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四川客家“发现”始末
民国时期四川客家“发现”始末民国时期(1912-1949年)客家问题开始引起世人关注,并逐渐成为遍及海内外热潮的年代。当时远离闽粤赣客家大本营和客家热潮旋涡中心的四川,是否有客家人存在?他们又是如何被外界发现认识的?其间的历程值得研究者追溯。
一、民国年间的客家热
客家问题引起世人关注,最早可以追溯到清代中后期。自清嘉庆年间发生在广东的东莞、博罗的土客械斗事件之后,到了道光末年(1850年),因为爆发了纵横全国大半个国土、持续12年之久的太平天国起义,更使客家问题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这是因为,太平天国起义基本是以两广地区的客家子弟为主力,在太平天国内部,客家话一时间成为“国语”。接着,在咸丰年间,又在广东西路6个县的地盘内,发生了持续12年并造成双方死伤50-60万人的特大规模的土客械斗事件。
一时间,人们对于这个动摇清王朝统治基础,搅动得南方社会不得安宁的客家群体,感到疑惑不解。为什么一个居住在闽粤赣深山老林的默默无闻的客家群体,一旦横空出世,就表现出如此巨大的政治能量?他们究竟是怎样一个群体?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这一群体开始引起了舆论界和学术界的关注。到了民国初年,客家人在中国政治舞台空前活跃,在孙中山周围的一批客家人,如廖仲凯、邓演达、邹鲁、张发奎、陈铭枢、陈济棠等,在国民革命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恰逢此时,在国内又因为在教科书、杂志上发生了有辱客家人的交涉事件,并很快引起了各界客家人的抗议,于是,客家问题再度引起轰动。
民国年间客家问题在政治舞台和社会生活发起的冲击波,吸引了中外人士对它的关注,人们迫切需要破译长期笼罩在客家群体身上的不解之谜。正是在现实需要的策动下,我国学界开始了对客家问题新一轮的集中探讨。一大批著名学者投身其中,成为客家研究的提倡者与支持者。当时蜚声学界的一些著名学者,如历史学家陈寅恪、顾颉刚、朱希祖、洪煨莲,社会学家潘光旦、语言学家罗培常、考古学家李济等,都对客家研究倾注过自己的心血。但是,最终集大成者,却是当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客家青年罗香林。
二、罗香林对四川客家的阐述
罗香林(1906-1978年),字元一,号乙堂,广东省梅州市兴宁县宁新镇水楼村下石陂窝人。1932年清华大学研究院毕业。由于受其先父朱师扬的影响,于1928年秋辑录客家歌谣《粤东之风》后,即有意于研究客家历史与文化。名师陈寅恪引导他从客家族谱人手进行研究,李济传授给他体质人类学的测量方法,并现场取出人种测量器,对罗香林的头部进行测量,测出他就是不折不扣的客籍人。罗香林从1930年开始着手征集客家谱乘,并在广东各地报章上刊登《征集客家史料启示》。1932年5月之前,他完成了《家谱族碟中客家之源流》的搜集。同年9月,罗香林离开清华大学后,南下广州,任中山大学校长室秘书兼广东通志馆纂修。
不久,罗香林接受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顾颉刚、洪煨莲的委托,专门编辑《客家史料丛刊》。他一面与北平协和大学解剖学教授史蒂芬生一道,每天到驻广州的教导师第一团团部,对士兵进行现场测验;另一方面,则广泛搜集族谱等客家文献资料。1933年12月,他终于撰成《客家研究导论》。该书在此前客家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科学地论证了“客家为汉族里头的一个支系”,并对客家的源流、分布、语言、特性等作了全面的阐述,被当今学界视为客家学奠基之作,他也因此被公认为客家学研究大师。
罗香林在构建客家学的基本架构时,对于生活在祖国西部的四川客家的源流和分布作了全面的阐述。该书以民国年间“现行的县区为单位”,对四川省的客家分布作了这样的勾画:“四川一省,亦没有纯客住县,惟非纯客住县则较湖南为多,计有:涪陵、巴县、荣昌、隆昌、泸县、内江、资中、新都、广汉、成都等十县……这些地方的客人,都是清初自粤赣二省迁去的,亦与湘赣系人杂居。”
