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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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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19 14:46: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他为她打开了门,别过脸去,说“走吧。”
他只说了一遍,但在她的耳朵里,却是响了两次,第一次那么生硬,第二次那么遥远。她拖着她的蓝色皮箱,淡淡地说:“谢谢。”她走出了房门,两只手拖着那只箱子,看起来有点吃力。
他关上房门,眼前的房间一下子空出了很多,书桌上的一尊塑像,床底下的一双蓝拖鞋,床头柜上的相架,有一朵兰花的磨砂杯子……,都不见了。他不相信那只皮箱竟然装进了那么多东西,他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真的说了谢谢吗,她为什么要说谢谢?
她走的是楼梯。她也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走楼梯。九楼,把这么一只笨重的箱子拖下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可以乘电梯,她一直很喜欢乘电梯的。她走到八楼的时候,下意识地往电梯那边挪了挪,然后又无意地仰头朝楼梯看了看。她咬咬牙,还是决定走楼梯下去。
箱子每挪下一级台阶,都发出沉重的“噗”的声音,四只轮子在短短的台阶碾过,声若游丝,一声沉一声轻,都砸在她的心上。她想,他也许会赶过来,扯住她的胳膊,或者,他会乘电梯,在门口等着她,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的眼睛,劝她别走。
他没有下来,没有。她不相信自己那么快就到了底楼,不相信他不在,不相信。手腕有点酸痛,眼睛也有点。
阳光,初春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反而感觉有些冷。
走到拐角的时候,她朝阳台望了望,他不在。只有她没有来得及收下来的睡衣,胸罩和内裤,一动不动地挂在那里。
不知几天前的黄昏,他就站在她的衣服下面,一动不动地,等她回来。

她带走了所有属于她的,除了他,他已不属于她。房间里还有她的气味,那是他熟悉的气味,在他的诗里,这种气味是“有着忧郁的蓝色”的。现在,这种气味正在消失,而忧郁似乎正在加重,他怀疑她带走了一切属于她的,但留下了忧郁,是的,两个人的忧郁,现在他一个人在体会。
他在窗户上看到她走到拐角的时候望了阳台一眼,然后,走在阳光下,走在大街上,汹涌的人潮淹没了她,那只蓝色的皮箱,像一滴不经意滴在纸上的蓝墨水,留在他的视网膜上,慢慢浸润开去。最后,他看见了大块忧郁的蓝。
他也望了阳台一眼,有一件睡衣,一件胸罩和一条内裤,她的。他就望着它们出神。这些,他是多么地熟悉,曾一次次温柔地脱下,甚至是昨晚,而今如同隔世,那么陌生。
她走在大街上,不知道路望哪里延伸,她在生活了五年的城市迷路了。有家的人才会有迷路的感觉,因为他迷失的就是那条通往家的道路。她现在没有家了呵。她知道昨晚他从她的身上爬起来的时候,他便不再是她所爱恋所依赖的家了。她马上去冲凉,顺带把衣服洗了,这一次只洗了自己的,他的气味在洗过的衣服上还是那么浓。
她走在大街上,感觉从来没有过的累。其实,这几天她都留在家里,除了做家务,望着他在电脑前写作的背影发呆外,就是睡觉了。做了很多梦,做完了有时候就不知不觉出汗,脸上的应该还混和了泪水。
他从没问过她为什么不用上班了。她在他说我们还是分开吧的第二天就向公司递了辞呈。那时她不清楚她为什么那么做。在现在觉得也许是想多和他呆在一起吧。他们是从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开始分居的,他有时候是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有时候是通宵在电脑前写作、听歌或者打游戏。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打游戏的人。装的游戏软件是她闲时玩的。她起床后,他便一头栽倒在床上睡过去了。
昨天,是他们认识三周年的日子。晚餐,他自己做的菜。说实在的,,他是一个烹调的高手,能把苦辣酸甜做得美味可口。吃完饭,他洗了碗,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脸上淌着汗。她走上前去用干毛巾为他擦汗,就在这时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埋头去吻她的耳垂,似乎吻了很久,很久。
她忘了最终是怎么倒在床上,两个人怎样完成了最后的做爱——当他从她身上起来,她在他那深邃的眼神里读出了那最生涩的诗——“结束,成为崭新的开端”。
她默默地去冲凉,洗衣,晾晒,夜正漫长。他在电脑前发呆,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知道她天亮就该离开,他会让她走。几个月前,他就说他们不要在一起了。那时候,她还会傻傻地问,那我还可以找你吗。后来,她也对他说,也许哪天我该走了,你不要挂念我。他说,其实我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结束,我没有能力给你一辈子的幸福。



