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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颈,饥荒岁月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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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9 10: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牛颈·饥荒岁月里的歌
叶林
锵锵铿,锵锵铿,半夜三间撬楼板;
撬到楼板上牛颈,上到牛颈吸捞饭……
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的老家王母渡流传甚广的一首民谣,一听就知道跟饥荒有关,跟一个叫牛颈的地方有关。
牛颈,应该是现在信丰县的西牛镇,它对于我是一个从未涉足、完全陌生的所在。可是因为这首饥荒岁月里的歌谣,这个地方在我的大脑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长时间占据我记忆空间的一部分,让我对它生出向往和想象的翅膀。
一条长长的桃江把信丰县城和赣县王母渡圩连接,中间隔着七十里的水路。牛颈大约在王母渡至信丰的途中,赣县、南康、信丰三县的交界附近,虽然只有三、四十里的路程,我却一直没有机会到过这个地方。我对它的了解,它给予我的信息,最早就是来自这首广泛传唱的歌谣,然后还有一些故事或笑话作为一点补充,形成一些模糊的印象或无根的想象:它是桃江岸边长长的鹅卵石河街,是小山沟里泥泞的土街,还是开阔平地上宽敞的圩市?是吊脚楼,骑楼,还是简易的木板店铺?这些我全不知道,也无需知道。我知道我关心的是,那里盛产大米、蕃薯,还产食盐。是一个一年四季一日三餐有捞饭吃,能够吃饱穿暖的富足地方;那里的蕃薯不作人食,而是全拿来喂猪或做成蕃薯米卖到外地。这样物产丰饶、吃喝不愁的地方,在那衣食不保的岁月里,无疑是人人向往的风水宝地、人间福地。
一个村庄,一座圩镇或者一个城市,因为富裕繁华远近闻名、享有盛誉,那叫富甲一方。这个“方”可以代表大小不同的地域,可以代表一个省,一个府,一个县或者更小一点圈子。因此,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规格的所谓富甲一方的宝地,到处都有,比如赣州府城历史上肯定在赣南甚至赣闽粤三角地带都是富甲一方的城市;王母渡是赣县南山区的富地,而犁头坝村,又是王母渡的首富之村。不信你看那古老的童谣“妈呀妈,涯要嫁;嫁到犁头坝,吃了西瓜来吃蔗……”,犁头坝在童谣里传唱了千年,就可以推测它不仅富,而且富得早,富得历史悠久。象这样的富地,财源广大,财富高度集中,家家富裕阔绰,银两丰盈,粮食足备,傲视一方。平时可以接济乡邻,博得善名;灾时一般也可以自保身驾,无饥寒之虞,甚或可以义赈灾民,急难相救。信丰的牛颈,也是这样一个富甲一方的理想宝地,它所涵盖的“方”比赣州的涵盖要小一些,又比王母渡的大一些,可以包含现在赣县南山区五个乡镇及信丰、南康三县邻近百里方圆。
