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到了,车子停在一个粗糙厚重的石寨门前,引路人说,这就是古老的客家小山寨——丁屋岭。 时值盛夏黄昏,泼洒在身上的阳光却不觉炙热,有着一股暖人心意的舒适。长汀于我是初次造访,却是耳熟,只因一句:中国有两个最美丽的山城,一个是福建的长汀,一个是湖南的凤凰。丁屋岭于我是陌生的,却是温馨,也是向往的,只因一刚结缘不久的友人是从丁屋岭走出去的孩子。 当我的脚步第一次丈量着丁屋岭的青石台阶时,窗花缓慢开放,阳光缓慢飞翔,轻柔的菜花香和泥土的松软香交织在一起扑鼻而来,一片意想不到的古屋,就在这不经意间入了眼帘,入了心底窝里的久久不曾被提起的乡愁。说真的,对于乡愁,一向少出远门的我,是很难勾起的。记忆里除了中专求学的那三年,就不曾长时间离开故乡,可是,当我的双脚一踏入这方古老的土地时,乡愁,就这样莫明其妙地填塞挤压着我的胸口。青山、绿树、水车、古屋,古屋前用原木刨挖制成的长条水槽,水槽里的水是从大山深处引进过来的,漂在水面上的水瓢,是用对半剖开的“圆肚”葫芦干壳做成的。夕阳下黄棕相间的小狗伸着慵懒的腰身,哞哞叫的老牛任长长的尾巴悠闲地晃着,久不曾见的炊烟在古屋的脊梁上袅袅盘旋,远处深山青翠云雾多姿,屋前水塘里有临水嬉戏的白色水鸭,也有嫩绿的水葫芦,搁浅于塘沿上的水草似睡未睡,水塘连着农家小菜园,园里种着当季的果蔬,长势甚好,有的从发黑发旧的篱笆围墙里探出新绿,挑逗着篱墙上那些还未来得及撤离的花朵……再往前的前方,是一座横跨于山溪上的古廊桥,廊桥不大,旁边有架古老的水车,水车悠缓地转动着,似将历史的沧桑一年一年一月一月一天一天地剥离稀释。这份缓慢,与周遭清一色的黑瓦、藏青色的石砖、黝黑的木门窗、斑驳的黄泥墙和红色渐淡的毛主席语录——这些被岁月褪去了原先面容的景致相扶持着,像历经沧桑又看淡世事的老者,眼眸里纵横着时间流淌过的痕迹……眼前的这一切是这样的熟悉而又陌生。此时,在这处处流淌着远古气场的空间里,我有些懊悔自己把自己困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里太久太久,久得让这原本熟悉的乡下素静在不知不觉中成了陌生。唉,是岁月遗弃了我,还是我把岁月给遗弃了?而这又将会是我人生中一份怎样地沉重的遗憾呢?! 踩着由岩石碎片垒成的巷道,一伙人的欢声笑语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让寂静的村庄顿时年轻起来。走在前面的儿子,小学刚毕业,还留着稚嫩的板寸头,却和我一样,一走入寨,就被丁屋岭给吸引住了,拿着相机不停地按下快门。起初我还担心,带他来这样又偏僻又古老一点也不“现代”的地方,小小年纪的他会不喜欢。谁料想,黄色泥墙底下那些用岩石碎片,一片一片层层垒叠,错落生姿而又不失平整的岩石根基也能引得他兴趣盎然,说这样的墙面根基像极了家乡一个叫月记窑的地方。 我的家乡,是有名的瓷乡,也是一座山城。月记窑是明清年代赫赫有名的青花瓷“官窑”之一,也是家乡德化目前保存最完好、最为久远的龙窑。那里遗有很多的瓷碎片,月记窑的墙门就是由废弃的茶壶和瓷碎片按不同的角度堆砌,并配与木桩、黄泥夯筑而成的。领路的书记介绍说,我们这边用岩石碎片打的地基、巷道、台阶等,一点泥浆也不用加,叫干砌法,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一门老手艺,虽由“页岩”堆叠而成,却异常坚固,牢不可摧。经他提醒,还真觉得这些由岩石碎片垒成的墙基、巷道、石阶,历久弥坚,有一种青石特有的骨骼硬度,这或许算得上这古老村庄少见的年轻符号之一了。 拿眼打量,发现丁屋岭的房子除了小部分用赤黄色泥墙配与灰绿色墙基筑建而成之外,几乎都是依山势而建的山寨木式吊脚楼和古老的木板房,鳞次栉比地立在山坳里,色泽甚是陈旧黧黑,但那探出宅外的流线翘角,纯木雕式的门楣窗扇,用来固定的横条木楔都是相当考究的,就窗棂上的镂花图案就有透雕、浮雕、镂空之分,而每座楼之上的廊廓处几乎都设有S形或弧形的 “美人靠”。