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平:我的中国,从唐诗宋词中来(婆罗洲沙捞越邦)
1947年生于英属婆罗洲沙捞越邦古晋市。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后,留系担任助教,并任《中外文学》杂志执行编辑。后赴美深造,获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比较文学硕士、圣路易华盛顿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曾先后任教台湾中山大学、东吴大学、东华大学。著有《婆罗洲之子》《拉子妇》《吉陵春秋》《海东青:台北的一则寓言》《朱鸰漫游仙境》《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并有译作《大河湾》《幽黯国度》《纸牌的秘密》《道德剧》《尽得其妙:如何读西方正典》《布鲁克林的纳善先生》等。
《吉陵春秋》入选“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英译本于2003年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大河尽头》上、下卷分别入选2008、2010 《亚洲周刊》十大华文小说,并荣获第三届“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决审团奖。其他作品曾获时报文学推荐奖、联合报小说奖、联合报读书人年度最佳书奖、中央日报出版等奖项之肯定。
李永平在《雨雪霏霏》中的表现,技巧更见纯熟,如最后一章的芒草,营造得非常成功,写景至此,少人能及。
李永平是当代台湾文学传统中,从原乡到漂流,从写实到现代,最重要的实验者。他强烈的个人风格,引人瞩目。
《大河尽头(上卷:溯流)》是李永平写作计划的上卷,但以气势和情节而言,已经可以当作一本完整的小说阅读……创作四十年,李永平写出了一本既好看也令人看好的作品。《大河尽头》的下半部因此尤其令人期待。
《大河尽头》上下两卷《溯流》和《山》合璧出版,是新世纪华语文学第一个十年的大事。我们很久没有看到像《大河尽头》这样好看又耐看的小说了。
——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
雨林原始氛围令西方男女放浪形骇,刚步入青春期的华人少年情欲之弦也被拨响,但更震撼的,他目睹东西方世界的不平等,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外来者对自然资源野蛮的“物掠夺”,以及对土著妇女残暴的“性掠夺”。小女孩惨遭蹂躏、低呼“血”、“痛”的童音,“注定要在我耳边呢喃一辈子,幽灵似的纠缠我整世人”。
——亚洲周刊
总算盼到了一本真正好的小说。《吉陵春秋》像一颗坚实灿烂的宝石,在一大堆玻璃珠、塑胶珠中沉静的闪着幽光。
——龙应台
李永平在《雨雪霏霏》中的表现,技巧更见纯熟,如最后一章的芒草,营造得非常成功,写景至此,少人能及。
李永平是真正读书甚多的学术中人,他近年中译西方文学作品亦很有成果。以他的学识、才情,和已可自信的写“大”书经验,该是悠然走出雨林记忆和台北黯夜的时候了。
——齐邦媛
《吉陵春秋》的语言最具特色,作者显然有意洗尽西化之病,创造一种清纯的文体,而成为风格独具的文体家。李永平的句法已经摆脱了恶性西化常见的繁琐、生硬、冗长,他的句和段都疏密有度,长短相宜,活泼而有变化。
——余光中
谁说婆罗洲就只有莽苍赤裸原始?这其实是一本极为抒情的书呢!充满了对女∕母性的孺慕与赞颂,台北街头的小女孩朱鸰、克莉丝婷姑母、挚爱的亲娘,还有那许许多多披着纱笼的少女……都沿着河岸化身一尊尊天使啊……
——台湾东吴大学教授郭强生
李永平:我的中国,从唐诗宋词中来
李永平
知名作家。1947年生于英属婆罗洲(现属马来西亚)沙捞越邦古晋市。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后赴美深造。曾先后任教台湾中山大学、东吴大学、东华大学。著有《婆罗洲之子》、《吉陵春秋》、《雨雪霏霏》、《大河尽头》(上、下),并有译作《大河湾》、《幽黯国度》等。
