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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有关客家山歌的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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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26 15:49: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也不是非要去听山歌,只是不想被甩在家里坐冷板凳。到老家婆家过暑假,舅爷舅娘待我殷勤周到,表哥表姐也十分关照体恤,就像保护名贵古董,生怕有个闪失不好向我妈交代。我自认为我的客家话愈说愈利落,却找不到由闽入川的客家人的感觉。六月初六让我尝了新米,却没有祭祀土地老爷、五谷大帝,七月半①放水灯的风习干脆瞒而不报,生怕我笑话乡野之人鄙漏。暑假将要结束,我毫无收获,所以得知老家婆每个星期突然出门是去听山歌,就再也坐不住了,说哪怕是鬼哭狼嚎也要去听。老家婆见我态度坚决,才点头应允,但不忘对我说:“要是腻烦,自家可以先回来。”她断定年轻人不会喜欢山歌。
老人山歌会就在坎里上街一间茶铺里。这是一间清末样式的铺房,门由块块方形木板排列而成。进门靠墙的地方,放置着大小不一的陶缸,上面用毛笔书写着一个粗糙的酒字。一张柜台,众多木桌竹椅,看不出任何山歌的名堂,倒是靠在墙旮旯里的白底黑字的木牌告诉你走进了什么地方:老人山歌会。以为踏进山歌会就能听到咿咿呀呀的声音,谁料丝毫规则的韵律都未入耳。老人们悠闲的坐在竹椅上,插科打诨、扔烟相敬、下棋打牌,不一而足,却无人吊嗓,无人练声,与其说山歌会,倒不如说是家地道的养老院。他们不该知道我要来,又把山歌藏起来了罢。刚跨进门槛,就有老人喊道:“给秀珍姐泡茶,帐算到我头上。”
“你早啊!”老家婆坐到付帐老人那张桌,让我紧挨着坐。老人对我的闯人非常诧异,好象我是个不同于他们的怪物似的。老家婆告诉他我是谁。
“你家幺妹子的儿子?”他拍了一下脑壳说,“没想到儿子都这么大了。你那幺妹子小时候,我经常抱着她去买天鹅蛋。”
这位就是阿山叔了,我想,阿妈曾多次提起他。他是坎里最有名的厨子,哪家有红白事都会事先想到他。他做的九斗碗分量最足,颜色最鲜,味道最好。带出来的五个徒弟现已自立门户,各个场镇的席面上都有他们的身影。
“秀珍姐不得了”,一个浓眉小眼、身板精瘦的老人过来入座。老家婆与阿山叔都叫他会长,都让我叫他林阿伯。林阿伯边裹烟边说:“秀珍姐的幺妹子是我们坎里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如今已在外边赚大钱了。秀珍姐好福气。”
“我第一次回到阿妈的家乡,对各位叔伯眼生,莫要怪我不敬。”我用客家话说。他们笑了,大概没想到我会讲客家话。
“小伙子也喝杯茶。”林阿伯让跑堂的添了杯茶,把茶钱算在他头上。他们特别亲睐我,忙不迭的为我这个新面孔介绍山歌。
“小伙子,”阿山叔问,“听过山歌没有?”