岁月回溯到六十年代初期,我的父辈在“大跃进,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的口号声中,在人们争相把吃不完的蕃薯芋头甩上墙壁打补丁的疯狂过后,却迎来了百年不遇的旱灾,闹起了饥荒,平时令人向往的本地富村犁头坝也不能幸免。重灾之下,受灾范围如此之广,本乡范围内完全没有互相接济,消化灾难的可能,无奈之下只有吃野菜、树根、芭蕉兜、甚至观音土;还有就是向本士以外的地方想办法,比方逃难到没有发生灾荒的地方去打工乞食;比方砸锅卖铁、撬楼板,凭了脚力或者坐船送到就近的牛颈换粮,求个半饱,以度时艰。那首独特的歌谣,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了。想象他们撬楼板、揭瓦梁,自毁家山的无奈情景,真有锥心之痛。而遥听他们“锵锵铿、锵锵铿”韵调优美的歌声,却根本不能联想那是灾荒的年成,那乐观主义精神,那蔑视灾难的豪迈,倒好象是接亲嫁女、生子祝寿之类的喜事,他们铁锤击板如敲鼓,斧头斫梁如打锣,口哨作唢呐,吆喝作赞言(彩词),欢快的音乐,热闹的气氛足以忘忧,足以忘记灾荒逼人的残酷现实。上牛颈的路上也一定是唱歌的,还是这首歌,不需要太多的新意,不需要过多讲究弦律,能表达一种心情就行,能壮行色就好。这歌声,在旱路是欢乐的进行曲,可以强脚力,壮精神;在水路是瑰丽的橹歌,可以扬风帆,破激浪。灾荒岁月里,野菜树兜足以养人,蕃薯芋头就算细粮,而能吃上大白米饭那简直就是大富大贵,享天子之福了。路愈行愈远,船愈行愈速,歌声也越唱越嘹亮,越唱越劲道,因为牛颈在望,朝思暮想、渴望已久的大白米饭就在前头……
富裕的地方总是吸引人的。牛颈的富裕,给它牛气,也给它带来魅力。远近十里八乡的农民对于牛颈还真有一点趋之若骛的感觉。印象中“上牛颈”是七十年代老家使用频率很高的一个词,赴牛颈圩是整整一代人的时髦。饥馑年月,为籴米筹粮,为求裹腹而去;平常年成为走亲戚或做小生意而去;还有做手艺,卖木头,籴米,伐木打柴做副工等等,都是上牛颈的理由,类似乡下人进赣州城,为生意生计,为购物休闲,也可以无须任何理由。乡下人进一趟城,总是值得自豪,值得吹嘘,让人羡慕的好事;城里人去一次乡下有什么好说的。上牛颈还有一项重要理由,那就是做媒或相亲。“读书唔到怨爷娘,发财唔到怨屋场”,人穷志短,恨不生在富贵乡也是常理。想生富贵乡不可能,可以想办法嫁到富贵乡,王母渡的妹子就爱嫁牛颈哥。妹子可以嫁,男人是不能嫁的。别急,男人不能嫁却可以“卖”。俗话说:“上等人家,送钱嫁女;下等人家,卖儿卖女”。家里贫穷,万不得已,是儿子也要卖的。反正是卖,卖到别的地方,就不如卖到牛颈,起码图个衣食无忧。于是,就多了背着伞,卷着裤脚往来于牛颈和王母渡之间三十里明沙秀水的媒婆,有了往返相亲、探亲、回娘嫁的红男绿女。我的大堂舅就于七十年代初“嫁”到牛颈“倒插门”,虽然被人骂作撑门棍似乎不太光彩,却听说在那边过上了好日子,吃香喝辣,“乐不思蜀”了。那时,我们家因为兄弟多,口粮不足,难得三餐饱饭,特别是每年端午前后的“生禾月”(即青黄不接时期)更是半干半稀或只能用蕃薯芋头野菜代粮,加上一年到头难见几回荤腥,整个人终日晕晕乎乎,面黄肌瘦,饥饿如豺。那时候,我们最伟大的理想就是狠吃一顿饱饭,猛嚼一餐大块肉。我想,到了牛颈我的愿望就一定能够实现,我甚至曾经有一个梦,想跟大堂舅一样也“嫁”到牛颈去,倒插门也行,大人们不是常说“人行千里都为一张嘴”吗?能吃饱穿暖,还有什么奢求?况且,牛颈的米饭肯定是最养人的,那里的妹子保准又白而胖(我们那时还不能认识苗条的美)。对!一定得到牛颈去,那怕父母不同意,我也要坚持。
