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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14 11:3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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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木客无家住箐中:古代中国最擅长伐木与作器的民族
山径欹危细栈通,孤村小店夕阳红。
竹郎有庙临江际,木客无家住箐中。
陆游《纵游深山随所遇记之》(《陆游诗全集》卷五)
木客民族是人类木器文明最优秀、最顽强的传承者和守望者。人类文明进程中的石器时代,其本质实际就是木器时代。(44)当人类进入青铜文明甚至铁器时代后,木客先民仍以伐木、作器作为本民族的主要经济方式和生活方式,直至唐宋时期,木客才开始渐渐成为一个农耕稻作为主的山地民族。
木器的制作与加工,在某种程度上受制于石器制作工艺技术以及石器工具的运用;而在特定的历史阶段,则又可能启迪了石器制作加工技术的产生和发展,即由简陋石器向精细石器发展。考古发现河姆渡遗址所出土石器并不多,加工也不精致,多是石斧、石锛和石凿,它们的主要功用在于砍伐树木和加工木器,而非原始农耕工具。跨湖桥时期的石器磨制则不再粗糙,同样是石斧、石锛和石凿等伐木、作器工具,从这些遗址出土了大量木器以及干栏建筑来看,木器已经成为那个时期古越人的主要生活用品。与木器同存的是骨器,传统学说认为骨器与石器一样,是原始稻作工具。河姆渡遗址大量出土了大型哺乳类动物肩胛骨所制作的骨耜,更有可能是建造干栏建筑挖土所用的工具。笔者认为,古越人的干栏建筑是木器文明的最高成就,换言之,古越人是人类木器时代最优秀的民族之一。
关于远古人类进入农耕社会所使用的工具,笔者认为同样始于木器,又或是木器、石器并用,亚洲先民尤其如此。地球上至今仍使用木器作为主要劳动工具的民族还有巴西边境的威土土人、西南非洲的霍屯督人、澳洲的塔斯马尼亚人、大洋洲的美拉尼西亚人和1949年前中国云南的独龙族以及南美查科地区还处于原始状态的印第安人等。原始状态印第安人所使用的工具与武器,是一种上端较粗、下截扁平、尖端磨得锋利的木棒,既掘土棒。河姆渡文化遗址中有种类繁多的木器,如木矢、木矛、木碗、木桶、木匕、木桨、木铲、木槌、木卷布棍,木齿轮器、木经轴、木器柄等,并且木器加工技术良好。木矢、木矛的前端已用火烧法硬化;木桨上有雕刻花纹;木碗、木桶上有一层生漆涂料。
魏晋南北朝伊始至唐宋时期,赣粤闽地区以及岭南地区的汉人习惯于将以物易物、做小买卖的土著居民称之为“客”。如柳宗元《柳州峒氓》诗云:“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45)这里,柳宗元把拿山货到墟市交易换取食盐的广西瑶族先民称之为“峒氓”、“峒客”。顾野王《舆地记》载上洛山木客“与人交市,以木易人刀斧”,可见木客的民族称谓与他们的营生技艺有关。到明清时期,则凡经营木材生意者一概称之为“木客”,“木客”一词开始不再仅仅指代木客民族。
唐宋时期,木客与居住平地汉人之间的交易逐渐频繁,交易的商品不再局限于杉木、木枋、木榜等木材,更多的还是木客所制作的木器。因此,木客人的日常生活主要体现为“伐木”和“作器”。