我说没听过,但老家婆说山歌很好听。
“山歌确实好听,”阿山叔醉心的说,“听进去了,日里想听,夜里也想听,不听浑身不自在,就好象抽了阿片烟,有瘾。”
“阿山叔,”我请求道,“你唱个来听听。”
“我是唱得好,”他没有谦让,补充了一句:“过去唱得好。那时候哪个男子人唱得过我阿山,哪个妹子不想同我阿山对歌。现在,”他摆摆手,“不行了,老了,那口气不在了,唱不出那个味来。”
在座的老人都笑起来。
“山歌好啊!”林阿伯接着说,“我小的时候命苦,起早贪黑去给地主家掌鸭掌牛,一个人孤零零上下山,心里怕得慌就唱山歌来壮胆,久而久之,练出一副好嗓子。我的声音也不是吹牛。唱‘郎搭妹,妹搭郎’我唱不过阿山叔,要是唱掌牛歌,我敢讲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林阿伯,”我鼓动道,“那你给唱个掌牛歌。”
“唱不出来了,”林阿伯笑着摇摇头,“我怕唱出来,满街的人晚上都睡不着觉。唱不好与其不唱,免得给山歌蒙羞。”
“你老家婆也是高手。”林阿伯说,“年轻那会儿,男子人做梦都想同她对歌。你姐公就是被她的歌声勾住了魂,茶不思,饭不想,只想遇见她唱个痛快,同她套感情。这套着套着呀,就套回家当了自家的老婆。”
“少给后生崽说那些旧事,”老家婆说,“羞死先人。”
我央求老家婆给我唱一首,她同样拒绝了我。我迷惑不解,老人们酷爱山歌却不愿开口。这老人山歌会不如叫老人说歌会恰如其分。
“莫慌,等等,自有山歌听的。”老家婆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
然而等了一个钟头,我盼望的歌声还不见出来,心里头不免焦躁。茶水涨得我跑了几趟厕所,他们业已从阿妈小时候聊到她与我阿爸在上海安了家。起初老人们还神情自若,事情好象都在他们预料之中,终于也按捺不住,不断往茶铺外张望。我因为没吃过葡萄不晓得葡萄的酸甜,他们尝过最好的葡萄却无缘再享。几个打猫公牌的老人乱了方寸,投来一瞥,希望林阿伯能想想办法。两个老阿婆干脆起身过来询问:“阿香到底来不来?”
“我也不晓得,”林阿伯说。
“去问问。”老人们提议。两个老阿婆到柜台拨通了电话,嘟囔了几句,没好气的挂断了。她们转告其他老人说:“阿香讲她睡过头了。”
“阿香愈来愈过分,”林阿伯拍案而起,“我们要给她敲警钟。”
“现在的后生崽有好多讲信用的呢?”阿山叔感慨道。
左等右等,老人们萎得无精打采,神情恍惚。尽管不断扇扇子,汗水依旧湿透了背心。全盘期盼热切地挂在脸上,好象等候的不是歌声,而是搭救生灵免遭涂炭的救世主。过不多久,一个十五六岁,衣着妖冶的女孩慢吞吞迈进门槛,林阿伯霍地站起来,对她大发牢骚。她捂住耳朵,等箭矢射干净了,才底气十足的说:“你们再讲,我马上走。”这句话比来了千百个劝架的人还奏效,老人们不敢支声,强压住怒火安静下来。
“你太不像话。”林阿伯缓和了语气,“这几日经常迟到。大家都很气。而且,你…?”
不出所料,她的衣着成了第二个讨伐的对象。上身低胸露脐装,下身牛仔迷你裙,怎么看怎么不像山歌妹,倒象酒吧里卖唱的流行歌手。他们指责她蜷曲的头发像番婆,裙子短的好似什么都没穿,面颊浓妆艳抹,如同死佬一般。让老人们难堪的还有裹在腿上的鱼网——林阿伯问道:“鱼网怎么裹在腿上?”