牛颈的富裕令人向往,牛颈的富名远近传扬,而那饥荒岁月的歌谣把它传得更远更神,传成乡村的童话。老家人想牛颈,那是穷人想富窝,荒村想风水,难民求富贵;老家人谈牛颈,好比百姓说富豪,群众说政要,乡民说城市,那真是嘴上吐着星子,脑里藏着梦想,眼里闪着想往的泪光。在王母渡人的词典里,牛颈是一句人们离不了的俗语,是生活中一个代表富裕的符号,一个壮神提气的声音。比如说,前面提到的“上牛颈”,在老家人嘴里那似乎是一种非常自豪的事情,说时调子特别拉长,声音格外洪亮,“牛颈”两字要重读,末尾还要特别拖上一个“哦”,说成:“明日(或今日)圩来去上…牛…颈…哦……”,仿佛这三个字里头含着黄金钻石似的,要得意地宣扬一番;比如说,大人骂小孩不争气,将来挣不到饭吃,只有卖到牛颈去,丢人现眼,做撑门棍,帮别人传宗接代;孩子不满大人管教,就破罐子破甩:“去牛颈就去牛颈,到牛颈有三餐饱饭吃多快活,还巴不得呢!”也有一些事情,本来跟牛颈一点关系都挨不到,可是人们硬是要把牛颈扯进去。比如,我的邻居,分别名叫“发仁”、“谷午生”的兄弟俩,每次吵架总要把牛颈拿来做骂语,特别是吵口结束时,两只不服气的公鸡必定要在“发仁,达(草藤伸长状)滕,达到天上冇哪寻!”和“谷午生,牛颈根,来去上牛颈买盐吃哦——”这两句我至今想不明白的专骂中不欢而散(从这句专骂中,我猜想牛颈曾经是一个食盐产地)。
牛颈与地方生活关系如此密切,关于牛颈的笑话也不少。七十年代末,我们相邻公社的党委书记在生禾月带领全乡6个村的妇女主任到牛颈去籴蕃薯米。当地卖蕃薯米的看他(她)们来的人多,购买的量又大,很奇怪地问了一句:“买甘多蕃薯米,你们那里养了好多猪啊?”书记一听,看了妇女们一眼,轻笑着接了一句:“是啊,不过尽是些猪婆。”妇女们一听是拿她们搞笑,也轻巧地回了一句:“书记您忘了呀?今天临来时,不是刚牵来一只老猪牯啊!”本来牛颈人这样问是因为他们自己富裕,不太拿蕃薯当饭吃,自然也不想到人家拿来当饭吃,不意这一句话却给这一群男女创造了搞笑机会。牛颈人对他们的对话大概是没在意的,后来,经过这帮搞笑人自己添枝加叶,这则笑话就在赣县慢慢流传开来。
我永远地记住了牛颈这个地方,因为它与我渴望得到的食物有关,与我少年时代对于人生的瞢懂认识和蒙胧憧景有关。在那粮食匮乏的日子里,牛颈这地名激发我的味腺,调动我对于食物美味的最充分的想象,并诱导我一度想把它当成我人生的一个理想目的地。啊,啊!如果我少年的梦得以实现,那该是如何的一种生活?怎样的一份命运?也许,我娶了牛颈圩一位小老板的独生女儿,承接了岳父的产业,成了一名买卖兴隆,令人尊敬的小店主,每日黄昏的街头都会晃过我醉后蹒跚的身影……也许我成了牛颈乡下的一位农民,在青山绿水间,有我的一块责任山、责任田,有果园(多半种脐橙),有牛栏猪圈,有我追求的白而胖的女子和她为我生的一堆男女,这乡间闲适宽裕的生活,我能安于现状吗?……随着饥年很快过去和年龄的增长,我一度把牛颈忘了或淡漠了。命运之舟,没有载着我逆水上牛颈,没有帮我找到那个白胖的美人,而是让我顺桃江而下,飘过赣州,飘过南昌,飘到南京,最后又回到赣县这个小小县城,带着心伤,带着疲惫,带着满脸的沧桑,象一只不被人注意的老蜗牛,背着如山的重壳,在这里偊偊爬行做了十五年小小公务员。
饥荒岁月的歌谣已经远去,牛颈的美名仍在我心中,它就象一幅图像模糊的黑白照片伴着那“锵锵铿”节奏明快的歌声潜入我记忆的深处,如一道虹在我青春的旧梦里闪着七彩的光。转眼之间,我已经走过了三十多个年头,也成就了今天的自我,我的事业,我的爱情,我的生活,我的人生。有时,我就拿现在的我与少年梦中牛颈的我作对比,两个“我”中,孰优孰劣?那一个是更美满的人生?我无法回答。因为时光不会倒流,人生无法选择。
也许,我应该唱着歌,扬起帆,逆了桃江,去探访一下我少年梦中的圣地,顺便也看一看我那乐安天命的大堂舅,或许能幸运地遇上想象中那个白而胖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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