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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说纷纭说客家
“客家人”三个字是大题目。文章不容易做好。
清朝以来客家学人就作了许多文章,为客家人正名。外国也有一些学者参与研究考证。学者们考证来考证去,众说纷纭,至今似乎还没有一个真正令人完全信服的结论。“客家”如何得名?客家人来路也就是源头归于何处?还是一个谜。看来还得继续下去。
客家一词,最早见诸文字是在清朝嘉庆年间。1808年,客家学人徐旭曾,作《丰湖杂记》,首次提出:“今日之客人,其先乃宋之衣冠旧族,忠义之后也。”最早为客家“正名”的是这位徐先生。既然是“中原衣冠”,就不是蛮夷野族,草莽流寇,还是忠义之士,就来得光明,来得高贵,可以洗刷历来官家说客家人是“蛮夷”的诬称,归于正统。这是很值得客家人高兴一番的。
其后,研究客家问题的学者甚多。后来出了个客家学人罗香林,集客家研究之大成,于1933年发表20多万言的《客家研究导论》,运用大量的谱牒、史书等资料,证实徐氏之说,详细论述客家之源为“中原衣冠旧族”,有“五次大迁移”的立论。至今,客家问题的研究基本沿袭此说。罗先生对客家问题著述之丰,堪称客家学人之首。
然而,客家学人又有诸多质疑,多有新论。如“客家”名称的由来,就各说各话,品目繁多。有“夏家”说,“河洛”说,“客卿”说……甚至还有“Haka国”说。说是第九世纪,中国的西北方,有Haka人建立一个国家,不久被鞑靼人消灭了。Haka人亡国之后,逃向东南安家立命,以“客家”两字为名。这就是客家人……越说越玄,客家人自己都搞糊涂了,到现在还没有真正弄清楚自己的祖宗是何方神圣。
客家这个民系形成于何时,又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罗香林说:“客家民系形成于宋代前期。”但是,客家学人又有多种说法。有说形成于明清,简直像一本很难读懂的朦胧诗。
有些学人一再标榜汉家血统之纯。又引出另一个问题:以最“纯”的梅州地区来说吧。史载:原来那儿居住着畲、瑶两族。他们哪儿去了?风刮跑了?水冲走了?或者跟南来的汉人发生血战,把他们都消灭了?史无明载,也不可能如此。是客人汉化了他们,还是他们融合了汉人?客家话是“中州古调”还是土著语言?这都是纠缠不清的问题,看来还得论争下去,不是一时说得清楚的。
不论学界对客家问题如何界定。客家成为中华民族一大民系,是没有疑问的了。
客家人的流布遍于世界。看过一个资料:连少有人知人口稀少的小国或地区,如留尼旺、堵希堤,客家人都有一、二万之多。客家人繁衍之旺盛,流布之广阔。大概跟客家人喜欢流动的品性,多子多福的观念有关。客家人就是有名的开荒牛。“逢山必有客”、“哪儿困难哪儿去,哪儿艰苦哪安家”,已经成为传统的客家民性。客家人早就“雷锋精神放光芒”了。
如今的国际名都香港,早年是咸湿荒凉的海岛滩涂,没有人放在眼里,最先是客家人开发的。台湾的先民也多是客家。新加坡原总理李光耀祖籍广东客家大埔县,是没有疑问了。亚洲的四条小龙,客家人开基或执事的地方占了三条,这是很奇特的现象。
中州古调错杂弹
某年,著名作家邓友梅来。席间谈起客家,友梅兄说:“客家人是当今最纯种的汉人。中国千年战乱,外族入侵,相互通婚,民种混杂。客家人来自中原,远离战地,避居山野,所以能保持着汉家最纯粹的血统……”
我听了笑笑,没说什么。友梅不是客家人,如此评说客家,自然不是要为客家人立贞节牌坊,只是源于旧说。例如,洋人学者韩延敦(美国人)在其专著《种族的品性》中就有如此论述:“客家人是十分纯粹的华人。可以说,他们完全没有和外族的血统发生过混合。”