对李永平的采访是在台湾淡水小镇的“有河”书店进行的。书店在二楼,我们坐在正对淡水河的阳台上,店主养的花猫不时在脚边温柔地蹭过去。李永平大病初愈,还不能长时间晒太阳。他向我们展示了脖子下面淡红色的细长疤痕,是去年做心脏手术留下的。那时医生判定他心脏只剩下3 0 %的功能,必须马上手术才能捡回性命。
李永平求医生:“能不能再等我一个月?”40万字的《大河尽头》已经写到尾声,李永平说,他怕一去无回,所以一定要写完小说并且校对完交给出版社,才安心进了手术室。手术很成功,李永平捡回一条命。《大河尽头》也连续入选“亚洲周刊十大华文小说”和著名的华文长篇小说奖“红楼梦奖”。
心脏病给李永平留下了后遗症:他不能喝酒、喝咖啡,吃东西也严格遵循医生要求,“嘴里淡出鸟来”。聊天中,说到对“中国”、“母亲”的感情时,他激动起来,连续说了几遍“这是我的中国,我的中国”。之后一度跟店主要水吃药,缓解胸部不适。他再也不是那个酗烟酗酒、大块吃肉的“南洋浪子”了。
写《大河尽头》时,他的书房就在淡水河边,坐在桌前就能看到滔滔的河水。这给了李永平无限灵感,写作也顺得像河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好像酝酿了一辈子。小说里15岁的少年永与洋姑妈克里斯汀娜,顺着婆罗洲第一大河卡布雅斯河溯流而上,开始了一趟奇幻旅程。他们进入情欲激荡的原始密林,见识人性的纯真与黑暗,经历土人部落的夜宴与笙歌……这是一次探奇之旅,也是少年的成长之旅。小说里,李永平对故乡婆罗洲做了一次深情的回望。
故乡,对这个生长于南洋、饱受中国文化滋养的作家而言,是永远纠结的“三角恋”。他热爱祖国,满腹唐诗宋词,少年时代就立志要回到中国;因“文革”爆发,只好栖身宝岛;到晚年却发现婆罗洲这个生养自己的地方,才是他想叶落归根的地方。这种对故乡的情结,纠缠贯穿在李永平的小说之中:在《海东青》里,他写了自己栖身5 0年的台湾;5 0岁之后,他开始写“婆罗洲三部曲(《雨雪霏霏》、《大河尽头》、《朱鸰书》)”,回望故土;那向往一辈子的祖国,却因“怕和想象不一样”,他至今未踏上大陆一次。
向往了一辈子中国大陆,至今没回过
南都:少年时代你觉得你的故土是在大陆,一心要回到中国,但是到了现在,从《大河尽头》流露的情感看,你反而又觉得婆罗洲才是你的根、你的故土。
李永平:我常常说,这是我的福气。我有三个母亲,婆罗洲是我的母亲,台湾后来也变成我母亲。我还有一个老母亲,就是祖国大陆。我是透过唐诗宋词接触中国的,那是最美、境界最高的中国。所以我的中国是文化中国,她是我的文化母亲,我心里头的一个老妈妈。这个老妈妈很有教养,很有学问。婆罗洲给我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她像是我的生身母亲一样。她也许长得不那么漂亮,也许土里土气,但我是喝她奶水长大的。她身上有狐臭也没关系,我喜欢那个味道,因为是妈妈的味道。所以当我老了,想落叶归根的时候,我想回的不是中国,而是婆罗洲。但因为政治原因我不能回去,我只能透过我的作品回去,才有了婆罗洲三部曲。
南都:在南洋长大,这个“文化的中国”你是怎样获得的?
李永平:我家情况比较特别,不是老华侨。我父亲是广东客家人,二十几岁才到婆罗洲的华侨学校教中文。所以我从小就接触中国的东西。我常常说,我的中文老师是中国古代的文学家,像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我从懂事开始就想回中国,因为我很敏感。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觉得华人在那个地方是寄人篱下,永远是二等公民。我想回大陆,那是能把我当自己人看待的一个地方。实际上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有一个舅舅在广州,准备在我高中毕业时就把我安排到广州的中山大学。但我念高二的时候,晴天一声霹雳,中国大陆发生了“文化大革命”。我可能是马来西亚第一个知道大陆发生“文革”的人。
南都:你怎么知道“文革”的?