罗香林的这一判断,系根据康熙末年入川移民的文献资料,以及从原乡和四川所能搜集到的谱牒资料作出的。罗香林特别提到,在四川族谱搜集方面,他从一位名叫陈晓钟的新都桂湖人处,得到过一部桂湖新都《陈氏族谱》。罗香林在分析客家人的居住环境时,还以四川广汉作为中国客家居住区域的北部边界线,说中国客家人的居地,“大体在东亚大陆南部及其滨海小岛下自北纬18度的崖县(在海南岛)三亚街起,上至北纬31度的广汉县(在四川省)止”。尽管这一勾画与今天四川客家的分布范围有较大的出入,但是,在当年他足迹未到四川的情况下,能够作出这样的描述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他的这一阐述,终于让人们石破天惊地发现,在祖国西部的巴蜀大地上,依然生活着一群与闽粤赣客家同根同源的客家人。如果把闽粤赣比作客家的主源,那么,四川客家就是其正宗的支流。
三、钟禄元对成都东山客家的报道
1941年8月30日,在四川成都出版的《文史教学月刊》第3期上,发表了一篇题为《蜀北民族风光》的文章,该文第一次向外界报道了成都近郊的客家人的“奇风异俗”。该文作者为钟禄元。钟禄元(1913-1988年)生于成都市成华区圣灯乡东华村(原属华阳县龙潭乡),系清朝由广东梅县移民入川的客家后裔。1940年毕业于国川大学历史系,后在成都济川中学(现成都十六中)、华阳县中(现成都三中)、成都县中(现著名的成都七中)任教。继应叶圣陶先生之邀,到四川省教育科学馆任研究员并参加《文史教学月刊》期刊的编辑工作。1943年,他又在成都《风土什志》创刊号上发表《东山客族风俗一瞥》一文。两篇文章大同小异,可以说后者就是在前者的基础上改写而成的。通过这两篇文章,使读者对于四川地区客家人的历史与现状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文章指出:“‘东山’是蜀北华阳县的一块丘陵地,他的南北直径约40公里,东西约25公里”,其所包括的乡镇有:隆兴场(今龙潭寺)、保和场(今赖家店)、西和镇、得胜场(今牛市口)、三圣场(今高店子)、大面铺、仁和场(今石板滩)、同兴场(今门坎坡)等乡镇。此外,还有成都县属的青龙场、天回镇、三合场,新都县属泰兴场、木兰寺,以及简阳县属洛带镇等地。“这些客人都仍保存他们的语言风俗习惯,由此山地风光,与四周俱异。”
文章以成都东山客家的3个大姓钟氏、范氏、谢氏为例,说明他们都是从粤东而来,其中内部又有差别,如龙潭寺的客家人大半由梅县五华迁来,西河镇的客家人十分之八以上都是兴宁人。文章列举了成都东山客家人风俗的6个特点:一是勤俭;二是爱清洁;三是住房建筑坚实,流行所谓“二堂八厅,四横五井”的结构;四是重视礼教;五是客家妇女最为劳苦;六是喜唱客家歌谣,他们经常在花月之前,或江边或田野,引吭高歌,一唱一和,词意双关,非常动听。
钟禄元不愧是四川客家文化研究的先行者,是他最先把成都东山客家向外宣传报道出去。此后30年来,他不间断地宣传报道成都东山客家,使“东山客家”成为外界了解认识四川客家的一个品牌标志。
四、一个大学生的毕业论文
在四川大学图书馆过期期刊部,保存了许多从华西协和大学文学院社会学系接收过来的毕业论文,其中有一篇题目为《四川省华阳县客家民族之研究》。论文的作者为徐宝田,导师是冯汉骥、罗荣宗,论文写作时间为民国37年(1948年)。这篇毕业论文所列参考书目不多,其基本框架、观点,大多源自钟禄元的两篇文章,创说不多。惟值得提及的是,作为一个社会学系的学生,他能从社会学的角度,提供了一些有助于认识解放前夕成都东山客家人的新材料。
作者根据华阳县民国36(1947年)年度的人口统计推断说,华阳县全部客族人数为15万人,占全县人口数三分之一,客族所占土地面积为全县面积三分之一。华阳县的客家人“分布于丘陵地带,以收获来说,其收获较成都平原稀少,以工作来说却又较为繁重,故他们虽终身辛劳,仅能维持最低限度之生活。若遇荒年,就是连最低限度之生活亦无法维持……大多数为贫苦的佃农”。
论文第八章为“客家民族之语音略译”。作者说:“客族语言,与官语差别较大,故至东山区时,听到客族人彼此谈话,丝毫不能了解,正如置身异国”。并将客家的日常用语,用中文同音字和拼音的方法加以表示,列出的客家日常用语,分为数字、时间、天文、称谓、身体、膳食、水果、谷类及蔬菜、地理、房屋、家具、食具、衣服、兽类、鸟类、鱼类、昆虫、金石、颜色、人伦、形容词以及对话等20余类,共计266个词句。
