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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读浏阳:浏阳客家人迁徙史
2018-12-17 11:08:17 来源:浏阳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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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守车乡,憋屈难为,大丈夫志在四方,听闻浏邑地广人稀,待吾兄弟往彼营谋,或可兴家,未可知也。三百年前,广东梅州,在一个名叫车头...
“固守车乡,憋屈难为,大丈夫志在四方,听闻浏邑地广人稀,待吾兄弟往彼营谋,或可兴家,未可知也。”三百年前,广东梅州,在一个名叫车头坝的小山村,以打铁为业的谢腾云、谢辉云兄弟,一大早就挑起铁匠担子,且工且行,一路向西北方向走去,以谋新生路。一路颠沛,最后至浏阳官渡观音塘杜家洲才落定。
这就是官渡观音塘谢氏家族的迁浏始祖。谢氏迁浏仅仅只是浏阳客家人迁徙的一个缩影。从宋末至元末明初,直至明末清初,广东、福建、江西等地不断有客家人迁徙而来。走着走着,他们逐渐忘记了老家的模样;走着走着,他们开始有了共同的家乡。
浏阳日报记者罗时茂欧阳稳江
迁徙
他们踏上的,注定不是一次普通的旅程
时间:三百年前。地点:广东梅州。
梅州地处闽、粤、赣三省交界处,尽管生活着大量的客家人,但彼时还不曾有“世界客都”一说。
在车头坝的小山村,谢腾云、谢辉云兄弟起了个大早。
“时间蛮昼咧,架势觜(时间不早了,准备走)!”兄弟俩看着满屋送行的亲属,心中感慨万千。家中大小事务早已安排妥当,对于前程却也只能是边走边看:数年来,不时的战乱加上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兄弟二人虽然身怀一门谋生技艺,日子却是过得一天比一天憋屈,吃饱穿暖都有些成问题。这看不到出路的生活如同一口大铁锅一样罩在全家人头上,密不透风。终于无法再坚持,一家人细细商量后决定与其愁不如变——搬家谋新生路,腾云、辉云兄弟打前站。
别过众人,兄弟俩挑起铁匠担子,一路向西北方向走去。奔波千里,一路颠沛至浏阳官渡观音塘杜家洲,只见金鸡河横亘于前,又见古樟参天,其形貌与故乡车头坝极其相似。行至此,兄弟俩顿感此地亲切,心下以此为立足之地甚佳。遂筑屋立灶,打铁种地,正儿八经地过起了日子。
这一年,是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
不几年,兄弟俩略有积蓄。乃返乡接来兄弟开云、彤云,并携祖母、父亲之金骸来浏安葬。自此生息繁衍,发人无数。此后又有同族淑云、秀云、富云、紫云、彰云陆续迁来浏阳。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在堂叔腾云等移居浏东观音塘55年后,谢氏十二世贵生公携兄弟富生及子佑东亦奔浏邑而来,落户观音塘石子碑。
“据族谱记载,迁粤始祖左锋公于明初洪武初年,因避‘元季之乱’,由宁化石壁迁于广东梅县丙村之咸水坑。由于人口繁衍,又多次在梅州境内迁徙……车头坝的祖屋经代代营建,有正屋三栋,外加围屋一圈总计近百间。该祖屋至今保存完好,位处广东省梅州市梅江区江南街道金燕大道旁,称‘乐善公祠’,已列入梅州市文物保护单位。”
自小,市政协副主席谢建国便发现族人的口音、习俗与附近的本地人迥然不同,为此一直感到困惑与和好奇。几年前,更开始主动考证浏阳客家人的源流。千里跋涉,所得考证结论与族谱十分吻合。
站在乐善公祠前,只道祖屋历尽数百年风雨沧桑,静看人间真情冷暖。日月如常,古屋犹在,时光更替中不免怀缅开基业主何在?惟有一砖一瓦承载着几多陈年旧事。
翻开潮润的书页,谢氏迁浏仅仅只是浏阳客家人迁徙的一个缩影。
“浏阳的客家人最早始于宋末,历经元末明初,而大多数是在明末清初,尤其是清朝康熙、乾隆年间从广东、福建、江西等地迁徙而来。”对于浏阳的客家源流,岳麓书社原社长夏剑钦编写的《浏阳方言研究》、南京大学文学院陈立中教授编写的《湖南客家方言的源流与演变》及浏阳文史爱好者孔世藩所主编的《浏阳客家考》,皆认为浏阳客家是自宋末以来多批由赣、闽、粤移入的。
