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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3 13:5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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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企业精神
客家人与其他种族集团的隔离由于加尔各答种姓、种族、宗教、空间以及经济组织之间的交往而进一步加深了。这种隔离不仅反映在这种互动模式和客家人对待外人的态度上,而且反映在印度社会对客家人的文化价值观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影响这一事实上。印度的大多数非印度教少数民族深受种姓制度的影响。例如印度次大陆的许多部落已被作为种姓吸纳到了周围的社会中。他们试图通过不抵制印度教的习俗而是模仿高级种姓的习惯如禁吃牛肉来提高自身的地位。这样做就表明他们已经接受了种姓制度的基本教义。[26]此外,虽然人们以为印度的基督教徒和穆斯林会因其自身的宗教传统而拒绝接受种姓制度,但他们却在内部成员之间进行了类似种姓制的划分。[27]甚至其他集团如从其它国家移民到印度的帕西人(Parsis)和犹太人,也在其集团内部结构中复制了种姓制的某些要素。①
虽然种姓制的影响无所不在,但加尔各答的任何一个广东人次群体都没有采取上述的模式。他们明确反对种姓制的理念而赞成几乎完全以财富多少来确定社会地位。因此,与印度某些商业社区不同,[28]加尔各答华人并没有通过从事按种姓制度的标准判断更洁净的商业活动,从而将其财富转变为更高的社会地位。作为贱民企业家,华人在经济上显然是很成功的,因为他们没有认同种姓制度的理念。对此,在笔者第一次做田野调查的几个星期时,一位华人企业家用十足的社会学语言向笔者作了解释:“我们没有种姓,我们不在乎血统。我们有阶级。重要的是你能赚多少钱。”事实上,在华人社会中,财富是决定社会地位的主要标准。而自己做生意是获取财富的最好办法。
在笔者入住华人社区不久的一天,我就清楚地看清了这一事实。当时房东太太的侄子带我参观,并将我介绍给了塔坝的一些家庭。在回家的路上,他告诉我说,在正式的场合他甚至不会和刚才我们拜访的家庭交谈。他说:“作为父亲的儿子,他们可能认识我,因为我父亲在华文学校
教书已经好多年了。但他们是有钱人,他们今天和我说话是因为我带你一起来。”
根据财富的多少来决定社会地位的高低,这在其他华人社会中也是很典型的。斯金纳(G.W. Skinner)论证了财富作为进入领导层及决定社会地位的标准,在东南亚华人社会中的重要性。正如他指出的那样,财富成为华人社会决定社会地位的主要因素,原因之一是大多数华人移
民的目的是为了改善经济状况。他说:“与犹太人不同,华人到国外首先是为了赚钱;与犹太散居者不同,华人移民中不包括其家乡的传统意义上的精英。结果,对海外华人而言,财富的多少几乎直接决定社会地位的高低。”[29]
在此最重要的是,由于在加尔各答华人社会,地位的高低几乎完全取决于财富的多少,因此,他们没有种姓制那种从洁净与否的角度比较某些职业或社会集团的意识;他们也没有意识到,社会地位是可以被继承的而不取决于一个人现在的社会状况;种姓制是根据各个集团的洁净程度来划分等级的;每个人会继承自己的种姓;不管一个人如何改变其生活状况,他都不能改变其种姓。与印度的其它少数民族集团不同,加尔各答华人没有采纳种姓制的理念和习俗。
事实上,在加尔各答的客家人看来,如果收入可观,任何工作都值得去做。虽然在种姓制的理念中制革业是一种不洁净的职业,是一种只有特别不可接触的种姓才会从事的职业,但塔坝华人还是把它看作一种好职业,因为该行业利润丰厚。制革业也被看作是远远优于办公室白领工作的职业,因为后者的收入很少会超过甚至最不成功的制革厂赢利的零头。①
