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妮子 于 2023-5-13 16:52 编辑
迷失的村庄 作者|予禾
7月,酷暑炙烤着牛岭山下的这片田野,金黄的稻谷在烈日照射下泛起了白光。气温接近36度,一顶顶箬笠帽下,高高矮矮的人头,涌动在热浪下的稻田里,金黄色的水稻在他们镰刀所到之处应声倒下,被整齐地排列的稻田的一边。一辆呜呜作响的打谷机,被几个青壮年踩得飞快,一把把稻穗被伸进打谷机,左右左右滚动三五下后,稻穗上的谷子便都落到了谷桶里,空了的稻穗被整齐地扔到一边。当谷桶里的谷子差不多满了的时候,谷子就被用谷斗,装进了箩筐,皮肤晒得黝黑的父亲们负责把稻谷担回家中。
有时候,几户人家同时在一片田野里收割水稻,寂寥的田野便热闹起来。收割水稻的人群里,有许许多多孩子们的身影,他们是刚放暑假的学生,小个的是小学生,中等个子的是中学生,年轻力壮的便是大学生了。暑假到了,“农忙”也到了,孩子们成了这场“农忙”队伍里的生力军。他们能割稻子,能打谷子,还能插秧、种花生、种黄豆、种地瓜,唯有一样他们不在行的,就是犁田耙地,这项任务通常由精通农活的父亲们来承担。
老黄牛、大水牛拖着沉重的犁耙,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走在水田里。水稻收割之后的稻田将被再一次翻松,老牛走在前面,农民走在后面,一条竹鞭挥动,老牛卖力地往前迈进,一排排带着稻根的泥土,被木手把下的铁犁一卷一卷地翻起来,肥沃的、深褐色的土壤在农民的耕作下,孕育了一季又一季的庄稼。
热闹的田野还吸引来不少空中来客,它们中有禾雀、乌雀,时而还会有白鹭的降临。它们喜欢跟在黄牛与老农的身后,啄食刚刚从土壤里钻出来的土狗和蚯蚓。在饱餐一顿之后,便煽动着翅膀,知足地飞向了山谷两边的坡壁,隐匿在一丛丛的树荫之中。
人们在翻犁过的稻田里,又重新插上了秧苗。夏季的水田被烈日照得滚烫,勤劳的父亲和母亲领着孩子们,高高地束起裤管,一脚踩进发烫的水田里。孩子们也束起裤管,将稚嫩的脚丫踏进水田里,他们惊喜地发现,水田的水是热的,但深处的淤泥却依然显得凉快。他们头顶带着箬笠帽,但脸蛋却依然被水面折射的阳光照得通红。在一字排开的水田里,他们弯着腰,把秧苗整齐地插进土壤,在这片水田里,他们学会了什么叫倒退着前行。
酷暑之下,田野是孩子们的地狱,也是孩子们的天堂。他们在这里挥洒汗水,乃至泪水,但也在这里收割着喜悦的人生。 然而,这些劳作的画面,这些村庄的日常,就像遗失的宝藏一样,杳然消逝在现代化的时空里。
土地正在被各种方式蚕食。
我的小村位于那座江南小城的牛岭山下。我们身处丘陵地带,所以,我们的土地不像平原地区那样连绵不断。我们的土地分布于山谷之中,河堤两岸。河堤两岸的土地相对开阔、平整,山谷之中的就择势而走,田地之间,有高矮不一的田坎,通常稻田都是从山谷的尽头一直延伸到山谷的端口,甚则蜿蜒几公里。除此之外,还有位于坡壁和山脊的稻田,它们成片地出现在某一处山丘坡地,形成了梯田。梯田的灌溉引水相对山谷的田地来说要困难很多,通常都是要通过长距离的引水渠来进行引水灌溉。开凿引水渠,维护引水渠都是农民的头等大事。
我不知道,我们的祖先花了多少时间,多少代人的努力,才在这贫瘠的丘陵地带刨出这么多的土地。他们一定刨残了一把又一把的锄头,担坏了一对又一对的土箕,红肿了双肩,磨破了手茧。他们在饥荒的年代里,憧憬着这片土地上的丰收。也许,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堆砌田坎,不为自己的饥肠,只为身后的子子孙孙能够从中饱腹。
我亲眼目睹过邻人开荒的情景。他一寸一寸地挖掘,把石块分拣出来,堆砌在边沿,土壤则留下。那位农民和他的妻子,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只开拓出不足一担的田地。新开的田地是贫瘠的,土壤是素黄色,还有很多细小的沙石夹杂其中,在这样的土壤下是种植不出什么作物的。农民担来动物粪,年复一年,田地的颜色慢慢变黑,慢慢变得有养分,最后成为一片合格的稻田。