各家各户的屋檐下又都挂着红灯笼,门楹上也都贴有火红火红的对联,今天只是个寻常的日子,却因了这些红而有了节日喜庆的味道。只是,在夕阳斑驳的光影里,这些泛着岁月久远、迷人光泽的美人靠依旧寂寞惆怅。是啊,现又有几个谁能记得起,就在这小小的一曲栏上,曾有过多少蹙眉凝眸、引颈顾盼的身影在此流连,又曾有过多少“朱栏倚遍黄昏后”的缱绻愁思被怜爱疼惜?而屋檐下那一排排颇有气势随风摇曳的红灯笼,是否曾带给她们火红的希望与温暖? 脚下瘦瘦的青石小巷,似有尽头,又似没有尽头,曲曲折折的,欲语还休的。铺设在巷道两旁的是各色店铺朴坊,有卖豆腐、斗笠、油盐的,也有理发、打铁、砻谷车米的,繁华里有着自给自足的自得。移步进入一家叫斗笠编织合作社的,穿着云青色布衣的店主正忙着削竹篾,削竹的刀很是锋利,只一瞬间,圆形的毛竹就成了竹片,接着他一手抓竹片,一手拿刀,并张嘴用双唇夹住竹片的另一边,起刀削篾,篾如薄纸。他的妻子,一个穿着蓝色古襟衣的阿婆,和我们打过招呼后,又低头编斗笠去了。只见她长了厚茧的双手,上下灵活地穿梭飞舞着,没一会儿,就起好了斗笠胎头,再把胎头放在一个用木板做好的笠胎模型上套好,然后用丈夫削好的竹篾像水漂荡漾式的一圈一圈地扩围编织,没有言语,天衣无缝。在想,旧时夫唱妇随的婚姻就像斗笠上这些纵横交错经纬交织的竹篾吧,细密间里流淌着彼此的心照不宣,劳作间生成了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恩情。 再往前,是传出“叮当叮当”响的铁匠铺,我没有跟随队伍前行,故意让脚步落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仄逼的巷道里独自缓步行走,欲寻找那位刚结缘不久的友人的家。这个甚觉投缘的友人是去年为我做中耳炎手术的丁医生,是个超忙碌的家伙,每次见到他,都见他被一大群的病人窝蜂式地团团围住,为此前后住院十天,与他真正交流的时间却不多,更谈不上熟稔。可就在今年的夏天,婆婆被查出是胃癌,在举目无亲的省城,无助的我试着拨通他的电话。他二话不说给了我很多的建议与帮助,我俩就这样慢慢熟稔起来的。也是从那时起,我知道了在美丽的客家首府长汀,一座沉睡百年的“木板乡村”——原生态客家山寨丁屋岭,正在醒来,那里山高林密却终年不见蚊子。他说这得益于守护在村口的两只“神蛙”,两块形与貌都似蟾蜍的巨型岩石,是它们把丁屋岭的蚊子给吃光了。 这个传说里有几分的真,我无暇给予太多的时间去考究,就像此时,道旁的野花正忙着吐露芬芳,菜园里的果蔬正忙着结果长个,草丛间有忙着舞蹈的生命,空气中悬浮着一股和缓美好的负氧离子,而我正忙着捕捉吸纳。说实话,我是个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人群里有些拘谨不易放开的人,可在丁屋岭这个厚实的土地上,这个有着浓浓家乡味的地方,我毫不受控制地沦陷了,身与心都是这般的轻飘与放松。一个路过的耄耋老太,露出光凸凸的牙床给了我最迷人的微笑,指着远处一户屋檐上爬满藤茎的古民居说,那就是她的家,要我去坐坐,喝她自制的黄茶。客家人的淳朴友好早有耳闻,也深有感触,只是由于时间的关系,只能谢绝了她的好意。 沿着一条小径拾阶而上,我把自己的脚步放得很慢很轻,尽可能保持着安静,轻声慢步地,因我不愿意打破这一处的恬静,或者更自私一点,我愿借丁屋岭的古朴清幽,让喧嚣的内心逐渐趋于平静,也让客家人纯朴的热情驱走我内心里所有的疼痛烦恼,让人生之重被诗意缓缓地分担释放。在无人的巷道里,我卸下所有不必要的伪装,与时间对峙着,细碎如金的夕阳,则把饱涨的生命力投向赤黄色的泥墙,墙上那些定格在历史某个节点上的红色革命宣传标语,似乎被唤醒了,向外奔突着,又有了巨大的凝聚人心的能量。