“这叫网眼丝袜,现在流行。”阿香说,“这样唱歌才跟得上时代,再说,我卖艺不卖身,穿什么又不干唱歌的事。你们只消竖耳朵,眼睛、鼻子、嘴巴都别出声。”
此话一出,老人们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但他们要听歌,而这个妹子又能给他们唱,所以只好忍气吞声。阿香说要上趟厕所,刚走开,老人们的怒火冲掉瓶塞爆发出来。我从老人们口中得知,阿香堪称坎里最坏最烂的妹子,还在读初中,就在外边勾三搭四,与那些不务正业的后生崽胡搅蛮缠。抽烟酗酒无所不能,吵嘴打架气势汹汹,家里人管不住,学校老师也没折。她爸妈也拿这个妹子没奈何,说是上辈子作孽,活该这辈子生个魔障折磨他们。甚至说过要她去死,权当没生养过的话。然而,无论人家怎么说,阿香都毫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终于有一次,他爸从地里回来,发现她同个绿色头发的后生崽②在睡觉间里亲嘴,马上去灶间抽出菜刀找绿毛拼命。阿香硬护着他,死死抱住阿爸的腿帮绿毛逃跑。这件事成了全镇的大笑柄,搞的她爸妈走路抬不起头。他们以为她鬼迷心窍,求过菩萨、看过仙婆,连续两个星期逼她喝符水也不能换得浪子回头。
对她的品性,老人们深恶痛绝。他们说对付这种人只有用老法子——装进麻布口袋沉到深潭里溺死。
“谁让她声音那么好听?”林阿伯很无奈,“可见天底下的事情总不能圆满。我们莫看她的人,只听声音就好了。”
阿香出来了,又要可乐又要吹电风扇,明星派头十足。老人们一一满足了她的要求,才等来了开唱信号。在万众期待声中,她好歹开了尊口——
妹子生得好人材,
好比月光走出来;
妹是月光哥是日,
不知几时做一堆。
犹如一管新鲜的血液注射进来,顿然心血来潮,身轻体健,好象女娲娘娘从来没有答应过听歌者蜕壳的事③。老人里,有的用脚踩拍子,有的晃起脑壳低声哼唱,有的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不能自拔。这里不复是狭小闭塞的茶铺,仿佛两匹拔地而起的峭山,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歌唱者风气云涌的灵感勾引着彼岸的听歌者烈火焚身。伤风败俗之言泯灭无迹,代之以一帮虔诚信徒,聆听高僧大德普渡众生的法音。我的耳朵也顿觉新鲜,仿佛走进了一方清纯的乐土田园。
唱完一首,老家婆双手合十道:“菩萨保佑!多谢菩萨!”阿香一气呵成,连唱数首,老人们仿佛喝了琼浆玉露,来不及回味,新的感觉又接踵而来,全掉进了声音构筑的泥沼之中。唱罢,他们才松了口气,喝茶润嗓。我也不经意的鼓起掌来。阿香没有答谢,抬头看看墙壁上的挂钟,忙不迭说:“原先说好唱一个钟头每人五元,今天我有事,只唱半个钟头,每人就给二元五。”我大吃一惊,没想到听歌要付钱。
“还没到一个钟头!”有个老阿婆据理力争,“剩下半个钟头,该我们点歌了!”
“那不行,今天有约会,”他用普通话说,“你们若是不答应,别想我以后再来。”
没有别的办法,可怜巴巴的老人们只好自掏腰包,数出数量不多的小票子交给林阿伯凑齐份子,交到作威作福的税吏手中。阿香接过去,数了数人头,又点点手头的钱,发现了我的存在。
“他!”她仰了仰脖子,“没给钱!”
“这是秀珍婆的外孙,第一次来听,就不算了吧!”阿山叔说。
“算了,算了,我赶时间,下次不能再这样,否则我不会唱。”说完,吹着流行歌曲的口哨跑出去了,欢送她的不是鲜花与掌声,而是言辞激烈的声讨。我也暗忖,能唱山歌的人不该这个样。
2
我在上水巷临街的台球室里再次看到阿香。她猛抽着烟,烟技十分了得,烟龄应不算短。尤其那招仰起脖子吹出烟圈的本领,博得了陪同后生崽的掌声与哨声。这些后生崽与她年龄相差无几,皆为阿飞穿扮,举手投足流露出幼稚的屌气。从闹烘烘的场景来看,这里倒不像是远离城市的偏远场镇。我以为远离都市,就能找到世外桃园般的清静之地,不料一杆猛烈的击球让我的理想狼狈而逃。我不相信,能唱山歌的人这个样。美妙动听的语言竟与乌烟瘴气的异地脏话苟合成蛇鸣鬼叫。就在她俯下身子,斜叼烟头,准备打进决定胜负的关键一球,有个后生崽做了件下流的事情——摸了一下她的屁股——我神经猛然绷紧。
阿香反转身,迎头就是一棒,似还不解恨,又补了一个嘴巴。后生崽嚷道:“你不是自由身吗,给我个机会泡泡也不错。”
“去照照镜子,”阿香说,“蛤蟆似的,猪泡狗泡也不会让你泡。”
“太他妈的嚣张,”那后生崽竟挺了几下肚皮,“装什么处女,呸!”
