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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 寒 故乡中和,是一座客家小镇。
许多年了,再一次走进这里,她把我置于陌生与熟悉之间,让我在眩晕中产生错觉。
我以为那是一只小船,周作人先生笔下的乌篷船,或者沈从文先生见惯的乌江子,在岁月的长河里轻轻地摇晃。两岸妩媚的青山,贴着窄窄的船舷,风雨不断改变它们的层次和色彩,浅绿到深绿,淡黄到金黄,灰白到洁白,也许觉得并不如意,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刷新一次。坐在瘦小的船舱里,能看到桨板翻飞在晶莹的水面,波光在河床上流转。两侧有木楼黛瓦,弯弯的石拱桥,桥以外,是一眼能望到头的田野,油菜花已然怒放,满眼的碎金,在风中一层一层堆过去。一只狗在开花的田埂上慢悠悠地走着,露水打湿的尾巴上,沾着细小的油菜花瓣。水边,一排又一排的老柳树,枝条一根接着一根,不厌其烦地伸向水里,和粼粼的波光一同嬉戏。从屋顶斜斜掠过的,是肥硕的燕子,翼尖轻盈地划过水面,带起珍珠般的水花。
小船儿就这般摇曳着,搅碎大山深处宁静的时光。
我感觉这是一幅闲淡的水墨。轻轻几笔勾勒的背景,是镂着格子花纹的外墙,浅浅的灰,泛着若有若无的黄,铺展之间,流淌着岁月沉淀的印迹。富有动感的笔墨,是高低起伏的屋顶,黛瓦一排排铺开,沟沟壑壑,如山间的溪流倾泻而来,平心静气,仿佛能听到哗哗的水声。用来渲染气氛的,是红红的灯笼,高高地挂着,晃动在习习风中,有如宋时梨花院落里明亮的风灯,晏殊的,晏几道的,也或者是平常人家的。
最醒目的几笔,是沿河的长廊。木质的栅栏紧靠流水之湄,点染淡黄的颜色,踩上去咚咚有声。适宜一个阳光缤纷的冬日,斜倚着栏杆,在暖暖的气息里,慢慢翻一本线装的书籍。更适宜于绵绵的春雨中,把盏听风,听雨,听长一声短一声的蛙鸣,听对面学校里孩子们送过来的清脆的读书声,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听,缓缓而行,栏杆抚遍。
一幅随意写就的山水,寥寥几笔,不着匠心,却又意蕴悠长。
从眩晕中醒来,便能窥见她的过去,她的枝枝节节,她的一颦一笑。因为我在这块土地上度过了我的最美时光,熟悉她的来龙去脉。
那时候,这里是一片层层叠叠的梯田,稻子收割后,能看到牛羊在梯田里安静地吃草。两边的山脚,散落着零乱的农舍,偶尔,还能见到从瓦屋顶上钻出的炊烟,从飘散的炊烟里传来的鸡鸣犬吠。那条凹凸不平的机耕路上,有自行车摇摇摆摆地骑过,还有拖拉机突突地冒着浓烟。当年,有谁相信,这样一个地方,会像灰姑娘一样实现华丽的转身,变成一座美丽的小镇?
追溯到更远一点,依然会有很多人不相信,我们客家人的祖先,从数千年前的大秦帝国,从遥远的渭水之滨,一次次离乡背井,到中原,到岭南,到赣湘,经过六次大迁徙,反复接受灾难和贫穷的磨砺,还能凭借勇气和智慧,追寻生活的梦想,最终得到这样一句诗一样的赞誉:有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有客家人的足迹。
徘徊在故乡小镇,它的今昔反差总会让我感觉走进了一场梦幻。我知道,她仍在前行,不久后,我能在这里听到客家的山歌,喝到客家的米酒,看到古老的榨油坊,听到清脆的水碓声……
小镇,静谧而内敛,它呈现给我的是故乡的形式,故乡的实质,是一条割不断的血脉,那条血脉一直在我的心中汩汩流淌,它有两个名字,一个叫中和,还有一个,叫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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