事实上,自己做生意被加尔各答客家人视为优于工薪职业的理想的经济活动,除非环境导致绝对没有自己做生意的可能。他们不仅把做生意看作是有较高收入的途径,而且觉得做生意能更好地掌握自己的命运。做生意就是指家庭生意,这点似乎是不言而喻以致很少有人对此进行讨
论。但只看一下这个事实就会发现情况确实如此: 1982年,塔坝的297家制革厂中,只有两家是非亲戚之间的合伙经营。
做生意是一种最好的生活方式,这是华人最常向笔者提到和最为强调的话题之一。如我的一位好朋友,也是最好的访谈对象———周先生,对我想返回美国教书一直感到困惑。有一天,讨论到做生意比拿工资好时,他问我:“如果你要做生意的话,你会做什么?”“哦,我会借钱投。”
我回答。“你说的没错。你用了这么长时间做研究,但你会知道如何做生意。”他边摇头边说:“为别人工作,你永远不会尽力!”确实,对周先生来说,他很难理解为什么有机会做生意时,有人会选择工薪工作而不是做生意。在他看来,工资是固定的、有限的,而做生意却有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倍地增加收入。他最喜欢说,世界上有四种人,用四句成语概括就是:害人害己、害人利己、利人害己、利人利己。②似乎与亚当·斯密及边沁(Jeremy Bentham)的思想如出一辙,周先生认为,这四种类型中最好的一种是第四种———利人利己,就是说在帮自己的时候也让别人得到好处。而做生意最容易达到这种皆大欢喜的结果。
偏爱做生意源于这样的假设:即没有一个有能力的人会长久屈居于老板之下。一位工厂主告诉我说:“你决不会留住一个好的工头,因为如果他足够好,他会自己做生意。”显然,对周先生和塔坝的其他华人而言,做生意的目的之一是增加自身以及家庭的物质财富,但是,这不仅是为
了在塔坝获得舒适富裕的生活,也是为了由财富带来的社会地位、影响力以及尊敬。在加尔各答的客家人社会中,可以从许多方面感觉到财富的重要性。提到一个人或其家庭时,最先谈到的话题常常是“有钱”还是“没钱”。有钱人才能担任社团领导,如商会会长。此外,各种仪式和庆典为有钱人公开展示其经济成功提供了很多机会,这些仪式和庆典是客家人社会生活的焦点所在。富裕家庭举行比其它家庭更奢侈、更豪华的婚礼和生日庆典。宴会开设的桌数(一桌10人)可能会成为宴会举办前后几天人们谈论的话题(50桌以上常常被津津乐道)。
参加有钱人的葬礼的人数也比不太有钱的人要多,虽然出席这类场合的标准是不变的。事实上,由于财富对地位来说至关重要,我不得不很快改变了相对俭朴的研究生生活方式。例如,当我第一次住在房东太太家时,我是步行到当地的华文学校上课,因为我每天上午在那儿教英语。学校并不远,步行甚至不超过20分钟。但是几位客家熟人不断催促我坐人力车,或买自行车或小摩托车。为了让他们放宽心,我最后买了一辆自行车。他们一直担心,因为我步行,人们会以为我很穷,并且因此而看不起我。后来,当我父母亲来加尔各答看我时,我的房东太太不断提醒我,要让人们知道我的父母住在加尔各答最好的酒店。
在客家人社会,对财富的重视并不排除个人或家庭因其它原因获得地位,也不意味着在任何情况下有钱人都将得到真正的尊重。如果客家人认为有人是通过欺骗或其它不正当手段获取财富,他们肯定会在背后称之为“奸贼”;而虽然不富裕但努力为家庭工作的人,将会得到某种程
度的尊重。但是没有人否认发财致富作为最终目标的重要性,而其它品质的好坏与否也只是从是否能使家庭获得财富方面进行判断。
我们必须记住,无论是中国本土社会还是海外华人社会,金钱思想和商品意识都已有漫长的历史了。正如希尔·盖茨(Hill Gates)指出的那样,晚期的中华帝国社会“蕴含着重要的资本主义元素……中国人将主要的生产要素———土地、劳动力和资本都视作商品,每一生产要素都有发达的市场。”他认为,资本主义在晚期的中华帝国没能占“统治”地位,因为“资本主义元素一直受国家控制。”虽然如此,“一种虽被抑制但很有活力的资本主义世界观,作为对抗根植于国家社会结构和实践中的贵族(封建)思想的另一选择,不断在中国平民中间产生。”也就是说,资本主义以一种更容易被理解的小资产阶级或小业主生产的变种出现,成为吸引劳动人民的另一选择,因为它“提供了一种直接以财富为基础的向上流动的模式,而国家以等级、官位为基础只提供了极其有限的向上流动的通道。”[30]