论文最后一章还剖析了客家人的优缺点。作者说:“我是爱客家人的,而且我是深深地爱着客家人的。我之所以这样爱客家人,盖由于他们仍然保持着中国固有的美德,而且也曾经创造过光荣的历史。”与此同时,他也提到成都东山客家的两大缺点:一是保守性太强。具体表现在,“他们不接受外来的新知识,墨守成规,故步自封”,“客家人因为保守性太强,因此使他们把中国固有的美德保存下来了,但是同时他们也退步了,所以结果是得不偿失。”二是狭隘的团结心。具体表现在,“东山区盛行着哥老会的组织。这种组织在地方上强而有力,拥有很多大枪炮与人马。对内是仁义互助,而对外则排斥敌视,时常为了面子问题或其他纠纷,而与外乡发生激烈的斗争,酿成极严重的事端,须动员很多的人力,并耗费很多的钱财才能解决,无谓孰甚!此外,他们的家族观念也很浓厚,东山有很多大家族,这两种哥老与家族的势力,牢牢地控制了东山的一切,当为社会安宁与进步最大的障碍。”(虽然这篇论文在当时只得了70分,但在四川客家文化研究历程上,却是一篇难能可贵的习作。)
五、董同和的客家方言经典之作
在当今客家学研究领域,有一部必读的经典方言著作,这就是董同和的《华阳凉水井客家话记音》。华阳凉水井,今属于成都市龙泉释区十陵镇双林村。
董同和(1910-1963年),江苏如皋人。他是著名语言学家赵元任的助手。抗战时期,随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史语所迁入四川,参加了该所主持的四川方言调查。此前,他早已知道“成都附廓以及邻近好几个县分的乡间有异乎普通四川话的客家方言(俗称‘土广东话’)存在”,只是没有机会找到发音人,所以“问题就一直摆在心里”。1946年春,该所对四川方言作第二次调查,董同和在对四川大学的各地学生进行访间录音时,有幸遇到家住华阳凉水井的卢光泉。在卢光泉的配合下,他花了16个下午进行记音,由此产生了这部传世的经典方言之作。
董同和对四川客家人的语言背景情况作了这样的介绍:“据我所知,有好多村镇,十分之九以上的居民都是‘广东人’。在茶馆里议事或‘赶场’时做生意,都应用他们的‘土广东话’。他们保守力量很大的,虽然同时都会说普通的四川话以为对外之用,可是一进自己的范围,就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使他们非说自己的话不可。据说他们都有历代相传的祖训,就是‘不要忘掉祖宗的话’。小孩子在家里说一句普通四川话,便会遭致大人的训斥。”
在这本著作中,董同和采取了这样一种记音方法:他“先间一些事物的名称或说法,以期在简短的字句中辨出必要辨别的语音。一等到辨音有相当把握,就立刻开始成句成段以至成篇的语言记录”。卢光泉在记音过程中,根据董同和的要求,积极配合,他有时一个人“摆”;有时一个人扮演两个角色,“其中都是一些家常琐碎,甚至连夫妻口角都有。难得他绘声绘色,给我们这些不易记得的语料”;有时是“独白式的‘龙门阵’,中间也偶夹一些对话”;有时在读“他们祭祖时的祷词,颇有跟日常用语格调不同的词句”;“有时像是一个童谣”,“说起来有节奏”等等。
董同和还记述了过程中的一些有趣的细节,有一次他让卢光泉用客家话复述他“在茶馆里听来的‘施公案”,。有一次董同和把方言调查中常用的用国语写成的“北风跟太阳”让他读,卢光泉看过以后,“丢开原文,用自己的方言说出来”,结果发现,“那里面翻译的色彩当然是不少”,由此也可看出客家方言“官话化”的情形。
总之,《华阳凉水井客家话记音》不仅是运用现代语言学方法系统研究客家方言的经典之作,因其审音准确,资料丰富与方法科学,至今仍是方言调查的典范。同时,它还提供了研究成都东山客家的宝贵资料,充分展示了成都东山客家的风采与魅力。在客家学界,许多人正是从这部学术著作中了解了成都客家的潜在的研究价值。
四川的客家人口仅次于闽、粤、赣、桂,是国内最大的客家聚居地之一。透过对民国时期在四川对客家聚居地的个案研究,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四川蕴藏着丰富的客家文化研究内容,但半个世纪来,四川的客家研究很难与其客家大省地位名实相符。因此,四川的客家研究可谓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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