市生活了九年之后,厌烦了这喧嚣的环境,这让我时常回想那段丛林生活。
前几天我听二哥说,我们以前采油的那片林子被砍光了,连一棵小树也没留下。
什么?我们的丛林没了?我们的家园没了?不复存在了?
昨夜,我作了个梦,我梦见那片山区光秃秃的,山涧也干涸了,那头公猪跑来向我求救……
2005年11月25日写于石狮三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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