这句话激怒了阿香,两个人吵得沸反盈天。我想上去帮帮她,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头发蓬乱,穿着宽大的T恤衫、牛仔裤的绿毛,一拳将那混蛋打翻在地。他要带阿香走,阿香甩手挣脱。她的弟兄们闻风而动,扔掉球杆将绿毛团团困住。
“你来做什么?”阿香板起面孔,“我已经把你甩了,懂吗,象烂瓶子一样甩了。”
绿毛缄默不语。然后,他说,她不该和这帮人混在一起。
“我爱同谁一起就一起,关你屁事,你再缠着我,我就叫弟兄们整你。”阿香威胁道。绿毛不顾警告,与她的弟兄撞打起来。终因寡不敌众被按压在地,拳脚雨点似的落到身上。我怕闹出人命,灵机一动,喊了一声:“公安来了!”那帮人才松了手,阿香对他嚷道:“叫你别缠着我,先放过你,下次就没那么轻松了。”说罢,阿香跨上一个弟兄的摩托车,如秋风扫落叶般狂飙而去。
绿毛踉跄起身,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孔里充溢着鲜血。我走近他,看看能不能帮忙,却得到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我想: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着实开了眼界,没想到阿妈同老家婆在电话里说的语言唱出的歌声那样迷人,更没有想到能唱者居然是个小混混。闭上眼睛,茶铺里的歌声隐隐传来,紧接着浮现出阿香的身影,歌声陡然突变,让位于黑社会的肆意仇杀。不,没那么严重,我告诉自己,能唱山歌的人不会这个样。第二天清早,我又央求老家婆带我去听山歌。老家婆见我比她还慌,觉得好笑。我没有告诉她我想去求证一个答案,就算告诉她,也会被当作书读多了,坏了脑袋。
“今天她不会来唱,”老家婆说,“逢单的日子她才来唱。”
我很失望,百无聊赖,度日如年。翌日凌晨,雨水大作,心急火燎扒拉几口饭菜,赶着去听山歌。舅爷说时间还早,茶铺还没开门。我才回过神,讥笑自家太过心急。
“你只有自家去听歌,”舅娘说,“今天是观音老母生日,老家婆大清早就动身往乾镇烧香去了。本要带你去,雨又大,怕你着凉。”
“烧香未必好玩,”舅爷安慰道,“不如去听歌。过两三年,山歌兴许就没了。原先到处听得到,现在只有端午节,公社才会组织大家斗一次,唱的也全是牙齿掉光了的老人。”
“谁还有闲情去唱那东西,”舅娘说,“等老人们走光了,山歌也会跟着绝种。你看茶铺里唱歌的阿妹,若不是有钱赚,才舍不得唱呢。这妹子不是什么正经人,仗着嗓子好,从老阿公老阿婆手头上抢钱。”
“她的歌从哪里学的?”我很好奇。
“是她阿婆教她的,”舅娘鄙夷的说,“爱唱山歌的人谁不知道英菊这个女人,也就是阿香的阿婆。在坎里,英菊的名声比死鱼死鸭还臭。歌唱的无可挑剔,但声音狐媚,唱的鬼话山歌勾的男子人想东想西,抛家弃子跟她去唱。英菊年轻的时候,不知收了多少男子人卖房卖地送来玉镯子、银簪子。因为臭名远扬,她玷污了她们宗族的门庭,宗族曾商议要将她处死,要不是解放,她哪里有命再活四五十年。后来她老了,唱不动了,就教孙女去唱。孙女承了好嗓子,也承了放荡的品行。瞧瞧她,哪天不是在男人堆里打滚。俗话说的好,上梁不正下参差,有什么样的阿婆就有什么样的孙女。”
舅娘信誓旦旦,但没有动摇我去听歌信念。
“听歌光听歌,莫同她打交道。”舅爷说, “你也就是听个新鲜,等新鲜劲头一过,八抬大轿抬你去都不去。”

刚出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擎起钩钩伞走在雨幕中。步子很慢,不一会儿就让我赶上了。原来是阿香,她今天穿的很朴素,衣不鲜,脸也不艳,卷发编成一条硕大的辫子吊在身后,给人清新爽朗感觉。我想,老人们不会又用针尖对麦芒了罢!大感意外的是她记得我,主动招呼道:“你是秀珍婆的外孙?”