事实上,自11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金钱化不断加深。[31]在中国社会中,即使是农村地区,某些产品与全国市场的连接也已有将近一千年。[32]在中国社会中,“与市场联系的日益密切使中国农民成为一个适应性强的理性的以逐利为目的的小企业家阶级。”[33]斯蒂文·哈雷尔(Stevan Harrel)认为,长期以来存在着一个“中国式的企业伦理和文化价值,要求一个人要竭尽全力……不断寻求改善其所属集团和其密切认同的集团的物质生活与安全。”[34] 中国大众的宗教习俗也反映了深受金钱思想影响的世界观。佛教传入中国后,一个人死后其灵魂会在另一个世界再生,这一信仰渗透到了中国大众的宗教思想中。但是在中国人的宗教思想中,这一信仰表现出令人难以理解的金钱含义:灵魂不会自动再生,灵魂的再生需要大笔金钱。例如希尔·盖茨研究的城市中的台湾人这样向她解释灵魂的再生:灵魂在再生的过程中要从天上借大笔钱。这笔钱“用来购买再生的躯体,其余的用来支付这个人在生活中的特殊运气———这是出生前就已注定了事情。那些支付了大笔钱的人在生活中将得到财富、地位及其它好处,而那些付钱不多的人其生活肯定就会比较困苦。”[35]结果,人们毕生都在试图偿还这些债务。给神烧纸钱就是还债的方式之一,一个人死后,其亲属会烧很多纸钱,因为正如盖茨所论,“一个人的灵魂如果想要没有债务负担地进行新的更幸运的转世,他就需要还清债务。”[36]因此,“我们看到,人的躯体、生命的长短以及生活质量的好坏与所烧纸钱的多少是对等的———再没有其它例子比这个例子能说明,金钱经济已渗透到人类生命的骨髓之中。[37]
这种宗教习俗在加尔各答的华人社会中也相当普遍,在那儿,金钱的象征已成为宗教仪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事实上,在加尔各答的华人社会中,整个再生过程被以更具体的形式概念化了———如果想有一个幸运的再生旅程,必须有大量的金钱和物品。为了使刚亡故的人有一个愉快的天堂之旅,必须要焚烧大量的现实生活中日常用品的纸质复制品作为供品(我有一次亲眼目睹这些供品中有一个与实物一样大的仿真菲亚特汽车)。现金被看作是来世生活几乎所有一切的一个根本元素。
有一天,我的房东太太说:“假设你现在生活在印度,但死后将作为非洲人转世,那么你如何去非洲?坐船?坐汽车?最好的办法是坐飞机。但坐飞机需要钱,因为机票太贵了!”因此,我们看到,加尔各答客家人之所以特别看重企业思想,不仅因为他们在印度的种族角色,还因为他们从祖籍地带来的、已根植于其海外环境中的文化精神。
这种企业精神与其他客家人社会的价值观迥然不同。如沙龙·卡斯腾斯(Sharon Carstens)描述的马来亚客家人,自称“没有商业头脑”。与其他华人群体相比,马来西亚的客家人经济实力较弱。[38]同样,伊丽莎白·约翰逊(Elizabeth Johnson)援引伯利克(Blake)对客家人“贫穷的遗产”的描述,就香港客家人得出了相似的结论。[39]
约翰逊和卡斯腾斯也都指出,客家人有平等观念,这可能是由于与同一地区的其他华人群体相比,客家人比较贫穷。虽然卡斯腾斯认为,与中国本土其他群体相比,客家人比较贫穷,这种经历影响了他们对海外环境的适应,但是笔者有关加尔各答客家人的数据却表明,客家人共有的根植于其历史记忆中的观念,必然会被客家人受当地客观环境影响而产生的观念所抵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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