与专家们的说法对应,《浏阳县志》亦有相应的文字进行佐证。其《宋季兵事》篇载:“宋德祐二年(1276年),元兵破潭(潭州,今长沙),浏阳遭歼屠殆尽,奉诏招邻县民实其地。于是,外地移民纷纷迁入,至元代元贞元年(1295年),户口大增,县升为州。”当时浏阳地处湘赣边界,因而外地移民大都来自江西,成为浏阳新增人口的主要来源。时值客家先民在第三次大迁移浪潮中,客家民系业已形成,原居江西的部分客家人为避战乱,大批进入浏阳,他们大都定居山寨,史称“寨上子孙”。
历史早已远去,能与县志遥相呼应的要数族史与乡土志了。在大围山镇东门村,涂氏家族的族谱记载:“始祖为‘大一’,三十世守中公于元末入浏,是入浏始祖,集居东门一带。”清光绪《浏阳乡土志》则直接记载:“涂氏守中公来自广东镇平(今梅州市蕉岭县)。”两处记载互证,可知元末便有客家人自广东迁入浏阳。
“在清代以前,浏阳的移民主要来自江西。明末清初,浏阳惨遭兵燹,人口凋零,土地荒芜,需要充实人口;而广东梅州一带,由于人口膨胀,加之禁海迁界造成的流民涌入和藩叛等社会动荡等原因,民不聊生,纷纷准备外迁。但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再加上信息不畅,迁徙远非易事。到了清代,江西不再是人口输出地,反而是闽粤的客家人倒迁入赣。经由这块跳板,客家人迁浏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在考证客家人入浏的过程中,谢建国搜集了很多浏阳客家族群迁徙的资料。
“得凤公,原籍福建汀州武平县宜贵阳石下,后迁居江西赣州雩都县小罗谷上中障,生四子:长子福泷迁居浏西,后又迁四川叙州宜宾县北城武城街;次子福云于康熙十二年(1673年)携弟福满、福乾自赣州迁居浏阳东乡一都张家坊小田冲宝盖窝。”
谢建国随手举了《黄氏族谱》所记之文作为例子:黄氏一家四兄弟,由福建而江西到湖南,长兄在浏阳西乡短暂停留后又迁到了四川宜宾,另外三兄弟却在浏阳定居下来。“这说明什么?清初粤东、闽西向浏阳的客家大移民,不是单独的移民行动,而只是客家人第四次大迁徙浪潮的一部分。第四次大迁徙包括向台湾、港澳、广西、湖南、四川、云南、陕西等地区的移民。特别是‘湖广填四川’中,湖南成为闽粤赣客家向川陕移民的中转地。而浏阳,既是中转地之一也是迁入地。”
举家迁徙、独自外迁的先祖究竟走过了什么样的路途,见识了怎样的风景,遭遇如何,后人都无从知晓。对于族人而言,那些迫于生计而远走他乡的先祖,抵达目的地已经是最大的成功了,最后都变成了口口相传的口头历史抑或是族谱上的只言片语。“历史无法再现,情境亦无法复制。广东客家向浏阳的移民,自清初开始一直到乾隆末年基本停止,总共持续了一百余年,移民人数超过五万人。从此以后,除了个别零星移民,直到现在,再没有引发大规模的移民事件。”
传承
“即使再也回不去,也不会忘记自己是客家人”
离别故乡的那一天,时间如潮汐一般改变了生活的方向。
没有西出阳关,更没有阳光三叠。三百年后,这便注定了是一场不寻常的寻访——
“整个村子都姓张,家族观念十分强。尽管素昧平生,不仅乡亲们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在朝祖的几天时间里,族长、副族长更是全程相陪,想想都觉得感动。这大概就是中国人的宗族观念吧,不然人家哪会这样热情?”1995年,家住张坊镇陈桥村的张力行老人做了一个近似浪漫的决定,带着老伴、女儿和侄子前往广东朝祖。时隔20余年,张家后辈依然记得这次寻祖之旅——
一路边走边问,张家一行数人按图索骥,终于觅到了梅县梅西镇石篆村,心中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天下客家一家亲,听到来客说着纯正的客家话,更听说这一家人是远道而来,石篆村的乡亲们极其热情。因为整个村子都姓张,浏阳来的客人也就成了大家的客人。