伐木一词最早见于《诗经·伐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水。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宋代程灏注云:“山中伐木,非一人能独为,必与同志者共之。既同其事,则朝亲好成朋友之义。伐木之人必有此义,况士君子乎?故赋伐木之人,敏其情,推其义,以劝朋友之道。燕朋友故旧,则歌之所以风天下。”(46)可见伐木是一项群体性很强的劳动,虽然有所分工,但更多地是强调相互合作。因此,伐木历史达数千年之久的木客民族,便形成了一种极强的内在凝聚力。其主要表现就是一种近乎博爱的亲情,一种无间的团结精神,一种惠及一切生命的、本质的关怀。笔者认为,今天客家人团结奋斗的精神风范,直接源自木客民族等客家先民荣辱与共、生死相依的共同开拓和共同进取传统。在传统的客家地区,南来北往者都是客,都可以享受到米酒的慰籍,体味到客家乡音的内在感动。这一古朴民风的传承,若没有千百年民族文化的浸染,则早就淹没于浩瀚的历史长河之中。
木客伐木作为民族经济活动的主体,其功能主要有三。
其一、以木材、木器市易盐铁等生活必需品,如上洛山木客“以木易人刀斧”。起初,木客的交易活动均局限于木客聚居区内,与临近的村民、营民设“墟”而“易”。进入唐宋社会后,木客的交易活动有不断向外拓展的趋势。唐代豫章(今江西南昌地区)、信州(今江西上饶地区)与扬州同为中国三大木材交易中心。(47)《太平广记》卷三百三十一“杨溥”条引《纪闻》载曰:“豫章诸县,尽出良材,求利者采之,将之广陵,利则数倍。天宝五载,有杨溥者,与数人入林求木。”赣江流域上游的古南康、古虔州作为江西最主要的木材原产地,木客所伐木材当然也走水路流向豫章市场,以满足木器逐渐商品化的需要。唐代之际,长沙一带木客活动亦相对比较频繁。唐代诗人张祜《送韦整尉长沙》诗云:“远远长沙去,怜君利一官。风帆彭蠡疾,云水洞庭宽。木客提蔬束,江乌接饭丸。莫言卑湿地,未必乏新欢。”(《全唐诗》卷510-27)诗句“木客提蔬束,江乌接饭丸”形象描绘了木客女子手提盛着饭菜的竹篮向江边走去,码头上编扎木排准备放排的木客男子看见送饭的木客女子,赶忙上岸,伸手去接香喷喷的饭丸。
其二、为构建居住所需房室而伐木取材。人类亘古以来就以树木作为最主要的建筑用材,西汉刘向《新语》曰:“天下人民,野居穴处,未有室屋,则与禽兽同域。于是黄帝乃伐木构材,筑作宫室,上栋下宇,以避风雨。”(48)客家先民时期即唐宋时期的房屋是单一竹木结构的干栏建筑,陆游诗曰“木客无家住箐中”便是这种居住方式最好的记述。“箐”指山间大竹林,也指竹木丛生的山谷,木客所居竹楼、木屋或棚屋渐渐形成的村落即“箐砦”,指竹木丛中的山寨。随后,由于人口激增,木材供不应求,加上民众迁徙的周期趋向于缓慢,客家地区的建筑才逐渐过渡到土木结构、土石结构等,进而聚族而居,于明清时期形成了极具特色的客家围屋。
其三、伐木以烧畲及开辟道路、建设村落。由于木客所居环境四面皆山,结庐山上,四通八达的山路都是木客们筚路蓝缕而开辟的。唐代诗人魏叔伦《留别道州李使君圻》诗云:“山回千骑隐,云断两乡遥。渔沪拥寒溜,畲田落远烧。”(《全唐诗》卷273-104)宋代名臣司马光《和利州鲜于转运公剧八咏·山斋》诗云:“烧转望畲田,响答聆伐木。惊麏挺走险,鸣禽嘤出谷。”这些诗句都生动而形象地描述了农耕民族伐木烧畲的景象。
木客民族历史悠久的伐木活动,还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伐木民俗。木客每每结伙上山伐木,都要举行伐木祭祀仪式。所祭祀者,山神也。砍伐第一根木头,须由行家里手动斧,事先选定砍对象,于凌晨对着木头杀鸡,并在木上系上三张纸钱,然后缠头绑腰,口念24个节气,意为四季平安,人妖鬼神互不侵犯,一鼓作气把木头砍倒。客家人把这种传统仪式称之为“开山”。开山以后,接着分组上山采伐,每组2一3人,各备斧头、钩刀、木钩、绳索等伐木工具。一二人斩除树木周围的荆棘杂柴,一人执斧伐木。斫口要做到“链锅底,碗锣脚”,即木头下端要像鼎锅的底;树兜断面要像下凹的小锣,便于储存雨水,加快萌发新枝。砍下的树梢应倒向山顶。接着别除旁枝,留下顶梢,以加快水分蒸发,待木头晒干后再运出山场。