此说也很可疑。以最纯的兴梅地区为例。《兴宁县志》有载:“明天顺四年,龙川沙氏(蒙古族)移居兴宁,蕃衍至今已有千人。其后裔已全部汉化。”纯如兴宁,早在明朝就引入蒙古良种,混杂而居,其它就不用多说了。
又一次,某年,与湖南作家莫应丰游庐山,他也谈客家血统之纯。还说了一个佐证:文革期间,他在广州部队当兵,驻守在韶关地区。有一天,他到一个好像与世隔绝的偏僻山地, 见到一个客家山村,村民的服装很像汉唐时代的服装,语音也跟常听到的客话颇有差异,更显古意。莫应丰是著名作家,首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不会信口开河。他说,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带你到那儿看看。他还知道那个地方。
我终于没有去。如今应丰已魂归天国,是否真有此地?位于何方?也是个谜了。唐代衣冠汉时装,从客家老一辈人身上多少能看到一些影子。至于说那儿村民的语音更显古意,大体是客家学人一再强调客家话是“中州古调”之说。对这个论点,当今又有学人提出质疑,甚至有此一说:“客家话不是什么中州古调,其基调是当时畲、瑶土著语言。”……又是各说各话。是非曲直,就不是我们这些写小说的人说得清楚的了。
对客家问题的研究,客家主流学者大多在“纯”字上做文章,做得纯之又纯。有人甚至做过了头,认为当今中国汉家血统,唯有客家纯,其余多“杂种”。这就矫枉过正,贻笑大方了。
当今深圳,原来是宝安县属下的一个边陲小镇,人口不过二万左右。多数为客家人。如今深圳人口数百万,多是外地南迁而来。深圳的“客家土民”就如此这般地变成很风光的“少数民族”。是喜是悲?是祸是福?大家都看得很清楚。正因其杂,各路人才云集,意气风发,百舸争流,才造就了当今的深圳,才有如斯发展。有人说中国经济的腾飞,其中重要一条,就是中国人口的大流动。如今神州大地,逢年过节,真像百万雄狮过大江。中华民族血脉的快速流动,孕育着辉煌和生机。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也抓住商机,大步流星地杂进来了。世界经济一体化的进程正在加快。说说这些,或许有助于我们这些恪守传统的客家人调整思路,以新的风姿谱新韵,去搏击潮头唱大风。
广袤环宇,生生相相,杂乎于天地之间,混沌乃乾坤之象。唯其如此,才有千姿百态,风流云变,老树新花,气象万千。
崇文尚武说客家
“崇文尚武”,是客家民系一大特色,有人说是中土遗风 。既然有“中原衣冠,忠义之士”一说,崇文尚武成为风气也很自然了。
客家书生之多,远近闻名。“卖田卖地也读书”,收入所得,一是祭祖,二是资助读书,这是往昔世代沿袭的老传统。
客家崇文尚武精神,以梅县、五华为典型。文坛武场,都出现了一些名人。历史往往跟名人连结在一起,因此有话可说。
历史上梅县文化名流多,一抓一大把:宋湘、黄遵宪、丘逢甲、李金发都是名重一时的文化名人。现代小说家张资平也算一个文化名人,早年与郭沫若、郁达夫等人发起组织创造社,写过一些颇见才情的小说,后来忙着写三角恋爱的畅销小说卖钱,再后来就当汉奸去了。梅县有一批文化名人站在那儿,还有一些准名人、才女接踵于后,就成了气象,就成为客家地区文化中心,客话也以梅县话为标准。梅县姑娘说话像唱歌,那莺声燕语,大概只有吴侬软语可以比美。