他喜欢“佐丹奴”,出奇地喜欢,大学毕业后一直就只穿这个牌子的衣服。他偶尔去那间离住处不远的“佐丹奴”专卖店逛逛,即使是什么都不买。三年前的一天,他在那间店里看中了一件蓝色的T恤,158元,买两件可以打八折。他并不想买两件,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羞涩的钱包时时提醒着他最多只能买一件。相熟的店员便劝他游说别人一起买那种款式的。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他等来了她,没怎么游说,她就答应了,挑了一件女装,也是蓝色的。店员们打趣说,情侣装哦。他才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她,美丽的大眼睛正好与他对视,相互都红着脸低下头去,仿佛初恋时的第一次对视。
那晚,他请她吃了一顿丰盛的西餐,几乎用尽了他钱包里所有的Money,也用尽了他所有的激情,聊诗歌、古典音乐、奥斯卡、达利油画以及大学往事。
此后不久,他成功游说她搬过来和她一起住。此后,他们再次搬家,尽管是租来的两居室,那时候,她说“终于有了咱们的家”。家里,有她的插的康乃馨,也有他的一套组合音响,书桌上是她为他塑的一尊半身像,忧郁的样子,他喜欢被她塑成忧郁的样子。
她离去的那天晚上,很安静,像乡下那座珍藏着所有童年苦痛的老房子。他喝了杯咖啡,在一份新文档里敲下了几行诗:

我用黑夜藏起你离去的道路
我用一滴泪水
藏起哭声
……

她回到了以前住的地方,可是那个房间已经租出去了。她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对情侣牵着手开门,牵着手走进房去。三年过去了,又回到了这里,但她已经进不去了。
她在离“佐丹奴”不远的地方找了个套间,贵了点,但还幸好还有个阳台,可以望见街景,“佐丹奴”就近在眼前,往事也近在眼前。
他的塑像摆在餐桌上,使四周显得那么空。仿佛他死了很久一样,那么空,而她已不知怎样去怀念一切。
她给秦打了一个电话。秦对她说她在沈阳出差,要过半个月才能回来。她对秦说她搬了新家,并把地址告诉了她,就匆匆挂了电话。秦是她的老乡,是她这个城市唯一的亲人。阿东也是老乡,但不是,不是什么?她在手机上找到了阿东的电话,但没有打。
睡到了晚上,忽然醒来,她觉得头晕晕的,找了找,发现竟然没有买吃的,也没有买水。她去了街上,绕过“佐丹奴”,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还有一包烟,中南海,买单的时候才知道是这个牌子。

他已经抽了差不多一包“中南海”,还没有写成一首诗。他去厨房里找吃的,还有几颗马铃薯,一小撮葱。然后,他回到电脑前继续发呆,抽烟,故意忘记饥饿,当他捏扁了盒子也没捏出一根烟来,他不得不走下楼去。
走在大街上,路灯拖长了他的影子。只有他的,长长的影子,拖过长长的大街。和她一起逛街的时候,他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影子。
买了一大堆东西,买单的时候才发现要一百多块钱,想了想,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吧,便又放下了一些。以前,都是她去买东西的,她有份不好不差的工作,挣的钱两个人吃不完。他的稿费除了支付房租水电外,都存了起来,偶尔有大笔的稿费,带她去吃海鲜或者川菜,都是她爱吃的,从来不用打包。
他回到家的时候,看了看手机,快到零点了。他看着手机,发了一会呆,忘了吃东西。

[ Last edited by xiaoxishan on 2004-6-19 at 17: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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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6-19 14:49:51 | 显示全部楼层

门口(下)



她没吃多少东西,吃不下,主要不是因为病,她知道。她的手机在买东西的时候丢了。
她抽了根烟,咳嗽不止也抽完了。这不是她第一次抽,以前都不会咳嗽,把他的烟从他嘴里夹出来,抽一口,然后塞回他的嘴里,她的梦中老是重复这样的情景。天快亮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好梦:手机又找到了,一开机,短信“嘀嘀嘀”响个不停。
她想下楼去买药吧。可是身体困乏得不行。喝了点水,没有手机,不知道多少点,只是看见窗外晨曦微现,再睡会儿吧。
没想到,一睡就睡到了黄昏的时候,蛋黄一样的夕阳,贴在天空这个大大的平底锅上,煳着了的气味远远地传来。有个声音也远远地传了过来,“嘟嘟嘟”,沉着而坚决。
她听清楚了,是敲门的声音。她起身去开门的时候,却不响了。

他醒来的时候,发觉竟然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巴赫”还在电脑里悠扬,早晨的阳光被她挂在阳台上的衣服挡住。
他洗脸,刷牙,发现次序颠倒了,尔后又洗了一次脸,看到镜子中的自己胡子拉碴。他刮了胡子,走到阳台上撩开衣服,望着远方的大街,那么多身影,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在阳光下像蚂蚁一样爬动。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他三步并作两步去开门。是邮递员给他送汇款单,他签字的时候听见邮递员说,作家,你的脸色不好,叫你太太熬点补汤喝喝吧,身体要紧。他笑了笑,说谢谢。
他敢肯定她那天是对他说了谢谢。就像今天他对邮递员说的一样,没有气力,没有表情。
他去把衣服收了起来,放进衣橱的时候,闻了闻,一股不是滋味的味道。