“记性真好。”我说。
   “去山歌会?”她问道。我点点头。 “我的歌迷?”我又点点头。她浅浅一笑,形容疲倦。精神气色没有前几日好,走起路很吃力。看见她形容枯槁,我也不好再问自家想问的话。。
“你的客家话挺生硬?”我们偕同去老人山歌会,她问我。
“我阿妈是坎里的人。我阿爸是上海人。我家在上海。”
“那你去过长乐④?”她忽然问。
“没有,”我说,“什么地方?”
“长乐,在广东。”她说。“我以为你们大城市的人哪儿都到过。其实我也没去过长乐,活动范围也就在坎里,最远到过省城,那还是五年前,省城当官的舅公过世去过一回。你,知道长乐吗?”
“一无所知”,我说,“那地方有什么特别?”
“你阿妈的祖先人不是从长乐入川的。”
“不是,听舅爷讲,是从福建一个叫漳浦的地方入川的。”
“难怪你不知道长乐。”她兴致勃勃的说,“记得小时候春分祭祖,礼生用唱腔念祭文,十有八九听不懂,不过却把‘长乐’两个字记下来了。后来问我阿婆⑤长乐在哪里?她说在广东那边,其余的就不甚了了。不过我们都向往长乐,我阿婆说,她曾经问过一个学识渊博的老师⑥长乐在什么地方,人家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古文,她觉的节奏不错,就想长乐话这样好听,如果用来唱山歌更绝对了。老师又告诉她:我们的歌都是从长乐那边带过来的。她更加心驰神往,嘴边天天挂着。我琢磨,她想同长乐的歌手一较高下,因为她在坎里已没有敌手了。而坎里又是东山山歌最好的场。可惜她太老,实现不了自家的愿望,却也不忘叫我去长乐。她说阿香呀!你算得到了我的真传,好歹去长乐斗斗,然后告诉那些歌手,你的歌是你阿婆,我,坎里的英菊教的。断气之前,她还咬着我的耳朵唠叨。走后又给我托过几次梦,叫我替她了却心愿。”
她体力不支,倚在墙壁上歇息。雨水渐渐小了。
“哪里不舒服?”我问道。
“这几天都这样”,她说,“正常的。不是得了心脏病。哦,告诉你罢,这是我最后一次唱歌了,唱完我就离开坎里。”
“去哪里?”
“没想好,兴许唱完我就有主意了。总之很远很远,远的谁也找不到。或者去长乐完成阿婆的遗愿。我们坐火车去。”
“全家人都去?”我问道。
“同我男人。”她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未成年人哪来的男人。我以为她开玩笑,想要澄清,只见她的身子抖动几下,她赶忙转向墙根,哗啦哗啦作起呕。我似有所悟。呕完过后,她慌乱的告诉我说,没有事,只是肚子不舒服,呕过就没事了,要我莫胡思乱想。她极度掩饰,反欲盖弥彰。她看出我已经怀疑她,转而威胁道:“不要拿出去乱讲,否则我叫我的弟兄整扁你。他们都不好惹,吃人不吐骨头。”见我一言不发,又无所谓的说:“去讲吧,反正今晚就走,说了也白说。”我被深刻的惆怅裹胁住,欲说无言。等走到一条小巷子前,她叫停住,说有样东西要交给她阿姐。她找到门,使劲敲打道:“莲姐,莲姐!”