在当地张氏宗祠,一行人惊讶地发现此前曾有浏阳人在此拜谒过。在祠龛正上方,高悬着一块写有“源远流长”四个金光大字的牌匾,上面清楚地记载着这是来自张坊的二十世裔孙张寄春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所立。据此推算,张寄春系陈桥村张氏光辉公的第五代孙。看到此匾,想起素昧平生族人的热情,在场之人十分感慨这份浓厚的故土情结一直都在。
“浏阳客家人有着强烈的溯源意识,更有着浓厚的故土情结,时时思念着先祖的原住地。”曾经风起云涌的湘东大地,生命在传承着力量。无须多言,便能隐隐感觉历史的遗风总有它一脉相承的所在。
冬日的小河乡潭湾村,59岁的杜贵涛正与79岁的万丕升一起“扯乱谈”。作为“他乡之客”,正因为祖先们在此混熟了,自己才能自如地与这里的一切打交道:“据祖辈口口相传,我们老家是广东的,经由江西赣州辗转至宜春的黄茅,最后翻山过岭才在这里安了家。因为战乱,不搬不行,到了这里才算安定下来了。”“我们也是广东的,在小河安顿下来也有上十代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慢悠悠地聊及了那些客家印记——
“我们客家人有个特点,那就是重源头,因此就将那些族谱啊、祖宗画像什么的看得特别重。”时间的悠久是从谱系上来定义的。在诸多的客家氏族中,族谱是少不了的。它相当于一个家族的历史文献,是考证祖先宗支绪统、辨别家族世系的依据。它可以使远在千里之外的客家人,保持与故乡宗族之间的血缘联系。“随便拜访一户客家人家,差不多都有族谱可查。”
此外,客家人还将自己祖宗的画像、神主牌位以及香炉看得特别重。“听说如果有很多兄弟的家庭,各自迁徙时,祖辈物品就按辈分排行次序分带。有的甚至众多兄弟到香炉钵中用红纸包上一点香灰,到了新的地方后,再放进新添置的香炉钵中。”
相比之下,祖先的骨骸在客家人眼里意义更为重要。祖宗遗骸是祖先血肉精气之所在。对那些父母已逝,而家乡又没有亲属留守祖宗坟茔的客家人来说,来到湘东以后就意味着与自己祖宗的永远舍割。因此,凡是有条件的,都会想尽办法随身背着祖宗遗骸一同上路。
过年以男人为主走亲戚拜年,婚后女人要回娘家踏青,约定亲事男方要先去女方家送线钱,姑娘出嫁要哭嫁,孩子出生要洗三朝……“不惮为客,每思报效。换言之,就是念旧。在客家人身上,传统的影响很深。”
“以前这些客家习俗还真是特别呢,可惜啊,很多都开始慢慢消失呢。”轻轻地叹了口气,万丕升有些遗憾:“现在只能和年轻人们讲一讲,无论何时这一套规矩与习俗一直都属于客家。虽然难得再有机会去故土朝祖,但我们客家人的这个身份是不会变的。”
时间沉默不语,历史稍纵即逝。
无论是当时的顺时而迁还是今天的溯源而归,无论是历经千辛万苦的客家迁徙者还是现在能够安居乐业的客家人,脚下的这片土地都是博大地敞开胸襟,接纳一切投奔而来的人们;无论他们是被生活所迫还是自愿扎根浏阳,今天的客家人被问起籍贯来,你总能得到丰富多彩的答案。谁能否认这片土地的热情呢?踏上这片土地,你便能感受到那“来去”之间的款款深情。
韵味
“亲切是从时间里积累而来”
山岭延绵起伏,山路蜿蜒盘旋。沿着一条无名小溪溯流而上,在拐过一个小山坳后,眼前豁然开朗:群山环抱着一个小小的盆地,其中阡陌纵横,收割完毕的稻田安然地在冬天休憩着。青山之麓,竹海之前则是一幢幢的农家屋舍。
这里,就是永和镇的一个小山村,名为桃树冲。
在桃树冲,客家话与浏阳话是两种主要交际用语。
“眼敢早(这样早),食汉茶(吃点心)。”随便进入一户人家,主人用一口地道的客家话招呼着我们。初到异乡为异客。老人家笑言现在我们是客,他自己是“反‘客’为主”了。“简舍高(咯有心)”“麻生(生疏)”“昵话(你说)”……很快,便有三三两两的乡邻聚集过来。深奥难懂的客家话语境里,作为土生土长的“浏阳银”连猜带蒙仍有些摸不着头脑。在快节奏的语言中,只听一群人开始用客家话交流。再细听,既有粤语的风味,又有普通话的基调,似乎还带有东乡话的尾子。
“全村清一色的客家人,往上追溯数十代,祖先们在明末清初便由广东梅州辗转江西才至此。”和桃树冲还夹杂着本地人不一样,山背后的中和镇有不少纯客家村落。丁字桥村便是中和最为偏远的客家山村。在这里,尽管村人能轻松听懂普通话、浏阳话,并能自由转换,但彼此交谈时却同样是清一色的客家话;热情的张燕初用客家话表示:“即使是外嫁女儿带回来的外孙,我们一样教会孩子客家话。嫁进来的外省媳妇也多,都会讲啦!”