木客的伐木民俗更多地表现为一种语言禁忌。木客在伐木过程中,最忌直呼同伙姓名;进山伐木谓“走山”,砍树要倒“上山”(树尾朝山顶方向);上半天不随便开口讲话,认为说斧会遇虎,叫虎会遭虎吃,叫蛇会遭蛇咬,刀为凶器,说刀会遭凶。木客伐木忌讳讲不吉利的话,在伐木的日子里都必须说“行话”(即行业委婉语)。如“骑马”即穿草鞋;“包文拯”即饭杓;“大菜”即猪肉;“量米”即吃饭;“起雾”即抽烟;“草树”即溜树;“溜公”、“草流”即蛇;“铁子”即刀斧;“软子”即藤条;“灰团”即石头;“大猫”即老虎。放排时,忌说“撬”,认为木排搁浅才会撬;忌说“韭(久)”,水运只图快,忌把筷子放在碗上,那样预示搁浅;行船忌说“饭”(谐音“翻”);江河险处也不能直说,必须用“排排哟,溜溜”的歌声表示。
与木客善伐木直接相关的,乃是木客善“作器”,以木器制作闻名于世。明代邝露《赤雅》所载广西恭城木客“出市作器,工過于人”(40),可见当时木客之木艺非常精湛,卓越超群。木客作器传统,更可追溯到南朝时期。郭仲产《湘州记》所载广西平乐木客:“宿至精巧。时市易作器,与人无别。就人换物亦不计其值。”(23)
随着唐宋社会中国经济重心的南移,原本蛮荒之地的中国东南赣闽粤三省逐渐成为中国经济的重心。上述三省地区中心都市的兴起与扩张,需要大量的木材和竹木制品。有宋一代,广州、泉州、赣州、漳州、潮州等更成为中国宋代海洋文明的核心地区。赣州虽然不是直接的出海港口或“番舶”到达目的地,但赣州造船业的发达直接为广州、泉州等地官、民商贾提供了大量的所需船只。
木质造船业是古代工匠文明的结晶,其制作技巧标志着木制器物的顶峰。虔州造船场,在当时全国十一个造船军州中名列第一,造船数量最多。如宋真宗天禧五年(公元1021年),全国造漕运船2916艘,虔州605艘,占五分之一。当时,虔州漕运发达,“金银、香茶、犀象、百货亦同之,惟岭表陆运至虔州而后水运。” (49)
木客作器除舟船之外,主要是木屋、竹房以及木制家具或竹制家具,其中竹制品更自上古以来便闻名天下。赣南、闽西、粤东一带上古时期乃古路国辖地,竹制品成为当时路国诸侯进贡周天子的贡物。《逸周书》卷七王會解第五十九有载云:“禽人菅,路人大竹,長沙鼈。”所述乃周成王大会诸侯及四夷于成周洛邑,全篇所言,正是周礼职方及四夷贡献之事。其中有“路人大竹”一条, 《逸周书集注》孔晁云:“路人,东方之夷,贡大竹”。何秋涛云:“路、露、骆古字并通。夏、殷露伯即周初路人,盖越之支而封于闽地者也。路人在东南,闽地也在东南,考其方域,正为密合。史言闽越东瓯姓骆氏,后子孙又姓露氏,皆原于此。露氏谱不能言其初,故第及露余侯耳;今福建汀州府武平县东北有露溪,一溪七湾,俗呼露溪七渡,引流而东,也日大顺岭溪。又北人长汀县界,下流入汀水,至广东潮州府人海。汀、潮皆古闽越露溪,当即故路人国地也。大竹者,其竹之大异于常竹也。《一统志》载汀郡土产如竹锁、竹丝器及纸之类皆竹所为,故成王时以大竹充贡”。(50)何秋涛所注疏路国仅指汀、潮有失妥当,“大竹者,其竹之大异于常竹也”亦非常牵强。笔者认为,路国辖地即赣闽粤客家源流区,所贡“大竹”并非“大异”之竹,而是用大竹纤维精工织就的“竹布”。竹布在宋代被皇家冠以“虔布”之名,成为国家级对外交流的顶级礼品,足以说明赣南(古虔州)竹布织造技艺的精湛。郭伟川先生认为上述路人应属于本地的原始土著—— 畲族,笔者以为未必尽然。畲族称谓始于南宋,其先民当为木客或“莫徭”,而莫徭并非当地土著,能确定为赣闽粤客家远流区土著身份的唯有木客。
唐宋时期木客的竹制品,有竹轩(竹制凉亭)、竹筵(竹片席)、竹筒簟(竹床)、竹笼(如鸟笼、鸡笼)、竹篮、竹箱等,是木客人日常生活用品的主要组成部分。
