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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30 16:0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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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要告诉我的后代,1966年的冬天,正在争取进步,争取和反动家庭划清界线的我,在教学大楼后面的数学教研室里的昏暗灯光下,和龚慎思(后来才知道是许建立同学的姐姐)、王少华学姐双手沾满油墨,一张一张印刷着革命传单,这是当时几乎处于离家出走状态的我,每天乐此不疲的“功课”和“作业”;1967年复课闹革命期间,如果不是林雪娥老师及时的止喝,我可能会将更多的石块扔向那些当众说我是四类份子儿子的同班女同学;过了若干年,在我下乡所在的象洞公社的圩场上,如果不是同班同学,同一个大队插队的杨毓棋同学拚死拉住我的手臂,我手中的砍柴刀可能早就劈向那个在大庭广众斥骂我是历史反革命份子的儿子的农民;如果不是这种原罪的铁镣,我也不至于在武平农村一呆就是八年,也不至于在病退回城之后,到处扛石头打小工,清下水道污泥度日,或者利用周末晚上,在厦大大礼堂和厦门市任何一家电影院,骑着自行车来回狂奔,赚取微薄的津贴藉此“聊补无米之炊”;这次庄振典兄告诉我,我所在的生产队政治队长罗胜男已经逝世,逝世前,最让罗胜男牵挂的是,当年所在公社党委,曾经要求罗胜男就近监视庄振典和杨锦麟,因为他们是黑七类子女,让罗胜男生前最感到困惑的是,庄振典和杨锦麟是他所了解的的知识青年中,各方面表现最好者,为什么要被暗中监视呢,为什么争取政治上的进步,还要有加倍的付出呢?罗胜男临终前并没有对家人交待太多的后事,唯一让他不安的是,必须将当年自己授命监视庄振典和杨锦麟这件事想方设法告诉他们,他在临终前还想着我,而我却拒绝像其它下乡知青农友那样眷恋那一片红土壤,“近乡情怯”在这里只能有负面的解读,甚至不敢试作解读。虽然我时至今日作梦还能梦见当年的梯田和无数道田坎弯弯……
还有很多不堪回首,一旦蓦然回首就会伤痛不已的记忆……
学校一分为二,同学一分为二,老师一分为二,还有很多被撕裂的故事和被撕裂的伤口,为了争取进步争取表现,作为“黑七类”的儿子,我也就是那时,在幼小心灵里埋下对原罪的朦胧解读和希望最终可以脱胎换骨的赎罪基因。尽早赎罪是为了尽早站在革命的队伍中,去为一个被涂上金色光泽的偶像和某个可欲不可求的理想境界去不遗余力,去爬山涉水,去脱胎换骨,希望在一场为毛主席革命路线献身的激烈战斗中,英勇献身,是当年自己经常做的梦;这个荒唐的梦境终究没有机会实现,但一纸初中毕业证书和一双橡胶皮制作的“草鞋”,一套毛泽东选集,一声足以掩盖梧村火车站站台上空不断哭声的汽笛声,那一声长长的汽笛,是如此的悠扬,如此的浑厚,如此的无法掩饰的忧伤,反革命份子的父亲是没有资格参与送行的,只有妈妈在月台上泪水盈盈地看着我,那一张挂满泪水的脸至今还历历在目,当时的我兴冲冲地登上了滚一身泥巴,干一辈子革命的征途,却不知道此情此景就叫做生离死别。
就这样告别了母校,走上了人生旅程新的路途,这段路程足足走了整整的八年……
之后和母校的邂逅,是在返城之后参加当年的高考,时在1978年、1979年间,我还在街道办事处打一份散工,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生物楼听生物老师吴瑞雪的辅导课,课室里人头躜动,几乎看不到老师,但能够再度听到老师在讲解解剖青蛙的道理,心里充满了感动和满足;王若畏老师的地理复习课,我也听了几堂,施淑敏老师已经不在双十任教,我是在七中上她的历史高考复习课,但也可以算是和双十的炼接;参加高考前的自我复习多半是在清晨时分,从家里跑步到大操场边的树下,开始紧张复习的一天,陈光验老师每每路过,总是给我一个鼓励加油的眼神;当年高考的教室也是在母校,但那时没有机会回到和平楼,而是在建设楼二楼当初初二五班的教室里,这大概是和母校最后的一次缘份的链接。正式参加高考的当天,是在团结楼前操场上最后的召集,记忆最深的是巫日辰老师惊奇相对的目光,一个只读了不到一年初中,继而荒废足足十年光阴的人,能考上大学吗?坦白说,我自己当时也缺乏信心,但最终的峰回路转,终于实现了“我要读书”的梦想。
我也要坦然地告诉我的后代,我已经找不到我的初中毕业文凭,只记得上面写着毛主席要我们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说到那少得可怜的知识,更是难于启口,虽然当年参加高考的历史、政治考试分数在厦门算是“数一数二”的,语文和地理也还说得过去,但数学分数考得很抱歉,只获得11分,我一直没有勇气把这个11分告诉萨珍老师,至于英文更是一片空白,所幸当年的英文考试分数只做参考,否则我更没有资格进入厦门大学;直到进入厦大历史系就读时,已经在厦大生物系就读的庄阳同学每天傍晚到我的宿舍辅导我的英文,从ABC开始,这真是一个啼笑皆非的重头来过,值得感念和感悟的其实是英年早逝的庄阳同学。永远记得那一天,杨毓棋、陈动、龚元同学和我一齐将从福州运回来的庄阳同学冰冷的身体抬进殡葬所情景……感悟双十,包涵了感悟那些过早离开人世间的同窗学友的浓浓思念之情……