土地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不是馅饼,它是一代代的农人用生命和汗水开拓出来的。土地是珍贵的,不应该被挥霍和荒废。 然而,当我们重回村庄,当我们目睹那面目全非的“田野”,我们的心绪翻腾捣海,土地,正在被各种方式蚕食着。 农村的自建房,是蚕食土地的第一种方式。乎每一户人家都新建房屋,它们蚕食着屋前屋后的土地,土地上立起了住房,填起了院子。 道路扩充是蚕食土地的第二种方式。只要有房屋的地方,就有道路,现在的道路已不是简单石阶路,都是能过小车的大路,大路从哪里来,当然,从田地上填起来。
项目征地是蚕食土地的第三种方式。城市外扩,越来越多的黑色土地被掩埋在砂砾之下,而后,高大的楼房拔地而起,一片片田野成了一个个铺满水泥路的住宅小区。宣传栏的一面宣传着耕地的重要性,另一面贴着建设用地的批文。
项目征地是以上谈及的几个蚕食耕地中最严重的一种方式,涉及面积之广,地域之宽,无论是市还是村镇,都存在着这个问题。且被项目征用的土地大多都是上等的耕地,它们平坦、肥沃、拥有良好的地理位置和便捷的水利灌溉环境。经过二三十年的蚕食,在像我家乡这样的小山城,城镇的周围已经找到几块像样的土地了。 还有一些耕地是被农民荒废的。农民已不需要那些土地了,他们嫌弃土壤的贫瘠,嫌弃耕地太边远,嫌弃耕作太辛苦。他们选择进工厂打工来换取大米。土地渐渐地被遗弃、荒芜。在我们的村子,那些稍微边远一点的山谷里的耕地已经被荒废了许久,杂草丛生,荆棘繁茂。它们最后将回归“真身”,变回山野的模样。 依然有许多农民珍爱自己手中的耕地,不是因为他们乐于耕种,而是期待哪一日机遇到了可以高价变卖。 如果我们的祖先——土地的开拓者,泉下有知的话,他们的心会滴血罢!
随着土地一起消失的是曾经活跃在田野里的村庄的孩子。
曾经的田野是充满生机的田野,不是因为秧苗儿有多么嫩绿,不是因为稻谷有多么沉甸与金黄,不是因为土壤深处的花生、番薯、芋头有多么丰收,而是因为在那片田野里四季都活跃着孩子的身影。是他们的欢呼雀跃,他们的汗水与欢笑滋润了脚下的土地,让土地变得鲜活。
春天,孩子们提着土箕与竹篮,在田埂上采着野菜,土箕装的是喂猪喂鱼的,竹篮装的多是人吃的。 夏天,水稻郁郁葱葱,在密集的禾苗下,水田里,绿色的、红色的、紫色的浮萍密密匝匝地生长着,与禾苗争抢着养分。孩子用长长的漏勺,伸进禾苗间隙,掏出一勺又一勺的浮萍,担回家里,喂肥了一头头大白猪。 秋天,水稻黄了,地瓜一垅又一垅,花生的叶子开始枯落。这是收获的季节,孩子们和他们的父母亲在土地上劳作,他们有说有笑,享受着秋天带来的收获。 冬天,当所有的庄稼都被收割起来,田野里空荡荡的,只剩牵着大黄牛的牧童。他们放任着牛儿在田野里啃食为数不多但却鲜嫩的青草。当所有的植物都开始枯萎的时候,被犁翻过的土地上却会长出鲜嫩的麦草儿,它们不畏寒冻,是冬天里牛儿续命的粮食。
但这一切也都成为了过去的画面,再不会在我们的村庄重现。村庄的孩子就像隐身了一般,鲜有出现在田野上,他们正坐在光滑宽敞的铺着光亮瓷砖的屋子里玩着积木,看着电视或打着王者,刷着短视频。田野里,再没有他们能找到的乐趣。 孩子的父母,不再要求孩子干农活,甚至不让孩子到田野去,怕脏了鞋子,湿了裤子,晒黑了白嫩的脸蛋与小手儿。 孩子依然是村庄的孩子,却又不再是村庄的孩子。 村庄老了,村庄颓废了,他变得干涸,变得枯萎,再没有往日的生命与活力。
耕牛与老农也消失了,他们随着光影流年,一同在村庄蒸发。 老农走了,告别了他耕作一辈子的村庄和土地,他的犁、耙被收起,再无人问津。耕牛老了,再没有产下小牛,就连这片土地也不需要它了,它曾经和老农一样,热爱着这片土地。无论是严冬还是酷暑,耕牛和老农曾用脚丈量着每一寸的土地。 而今,在我的那个牛岭山下的小村庄,再难看到耕牛。或许,耕牛的影子,将铸成塑像,和曾经加持在它们脊背的犁、耙一样,最终出现在博物馆里。
村庄的土地已支离破碎,它们正在被各种方式蚕食着,剩下的土地就像被啃噬的残饼,零散分布在村子周围,这些土地已完全不能养活村子的人了。村子里也再没有黄牛与牧童,再没有推着犁耙耕地的老农,就连那一群欢呼雀跃收割庄稼的孩子,也一齐退出了村庄的画面。
村庄,日后便只能出现在梦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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