“你还太小,书没念完。”我打算劝劝她。“以后——。”
“闭嘴!”她回敬道,“莫多管闲事。”我决定门开以后,立即告诉她阿姐她要离家出走,可是门纹丝不动,没人来开。
“早不出去晚不出去,偏偏这阵出去。”阿香不高兴的说,“我早料到,打过照面⑦肯定要忘了我。”她掏出一封信,摸出一枝铅笔头,在信封背面写下几个字塞进门缝。然后随手扔掉铅笔头。
“你还太小。”我又劝道。
“再不闭嘴,我就用针把你的两片嘴唇缝起来。”她凶巴巴的。等我们走到中街,忽然看见绿毛坐在一个补鞋匠摊位前补皮鞋。他发现我们,赶忙换了双拖鞋迎上来。
“挡在前头做什么?滚开!”阿香推开他。绿毛趔趄后退,用愤恨的目光看着我。我想他误以为我是阿香的相好,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或者剐去皮喂狗。没来得及解释,阿香却挽起我的手,亲热的依偎在我身上。看得出来,绿毛怒火沸腾,牙齿紧紧反咬。待他远远抛在脑后,阿香却低声告诉我:“他就是我的男人。我是故意气他的。不过等我唱完歌,我们就会和好,然后,远走高飞。”
阿香在老人山歌会的表现也让老人们大惑不解。她没有摆架子,点哪首唱哪首,十分听话,以致担心她会提高听歌的要价。有老人大着胆子道出了心中的疑惑,阿香却说:“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唱完过后,她朝我眨巴一下眼睛,我知道这意味着道别。没过多久,那件事终于发生了。大家闻声涌上街道,只见一个影子如流星般转瞬即逝。阿香血肉模糊的躺在地上,身子树叶似的颤抖。血在青石板上汩汩流走,染的溜苔班驳。
3
结束了坎里怅惘的暑假生活,我收拾好行李返回上海。打阿香坟头经过,顺便歇了会儿脚。她的坟前按风俗种了两株红豆,希望能在红豆的庇佑下返回原乡。新坟长出随风轻摆的草苗,如同美妙的旋律。默默伫立一会儿,刚掉转头,迎面撞见了绿毛。他眼神舒缓,说想同我说会儿话。对于一个杀人犯的请求我不敢不答应,他的口袋里或许就有一把折叠刀。我极其不情愿的与他席地而坐。
“你不晓得她是怎么一个人?”他擤了擤鼻子,苦笑道:“在学堂里的时候,因为生的俏丽,所有男生都围着她转,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但她却没有真正的相好。直到有一天,她跑来对我说她喜欢我。我承认喜欢她,却没有把她的话当真,我觉得自家福分浅薄。然而她却对我来真的,主动跑来找我,软磨硬泡,没有女生应有的丁点羞涩。有一次深更半夜,为了见我,她从女生宿舍顺着自来水管攀爬下来,沿着水管爬上男生宿舍。得知她的疯狂,我脸都白了,而她却十分得意,不但不惧,还给我讲笑话。我气的发怵,顺手扇了她一个耳光,骂她鬼上了身,叫她滚出男生宿舍。可是第二天,我就对她死心塌地了,除了她,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什么人。那段美好的时光无法用语言形容,我记得,每次碰头见面,他少不了给我讲‘长乐’同她阿婆的遗愿。她说手头要是有钱,他就要回长乐看看入川始祖生活过的地方。然后绘色描述一番想象中的长乐。其实,她对长乐知之甚少,口中所讲与其说是长乐,不如说是从报纸上看到的深圳、汕头、珠海。只有红豆、榕树的描述很像,因为她家祠堂后面遍植。可是,那段耳鬓厮磨的日子突然到了头,她突然告诉我她不喜欢我了,脾气乖戾暴躁,还扇了我两耳光,从此躲着不肯见我。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自然要问清楚,因为我已经离不开她了。而她却说她品性如此,对我只是逢场作戏。我怎么也不相信自家的耳朵,缠着她说明白,她却胡乱找了几个理由抛弃了我。我的心饱受煎熬,仿佛万千蚂蚁爬上身肆意啃啮。她又过起了绿叶簇拥的生活,而且更加放荡,随他的弟兄抽烟酗酒、到录象厅去看低级下流的片子。终于被老师逮住现行,一纸退学令将她踢出了学校。她没有回家,躲到一位表姐家里,靠给老人们唱山歌赚钱来应付嗜财如命的舅娘以便长久住下去。而每次去找她,她都闭门不见,即使碰到,也是对我恶言相向。台球室那次你也看到了。”
绿毛点燃一枝烟,身体发颤,他说逃亡的这几天他都躲在山上洞穴,夜冷露重,他几乎以为自家会死在里边。然后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东方刚露鱼肚白,离日头出山还有些时间。