李永平:我当时有一个习惯,每天收听中国的广播。那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一天有一个小时的节目是对南洋华侨广播的,一开始是20分钟的新闻节目,接下来就是一些文艺节目,唱歌、说书、讲故事。有一天突然间这个新闻没有了,一切正常节目也没有了,整整一小时在播毛泽东语录,一整个礼拜都是。第二礼拜开始播一些比较文艺的东西,还是根据毛语录改编的歌曲,我就知道大陆出事了。后来消息传出来,大陆发生政治动乱,后来称为是“文化大革命”。这样我回大陆的这条路就断掉了。那怎么办呢,我就选择来台湾,一待就是五十年。我19岁到台湾,中间去美国读了6年书,然后毕业回台湾,就没离开过了。
南都:从小时候开始就盼望回到祖国,但你直到现在都没有去过大陆?
李永平:没有,没有。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们看我写的东西,就知道我一直很想回去。那种感觉,你们很难理解,近乡情怯,越近你的家乡,你越害怕。因为你怕回去以后,却发现一切跟你想象的不一样。你知道我的中国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唐诗宋词元曲来的,那是我的中国,我的中国。但我今天在电视上看到的是污染,整条河的污染,我的心在滴血。我知道改革开放,中国改变了很多,富裕了,但附带来不少负面的东西。我在台北那么多年,写过一部《海东青》,就写台北是一个充满丑陋欲望的索多玛城。如果我到大陆一看,是一个更大的索多玛,是五十倍大的索多玛大陆人口是台湾的五十倍呀,那我想我整个会垮掉。真的不敢回去了,我只好找个借口留在台湾,遥想中国。
中国小说家最大梦想是写部武侠小说
南都:听说你在《大河尽头》写作中生了一场大病。
李永平:我年轻时非常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我是南洋浪子,爱喝烈酒,爱抽烟,一天要抽两包半。所以《大河尽头》写了一半的时候,我的身体不行了,我就跟麦田出版社商量,先出半部,上册出版以后,我休息了一年再写下册。但《大河尽头》下卷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的身体真的出问题了,一照X光片是心脏出了问题,只剩下正常人30%的功能,要马上开刀。我跟医生说,能不能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把小说写完、校对好。因为我怕不一定能从手术室出来。还好我生命力很强,手术非常顺利。医生说如果一直保养身体的话,应该可以再活5年。5年正好够我再写一部小说。
南都:所以你还在酝酿一部新作品?
李永平:《朱鸰书》,我答应过朱鸰(李永平的系列小说中反复出现的8岁小女孩形象)以她为女主角写一部小说,我要实践我的诺言。我一直很想写一部奇幻小说。那是西方文学一个非常好的传统,像《魔戒》、《哈利·波特》,但又要能以一个新的东方面目出现。朱鸰正好是最理想的一个主人翁,你想想看把朱鸰这样一个台北小姑娘丢进婆罗洲丛林里,以她的个性,让她在丛林中闯荡,惹是生非,可以写出多少故事!如果还能再给我5年,我还可以写一部我真正想写的武侠小说。
南都:为什么是武侠小说?
李永平:有人说,中国导演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拍一部武侠电影;我也要说,中国小说家一生最大梦想是写一部中国武侠小说。因为武侠是最中国的东西,是中国独有的文学类型。作为中国作家,你可以把作为一个中国人一生的思想、意念、人生,都写进到武侠小说里面去。上帝如果能再给我5年时间我那么乖了,一口酒不喝了,一块肥肉不吃,够意思了吧!5年写朱鸰,5年写一部武侠小说,武侠小说我连故事和人物都想好了。到时候如果我真的有那个时间写武侠小说,我很可能会回大陆,我必须看看中国那块地,我才能写中国的武侠小说。
南都:像金庸作品那样的武侠小说?