她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没人。她沙哑的声音,在墙壁上反弹着:“是谁?”
噔噔噔地一串急促的足音,然后冒出了他的脑袋。“东哥?”她看见阿东笑眯眯地向她走来。
当阿东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感觉楼梯上的电灯仿佛熄灭了似的。她倒在了阿东的怀里。
这是第二次倒在阿东的怀里。
高中的时候,阿东比她大两级,是个憨憨的大男生,成绩也不好,没有多少朋友。那时她也很内向,一个人上学。一天他们在路上相识了,阿东帮她修好了自行车,然后她和阿东一起上学,像小妹妹跟在他的身后。
然后,她看到了阿东写的散文《东哥带你去采蒿》,她第一次知道有一种植物叫蒿,第一次知道阿东这个看起来傻傻的男生竟有那么细腻的情感那么优美的文笔。她对文学的爱好或者崇敬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她找到阿东说,东哥,带我去采蒿吧。阿东说好啊好啊。当把那种开着小花,有着羽毛一样的叶子的小草抓在手里,她感觉幸福也被自己抓住了。阿东牵着她的手,走累了,两个人坐在草地上。她的头侧侧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轻轻地把她按在自己的怀里。一会儿,他俯下头去,她闭上了眼睛,心跳得很快。他的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粉红的额头,然后,他的手慢慢伸向她微微隆起的胸部。
她羞愤得跳起来,捂着脸,匆忙地跑了开去,手中的小花,一瓣瓣在风中飘零。
后来,一直到阿东毕业,她都拒绝见他。阿东没考上大学,去了南方打工,走之前,托他的邻居秦给她捎了个标本,两支蒿缀在蓝色绒布上。
大学毕业后,她来到了阿东生活的这个城市。再一次见到阿东的时候,他对她说他有了个家,有个女儿小名和你一样,叫叶子。



给他开门的是阿东。当时阿东正在熬粥。她在床上兴致勃勃地问阿东你的叶子长得什么样。
她看见他的时候,嘴唇抖动了两下,没有说出话来。
阿东站在他的面前,汇报似的,有点语无伦次,我给她吃了两片药,应该没事的,我去熬点粥,昨晚小秦给我打电话,说叶子搬家了,生病了,我就过来了,路不好找,今天才找到,上午来了,敲门没人,下午我又来了。
她问阿东,我没跟小秦说我病了啊。阿东就笑了笑。
他说,我打你电话,老关机,后来,我只好打小秦的电话,问你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重要吗?她憔悴的眼睛望着他,很陌生地。
阿东说,你来了就好了,我该走了。
她说,东哥你别走,留下来陪我吧。阿东啊啊应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
他向她走去,她抓了抓被子,往里挪了挪身子。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抱起她,说要送医院。
她在他的怀里,先是挣扎了一下,然后,她双手圈住了他的脖子。走出房门的时候,回过头去,看到阿东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一只勺子。

她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医生说有点肺炎。他也在医院里守了三天。她说没事的,打打针就好了,你回去吧,可不敢耽误了你写剧本,写诗。他摇了摇头,又伏在她的床沿仿佛睡着了似的。
其间,阿东来过一次,送了一束百合花,大大的花瓣,看起来那么坚强。她说,东哥,你熬的粥我都没有喝呢,你再为我熬一回吧。阿东哦哦地看着他,不知所措。她说,东哥你快去啊。阿东就转身走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喊阿东站住。
他和她刚开始的时候,她就对他说了她和东哥的事。他知道,阿东是她心里永远的初恋情人,虽然只有半天。
他约阿东出来一起喝酒,她同意了,阿东也同意了。他们像一见如故的兄弟,喝了一瓶又一瓶啤酒。他问阿东为什么把女儿的名字也叫做叶子。阿东说这样做梦时万一喊她的名字,妻子也会以为是喊女儿。他拍了拍阿东的肩膀,两个人都笑了。她说看你们醉的。
临别的时候,他被她扶着,走出不远,喊阿东你给我站住。
阿东问,有事吗?
他提高了八度的嗓门喊:我很爱叶子,很爱很爱她,你放心,我会对她好的。

阿东站住了。她张大嘴巴望着他。
他说,在粥里加点虾米,叶子爱吃。
阿东走后。她抓住了他的手,说有点冰呢。他说是的。
你还爱我?
是的。他重重地点点头。
你其实一直爱我的,是吗?
是的。他仰起头,泪水大颗大颗滴在她的手背上。
有点烫。她说,然后把那只手拿到嘴里咬了一下。
她说,我让你记住,心比这疼多了。
他说,不会再让你疼了。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我去找份工作,挣多点钱,把我们的房子买下来。
她说,剧本不写了?
写,我要改一个温馨的结尾。回去你给我参谋参谋。
他们的脸上都绽放着美丽的笑容,像床边那束粉红的百合花。
病房的门口,阿东朝他们笑了笑。

2004/02/26

创作手记:
这是一个纯粹虚构的故事。但我宁愿相信它在我生活的这个城市或另一个城市真实地发生过。
我喜欢“门口”,这个词,它的指向很多,包容了那么多我渴望表达的东西。城市里,生活中,有那么多的门,我们经常在门口徘徊,没有能力进去,或者缺乏自信。幸福也许就在门里呢?可有多少人在怀疑啊。
我本身是一个诗歌写作者,也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情,我是为另一个未知的“我”,或者“我们”写的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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