我们没有资格为双十的那一段历史见证,因为我们那时很年轻,太幼稚,无法分辨是非真善,只有盲从和狂热,只有不知疲倦的斗私批修,只有对未来前途的茫然,只有少小不知愁滋味的滥觞,只有莫名其妙的气壮山河,只有一股现在想起来一点意义也没有的激情……
未曾参加九十年代末期以及新世纪之初双十老三届多次组织的大型返校聚会。但事后听闻,我的一位同班同学在见到备受磨难依然健在的萨珍老师时,当众深深地向萨老师鞠了一个躬,希望萨珍老师原谅学生当年的愚蠢和卤莽,作出了让老师伤心的事,这种坦诚感动了萨珍老师,感动了在场的所有同学。
我们在感悟双十的同时,其实也应该学习和提倡那位同学的坦诚和萨珍老师的胸襟和境界。
双十的岁月,只是人生旅程的一级小小的台阶;未能感悟双十,只有感怀,最值得感悟和感怀的,或者是最不堪回首的是那一段被颠倒的双十历史;不堪回首的历史以及曾经发生的诸此种种,值得我们深思、反思、甚至忏悔和痛责。
借助这个难得的篇幅,谨向在那个荒唐岁月里,所有被有意无意伤害、污辱的老师和同学表示深深的歉意,无论这种伤害是精神的还是肉体的;向那个荒唐年代里因为种种历史因果而葬送自己生命的老师和同学表示深深的哀悼,无论他们是不幸在武斗中丧生的,还是在不堪忍受非人的私刑之下,走上不归的绝路,抑或是种种诱因之下精神崩溃的……
借助这个难得的版面,向所有关心和关切我成长,并在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里,向我伸出有力的双手,付出作出力所能及的努力和帮助的同学、师长、知青农友们致谢,许多曾经在人生不同阶段帮助过我的兄弟姐妹们,他们多半是双十中学不同年级的校友,也有不少是同时代的不同中学的朋友们,未必都是双十的校友,但都付出了难能可贵的真诚。
感悟双十不能忘了不应该忘记的往事。
当年乳臭未干但当下已年过半百的我,其实不应该再有不堪回首的伤感,不应该再有粉饰历史阴霾的胆怯。传统的政治说教告诉我们,忘记了过去意味着背叛。坦白说,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选择不再记忆,宁愿选择被附加了背叛惯性政治价值的忘却,让我们的记忆,经过这样的忏悔和反思之后,心灵深处再也没有潜伏这些不愉快经历的阴暗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安详和宁静,以及几乎被淡忘的宽容。宽容得像李永裕校长一样,像萨珍老师一样,像永远年轻的彭一万老师一样,像至今依然保持古道热肠心境,为了双十校友总会事务到处奔走的庄振典大哥一样,像热心公益,关心母校,仗义疏财却又谦虚低调不事张扬的陈成秀学长和王少华学姐,像潘世墨、潘世平、潘世建三位学长一样,像龚麟学长、像吴德丰学长一样,像郑启伍和徐学学兄一样,像所有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双十校友,向川流不息的鹭江之外的浩瀚大海一样……
感悟双十忆及感念双十校训、校风的精髓,不是人到中年才油然而生的依依不舍,不是聊备一格的校友聚会和交际,不是永远铭记仇恨,永远抱怀猜忌,永远躲闪历史阴霾,或者在时隔多年之后,不期而遇时的尴尬笑容,而是积极进取,一切向前看,迎接明天,看向未来,彼此扶持,相互理解,和而不同,宽容相处。双十精神不仅要有催人上进的内涵,更需要宽容、宽恕、大度、大爱、感恩,如此这般的感悟双十,才能够绵延不绝,直至永远……
当我们不再年轻,当我们的下一代已经成长,尤其是当我们的共和国土壤里,至今仍残存着或多或少的原教旨主义的政治冲动元素,残留着无意彻底反思极左路线给整整一代人带来的精神无法磨灭的摧残,我们必须告诉我们的后代,那一段荒唐的历史不可以重演,这种历史的负重,可以由我们这一代人来承受,但绝不应该让我们的后代,有朝一日还有历史倒带的惊吓和震撼。
行笔至此,深感实在有必要在双十校园矗立的老三届知青集资兴建的纪念亭里,再竖立一块石碑,石碑上即使不方便写上“忏悔”,也应该有机会用如椽大笔,书写上两个血红的大字--“反思”。
张开我们的双手,是十根指头;两位校友的双手,是“双十”的连扣;无数校友的双手连环,就是无数个“双十”;在追寻早已逝去岁月的酸楚、伤痛的同时,我们还要感到庆幸,庆幸恶梦已经过去,祈祝共和国的未来,永远不会再重演那一场人间的悲恸;没有感悟只有感怀,感悟或者感怀双十,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是为了让双十精神能够在新世纪注入更多的感恩和宽容……
作者杨锦麟 1953年9月出生 初一年七班 六八届初中毕业生 下乡武平象洞联坊大队司前生产队、联坊大队径子耕山队、象洞公社林场八年 七七年病退回城,后考入厦大历史系 毕业后留校,先后在历史系、台湾研究所任职,八八年赴港,先后在多家媒体任职,担任记者、高级编辑、编辑主任、主笔、杂志主编等职,现为香港凤凰卫视时事评论员,厦门大学客座教授。
备注:文中所提及的人物,均是作者中学以及下乡期间的同学、老师的姓名,他们多半还健在,有的已经离开了人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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