“于是我动了杀心。心脏停止跳动,她就不会再朝背离我的方向发展。我不相信美好的时光就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束了,一定是场噩梦,而让梦苏醒的最好办法就是狠狠的刺激一下,她醒了,我也就醒了。我想到了瑞士军刀,它短小精悍,却锋利无比。我原先经常用来给她削偷来水果吃,经常在她面前耍弄,现在,我要拿来刺激她复苏。我做了,没有感觉到她苏醒的迹象,却看到了她执迷不悟的微笑。我的三魂七魂面对她的微笑变成了一盘散沙。我拼命跑回家,惟一想法就是不能让公安逮住,只有全身心投到猫捉老鼠的游戏中,那微笑才不会纠缠我。在我回家收拾几件衣服做潜逃之用时,我发现祖堂桌子上那封迟到的来信。信上附了张字纸条,是她表姐写的,说她表妹让她转给我一封信,而她因为看中一件连衣裙晚来了一步,只几分钟,想必我不会介意。见我没在家,门也没关,就把信搁在桌子上。她还好心的为我带上门,提醒我小心遭贼。她的信?我当时懵了,颤颤巍巍拆开来看,字迹潦草,一气呵成。信的开头亲昵的称呼我阿哥,这个称呼震的我骨头都要碎了。”
“‘阿哥。’她说,仿佛又听见了熟悉的呢喃声,‘我给你开了个玩笑。这几个星期故意对你不理不睬,以考验你到底爱不爱我,好为我们的长乐之行做准备。告诉你一件事,非常头疼的事,我怀上了孩子,你的。别害怕!我也这样告诉自家,但这可真要命——我俩还扯不到结婚证呢?有一天,记不得哪一天,我老想呕,以为患了厌食症,我就找老师看,看完过后,他忽然翻脸,说要告诉我父母。我问他出什么事,他反问我同哪个男子人睡过觉。我感觉不对,晓得自家有了,求他别告诉我父母,又许了他两包烟,他才不说出去。我的心情突然坏到了极点,真比吃了老鼠药还难过,试着想了许多土办法想解决掉,它却象一株根深蒂固的老树,怎么也拔不走。所以才生你的气,不是你又是谁要看彼此的身子。阿哥,不能乱看,看了就要出事。你知不知道未婚生子什么罪过,想当初犯这样的事情,男人家杖毙,女人家装进麻布口袋里沉潭。我可不是属鱼的。虽然这规矩废了,我们也别想在坎里混,只会变成狗屎不如的东西。我倒没什么,他们从不让女的进祠堂,你可就遭啦,肯定会被踢出族谱。阿哥,我听到你在骂我‘小妖精,是你毁了我。’谁让你要同山歌妹缠磨上呢?我听说原先发生这档子事的人,都是撒腿逃跑,愈远愈好,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过活。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存了一笔私房钱,到长乐去应该足够了。不要怪我选长乐,那里太有吸引力了,小时候大人们就用长乐勾引我对它的遐想。还有两位吃咸鸭蛋往四川的祖先人,浪漫的旅途令人神往。到了长乐,我能靠我的喉咙赚钱,我们会永远快乐。唱完最后一支歌,大约十一点,我在燃灯寺门口等你,我们先坐汽车去省城,再转坐火车往广东。对你的惩罚至此结束,收拾收拾吧,火神庙前不见不散。’”
绿毛说罢,泪如泉涌,跪在坟前啜泣。此时传来呼啸的警灯声,对他来说如雾如电。游戏收场。晨风吹拂起红豆叶,仿佛在瑟瑟耳语:她到底是个山歌妹!
                                             
                                                           2007年7月改毕
            
注释:
① 中元节。
② 年轻人、小伙子。
③ 客家神话:客家祖先人原来长生不老,但每年都要忍受蛇蜕皮的疼痛。女娲答应他们不再受蜕皮之痛,但不能长生,且要生老病死。
④ 今五华县。迁川的客家人多按族谱所载称呼原乡。
⑤ 祖母。
⑥ 教师、医生、某方面专长的人的统称。
⑦ 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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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27 21:06:38 | 显示全部楼层
最后发布的时候,编排好一点,不然像现在这样发出来有点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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