李永平:你不可能成为另外一个金庸,也没有必要。金庸是一座大山,你要写武侠小说的话,你没办法超越他。你可以从他那座大山旁边绕过去,在他后面建一座山,比他矮一点,可是也非常美丽、独特的山。
其实我最爱的武侠小说家你们肯定想不到,是(上世纪)30年代中国的武侠小说家王度庐,《卧虎藏龙》的作者。王度庐的作品有一种我非常喜欢的悲剧色彩,中国式的色彩。像《卧虎藏龙》里面的李慕白跟俞秀莲,他们的爱情是中国式的,似有如无,无可奈何,然后淡淡地就结束了。我喜欢这种中国式的悲剧。
南都:在小说里,你对几位写过南洋的国外作家有一些不同看法。
李永平:他们是我的老师,可是我要挑战我的老师,我在作品里头有一些偏见,我指出来,纠正他们。像奈保尔,很多学者指出来我们有相似之处,都是移民的第二代,从小接受移民教育,等等。不过我必须很坦诚地讲,我瞧不起奈保尔,他的作品很了不起,但我瞧不起他的为人。我翻译过他的一本书《幽暗国度》,我一边译一边骂,我做翻译那么久从来没有这样一种经验。他是印度人,从小受移民教育,长大以后在英国写作,成为英国公民,甚至受到英国女王的册封,都很好。但是当你回到自己的祖国,回来写一本书,你是用什么态度?你是用英国公民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和优越感吗?你可以批评你的祖国,任何一个国家都可以批评,可是要看你用什么态度。
所以你们问我,如果有一天我到中国大陆,我会不会写出一本像奈保尔《幽暗国度》或者《印度受伤的文明》那样的书?我说绝对不会,因为我父亲会变成厉鬼来要我的命,我父亲是个民族意识非常强的人。但我也不想苛责,每个人都有他的心路历程,我们要尊重人家的心路历程。
《史记》就是中国人的圣经
南都:从《拉子妇》到《大河尽头》,有没有一个贯穿你作品的主题?
李永平:也许是“女人的受苦”,这个意念一直贯穿在我的作品里头。《拉子妇》不用说了,那是我第一篇作品,技巧不成熟,文字还非常生涩,可是态度非常真诚,写一个原住民妇女的苦痛。《吉陵春秋》的长生、叶娘那些小女人,都是在男人手里受苦。《海东青》也是一堆受苦的女人。在《大河尽头》,克莉丝汀也是受苦的。她是殖民地的主人,但她受到伤害,而且她是家族最后一代硕果仅存的,这个家族就这样完了。接下来《朱鸰书》,这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你肯定又看到一堆受苦。为什么这世界上受苦的女人那么多,你看《金瓶梅》里的女人都在受苦,包括潘金莲。我在南洋华侨社会长大,就是女人受苦的一个现实,我看到的就是我妈妈受苦,我亲戚中的女人都在受苦。
南都:如果请你给年轻人推荐两本书,你会推荐什么?
李永平:《史记》,中国人一定要看《史记》。每个民族都有它的圣经,对中国人来讲就是《史记》。这是我们民族的历史,我们先民的生活都记录在《史记》里头。《史记》在我念中学时是我的床头书,我每天临睡前打开看一两段。我特别喜欢看看列传。现在连我自己的学生,看过《史记》的都很少,他们会问我,老师这本书对写作有帮助吗?我听了想把他们杀掉呀,你怎么可以讲这种很无知的话呢。
第二本我必须要讲《红楼梦》了,我爱死《红楼梦》了,可是我很害怕《红楼梦》。因为每次我去翻开《红楼梦》看一看,我的天哪,那个境界是我永远达不到的。在曹雪芹面前,李永平连当他的书童的资格都没有。然后是唐诗宋词。大陆读者,尤其年轻人,一定要读唐诗宋词,认识古典的中国,那是真正的中国、永恒的中国。不管经济怎么发展、社会怎么变化,唐诗宋词里头的古典中国永远不会改变。
采写:田志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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