我知道,不管时光如何流逝,总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过时的,总有些生命,在经历了许多冲撞和曲折之后,将得以凤凰涅槃的重生。就像我现在步入的祠堂。 祠堂古旧、不大,脚下的地砖有了青苔的痕迹,却异常整洁,像是有人专门打理,一大一小两张桌子,桌上有未燃尽的香烛,椅子是沿墙壁下方连着打制的长条大板凳,又长又宽又厚;墙壁分上下两层,下层围墙是用纯木打造的,上层则是由竹片配与黄泥筑成,竹片较不耐岁月,有很多地方出现了脱落;墙窗上的楹联匾额,也褪了色,有些模糊,有的字甚至有些难辨,依稀可见是祖传的客家家训;神龛上供奉着神主牌位,寥寥数语,有一种无法触及与言说的神秘和神圣。据说,丁屋岭原有上千人口,但因山高地瘦,经济并不怎么发达,改革开放那几年,大多数年轻人带着家小外出打工,只余两三百位老人。这两年,当地政府以“修旧如旧”的方式重新打造开发古汀洲,丁屋岭这个充满历史与文化积淀的村庄,这个仿似与世隔绝的原生态村落,似一颗冉冉升起的明珠,正被关注着。我不知道,未来的丁屋岭会走多远,但身处于这,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丁屋岭像是一条积蓄着许多能量的河,生命的浪潮在古朴清幽的外表下奔腾起伏,日夜不休。这份内敛与厚重是其它玉殿琼楼、金锁银钩所不能项背的。 收回飘散零乱的思绪,农家的灯光也不知啥时候亮了起来,我急急地往一个叫观景楼的地方走去。这是按原样修葺一新,用廊子把原来独立的老房子连起来,用来待客用餐的地方,还没来的及看清房子的构造,菜就上来了,有当地糯米打的糍粑、河田白斩鸡、灯盏糕……一道菜有一道菜的特点,相同的是碗大量多。同行的当地美女作家韩韵老师,离开长汀到厦门创业多年,看着一大碗一大碗的饭菜,笑笑说,客家人就是好客,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客人吃不饱吃不好。 隐隐约约,似有委婉清新的黄梅曲调声传来,一问,果然是,说不远处的戏台上有一戏班子在唱戏。窗外,灯火通亮,灯笼里吐出的无焰之火在欢快地跃动,把夜色染成了喜庆的红,推杯换盏的劝酒声此起彼伏,此时此刻,总恍惚自己正在赶赴的是古时大户人家在办的喜事。有人说,爱上一座城,是因为城里住着某个喜欢的人,其实爱上一座城,也许简单的只为了城里一道生动的风景。比如夜色下的丁屋岭就是留恋的理由。 是的,鬼使神差般地,我又偷偷离席,独自一人漫步在这个我刚接触不久就爱上就要离开的村庄。村庄的东边红灯高挂,人声鼎沸;西边的村庄只有夜色和我。夜色把所有的具象和意象都淹没了,青石板路上,孤独的身影铺在寂寞的小路上,身影的假和肉体的真,一前一后随行不离。佛说,影子就是天地万物各自的宿世因缘,前世一个个细节,在今世稀薄的时光里都会有个它的“影子”随行。就如我的身上留有父亲的影子,儿子的身上又有我的影子;祠堂里的客家祖训一脉万孙代代相传,就有了今天独特而又美好的客家人影子;脚下这方古老的土地千百年如一日生养更叠着,而隔着厚厚的时间,丁屋岭这个承载着历史文化的唱本将再次被唱颂…… 此刻,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贴在地面上的影子和直立行走的我,到底哪一个才更加接近真实,就像学浅的我,近距离接触丁屋岭却仍然无法真正读懂它厚厚的历史人文。只是,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此时我的心中只有一个执拗的念想:把潜伏在心中的黑,掏出来,扔掉;再借着丁屋岭的月光,把所有丢掉的美好与温暖一一找回来。(郑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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