五华人尚武精神为梅州地区之冠,不是信口开河。史载:乾隆24、25这两年,五华不知为何行了武运,一下子出了三个武举人:锡坑人李南馨、华城人李威光、横陂人魏大斌,后来殿试魏大斌成了武进士,李威光被乾隆钦点武状元及第。五华人连番中举,想必轰动梅州地区。后来这三人都被封了威武将军之类的头衔,这是梅州地区历史上罕见的景象。乾隆不是草包皇帝,史称“十全武功”,谙熟武艺,对文武科举选拔极严,作弊是要杀头的。五华人靠真功夫真本领进入殿试,与南北高手过招,拔得头筹,也占尽风光了。李南馨、魏大斌还率兵海战,屡立战功,扬威海外。
民国时期,五华的“武运”转到脚上,出了个“亚洲球王”锡坑人李惠堂。李惠堂率领足球队转战海内外,屡战屡胜,神传妙射名噪一时,连上海“阿拉”们也为之倾倒,流行一句话:“看戏要看梅兰芳,看球要看李惠堂”。李惠堂一出,给客家人挣了大面子,也给被称为“东亚病夫”,足球屡战屡败的祖国争了光。“五华阿哥硬打硬”不但表现在武艺高强,球技出众,还有打石头的过硬功夫。据说五华石匠打的石头围起来可以绕地球几圈。
往事已矣!以崇文尚武著称的客家人,如何面对当今的世界潮流,倒值得深长思之。
客家的民性素有自强、自立、自信之说。唯其如此,客家人才能在艰苦漫长的辗转流徙岁月中生生息息,自成一脉,流传至今并延绵于海外。
令人纳闷的是,客家人到处开拓地盘,往往被后来者居上。客家群落的经济发展态势往往比较迟滞。别的地方不说,被人称为“客家之都”的梅州地区,新时期经济发展虽然有长足进步,但跟广东一些发展迅速的地区相比,就显得相对滞后。
经济发展滞后,固然与山区的地理位置有关。如果作深层思考,恐怕跟客家民性不无关系。历史上的客家人结寨而居,围龙为屋。既有自强自立精神,又容易趋于封闭保守。客家人进取精神很强,窝里斗的劲头也足,“黄牛过河各顾各”的特点也很明显。搞事业图发展,讲齐心协力,要团队精神。大凡热衷于窝里斗的地方,对付自家人都对付不过来,还谈什么发展?
日本人对客家人深有研究,早年日本学者就有不少研究客家问题的论著问世,可以说是客家通。日本人有此妙论:三个日本人对付不了一个客家人,但一个日本人就足以对付三个客家人。因为还没等日本人动手,这三个客家人就自己打起来了。虽然是个笑话,却也发人深思。有人说,客家人命里属水,“在山‘阿婆古’(呆板),出水一条龙。”只有走出去才能发展。是不是这样?就自家心事自家知了。
客家人以“中原衣冠”、“中州古调”为荣,如果确证是如此,那么,中土文化传统也许就成为客家人思想上一个沉重包袱了。
以中土文明伴生的小农经济思想的特点是稳扎稳打,现捡现卖,小打小闹,以小本求小利,小富即安。市场经济从大处着眼,敢于投本,敢赔敢赚,以大动作求大发展。看看当今中国经济发展的态势,就可以看出,那些秦砖汉瓦、中土文明最深厚的地区,往往是经济发展迟缓之地。这不仅是政策或地理位置的差异。制约其经济发展的一大因素,恐怕还是积如厚茧般根深蒂固的文化意识。有人说,西部开发,首先要开发西部人的市场商品意识,改造封闭落后的观念。看来,弥漫着历史烟尘的古老中土文化不来一番改造,也难于适应时代的发展了。
往内比,广府人和潮汕人对中原文化趋同意识没有客家人那么强烈,他们不争什么“中原衣冠”。海内外气势如虹的大商家多出自广府和潮汕。当然,这有历史原因。宋明以来直到鸦片战争,广州就是中国和亚洲最大的外贸中心,历史培育了广府人天然的思路广阔,纵横四海。三路人都属于广东一家,时至今日,客家人是否应该从左邻右舍中取长补短,建树新的客家精神,以图快速发展。别再以“中原衣冠”、“中州古调”傲视同群了。
随想随谈,皆属书生之见。世间的事情,说来容易却艰辛。以客家人的聪明,他们对自身的优点弱点自然洞若观火,就无须多说了。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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