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张燕初庆幸,在经济飞速发展时,当地的客家人后代仍不敢淡忘自己的客家语言。在故乡,在异乡,这种不管不顾都是一种坚持,都有对根源的追溯与守望。无论是张家,巫家、曾家、李家、王家……轮回的季节里,语言便成了他们守卫根源的自然之道。
“山歌易唱口难开,粑粑好吃磨难顶,白米好吃田难种,鲜桃好吃树难栽……”停驻在这个最为典型的客家山村里,在最为熟悉的街巷和日常生活里,打一首客家山歌,便能感受到客家文化的迷人。
提起打山歌,围在一起烤火的乡邻们小声哼哼了几句,连连摆手“唱得不好”。羞赧的神色里,老人们很不好意思地说:那多是情呀爱呀的。对于客家山歌的特点描述,个个都说得出个一二三:有引人行正的劝歌,有谈情说爱的情歌,有歌颂山乡风貌的赞歌,有测验智慧的考歌,也有揭露鞭挞旧社会的骂歌。其形式又分为赛歌、对歌、盘歌和儿歌等……
“不唱山歌冷秋秋,唱起歌子闹九州。山歌越唱越出劲,力气胜过大水牛。”“祖宗留下客家歌,洒满九岭十八坡。三十六箱客家本,零星山歌用船拖。”生活气息浓厚的客家山歌大有《诗经》之范,或俗、或雅、或简、或繁,人世种种,一并纳入胸怀。口口相传,由此也成为了客家人心中祖传的神秘花园。
和客家话、客家山歌一样韵味悠长的莫过于客家食物——
端出两碟箬叶粑粑,小河乡皇碑村的邱耀南热情地招待来客,“这就是客家人的做法,柴火上烤一烤很香呢。”在外人看来,这是再普通不过的食物。对于年过半百的邱耀南而言,以前只有到了过年才会做,现在想吃便做。
箬叶是箬竹的叶子,不甚宽大,却有独特的清香。借用叶片的香气渗入到米粉中,这是常用的做法。将新鲜的箬叶清洗干净,揉糯米粉,两片箬叶将揉好的糯米粉包裹成长方形模样。上甑蒸上一两个小时,箬叶粑粑内里的糯米呈黄色,竹叶的清香就浸入了糯米之中,“冷却了才不会粘,更好吃。”看着新鲜出锅的箬叶粑粑,邱耀南显得比吃客兴奋。
“箬叶粑粑可炒食,便于携带,是不错的干粮。”对于绝大多数客家人而言,祖先迁徙的历史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但关于常态的生活却侃侃而谈。“浏阳蒸菜已经成为了客家最靓的一张名片。”大围山镇中岳村的何远扬说,广为人知的浏阳蒸菜不仅被浏阳人广泛接受,且风行至外地,它的出现与客家人密不可分呢。
“客家人为躲避抓丁而准备了一天的饭菜,在蒸饭的时候整好几个菜碗放到饭甑里一起蒸,只要饭蒸熟了菜也就熟了,端起饭甑就可以吃饭。这样节省了做饭时间,也尽量少见炊烟,蒸菜因而成为一种由客家人创造的方便食品。”作为“何爹蒸菜”的掌门人,同时又作为客家后裔,何远扬对浏阳蒸菜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切感。“而今,蒸菜不再是客家人独有的食物,而是成为了浏阳的代名词之一。”
细嫩爽滑的酿豆腐、开胃爽口的素食菜、回味悠长的客家娘酒……带着安宁的心境守候着日子,客家人自然也有了更多的闲情逸致去制作各种吃食。一道一道数过来,亲切是从时间里积累而来,而韵味却是来自于熟悉之后的亲密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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