至于木客民族的木制品,更是不可胜数。众所周知,进入宋代以后,中华民族一改数千年跪坐、席地而坐的生活传统,凳、椅逐渐成为家居生活必不可少的物品。明代邝露《赤雅》所载广西恭城木客“出市作器,工過于人”,所指“作器”便是以小巧为主要特色的木制家具。关于这一点,元代归隐文士邓玉宾《河传令》可为佐证:“竹冠顶按。更竹作水瓶,至今常将手盥。竹杖竹篮,竹笠竹车竹钻。竹林中,竹笛鸣,声自唤。木鞋衬脚真热暖。木做盘儿,镜磨明圆满。木箸木匙,木杓木盔木碗。木阴间,木牛耕,田三段。”(《全元曲》散曲)
木客所作木器,不在于奇,而在于巧妙、在于精细。如木屐的制作,选材精良,木质坚韧,更加以防腐、方蛀处理,可历年穿着不破。也正因为如此,木屐成了木客文化的一个重要主题。关于木屐的来历,赣南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春秋之时吴越相争,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打败,成为其阶下囚,在灵岩山中忍辱负重,被拘禁了三年。勾践回到越国后,卧薪尝胆,不忘国耻,励精图治。他利用吴王夫差沉缅酒色,由范蠡在若耶溪畔访得美女西施,献给吴王夫差。西施从小爱穿木屐在溪畔石上浣纱,到了吴国后,夫差为讨得西施欢心,在灵岩山上造了一座富丽堂皇的馆娃宫,天天与西施逍遥作乐。他为取悦西施,还想入非非,用名贵的梓木,在馆娃宫中造了一条“响屐廊”,让西施和宫女们穿了木屐在上面来回走动,听取那木琴般的美妙音响。最后,吴国终于被越国灭亡,夫差自刎而死。这段传说表明木屐乃古越族创造,而木客正是古越族于越人的后裔。
穿着木屐成为一种生活时尚,与醉饮松花酒成为人们嗜好一样,当从唐代开始。唐诗有云:“十年木屐步苔痕,石上松间水自喧。”(秦系《山中枉皇甫温大夫见招书》,《全唐诗》卷260_19)贯休《寒夜思庐山贾生》云:“石膏粘木屐,崖蜜落冰池。”(《全唐诗》卷829_33) 寒山《诗三百三首》云:“桦巾木屐沿流步,布裘藜杖绕山回。自觉浮生幻化事,逍遥快乐实善哉。” (《全唐诗》卷806_1)到宋代后,木屐更甚至成为一种奢侈品。陆游诗《买屐》云:“一雨三日泥,泥干雨还作。出门每有碍,使我惨不乐。百钱买木屐,日日绕村行,东阡与北陌,不间阴与晴。青鞋岂不佳,要是欠耐久;何当踏深雪,就饮湖桥酒?”
就木客木器制作工艺而言,当以“凿雕”为主。凿,即使用旋凿加炭烧方法,其制成品多数为容器,如木杯、木盒、木盘、木卮、木樽等,最常见的是耳杯和圆盒。耳杯古称羽觞,有圆耳、方耳两种。圆盒多为弧壁,也有直壁。除圆盒外,还有方形、矩形木盒。雕,即使用镂雕、透雕、浮雕、圆雕等方法,使木器成为兼实用性和艺术性为一体的器具。春秋末期,公元前322年楚威王兴兵伐越,杀越王无强,大越国从此四分五裂,“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 。”而大越国原来的工匠艺人则可能集中迁移到楚国都城一带,继续从事伐木作器的营生,为郢都、章华台的建造克尽所能。木客先民当在此迁移之列,为绚丽多彩的古楚文化留下了光辉的一页。目前已出土的楚国雕刻木器,件件都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工艺品。如江陵望山一号墓出土的一件高158厘米、宽18厘米的彩绘木雕座屏,雕刻成蟒、凤、雀、鹿、蛙等共55种动物,镶嵌其间,和谐一致,相映成趣,是一件高水平的工艺珍品。又如江陵天星观一号墓出土的车辕上,雕刻有龙首,使这件实用的木器具上,又增添一点艺术装饰,更富有神韵色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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