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草根家族的历史------写于清明节的怀念
本人出生于广东省梅州市兴宁市的一个小山村,汉族客家人。 清明时节介绍本人草根家族的历史,重温一下中国大时代背景下一个客家家族的悲欢离合,见证小人物平凡历史中的不平凡: 我的曾祖父为清末嘉应州(今梅州)为县级主簿小吏,相当于现在民政局的小官。民国时家境自祖父一代中落,祖父兄弟四人,其中一弟因家境贫寒卖到广东潮州,再无联系,在当地娶妻生子,不详;一弟成年后病逝家乡,其遗孀改嫁他乡,留一子,交由祖父照管,其子(本人称伯父)年轻时思想激进,在随祖父下南洋时留滞于香港,后服务于中共之谍报机关(以前不知,九十年代后方得知),并终老于香港,其留一子于深圳,一子二女于香港;祖父另一弟被征壮丁入伍,后随国军88师第264旅黄梅兴部于1937年参加淞沪抗战,下落不明,或许战死沙场,或许成了南京城下日军屠刀下的亡魂(我查询过该师官兵参加淞沪抗战的最终结局,据我祖母讲,我这位堂伯祖父此役后再无音讯),其遗孀守寡至终,未留子嗣;唯我祖父靠织布和染布之精良技术勤劳致富,在梅州开小型纺织厂,兴办民族工业。 时值抗战时期,祖父捐资捐布支持,生产被服军需而成当地大户。后至国共内战,动荡岁月遇兵匪而远走南洋,只留一次子(本人二伯父)照看祖母及我未出世的父亲,长女和次女(本人均称姑妈)送邻村有能力家庭作童养媳,祖父带其侄(前述后为中共谍报人员者)和长子(本人大伯父)自梅县松口至汕头出海远涉南洋,足迹先后遍布印尼、新加坡、泰国三地,后定居于泰国曼谷。祖父在泰国再办纺织厂,规模由小至大,后开机数千台,雇工近千人,获利丰盈,乃置办地产商铺。祖父孤身境外,后遇一离异同乡,两人均相惜相怜再续情缘,后生一子(为本人叔父)。祖父勤苦发家,行善积德,扶持故旧,也举办旅泰客家商会,在当地华人中有一定影响力。 后来,中国政权更迭,中泰两国交恶,东南亚排华情势严峻。大伯父在泰国读书时受左倾思想影响严重,欲脱离资本家家庭,回国建设社会主义,并秘密参加共产党组织。后来,大伯父在未告知祖父的情况下秘密借道香港回国(其被中共派至郑州军工企业工作至退休,现育有一子二女)。祖父对于其长子出走归国之事深受打击,生意一落千丈。后继被人陷害,财产遭泰国当局查封,企业破产,祖父苦苦中挣扎若干年后,于1966年病死于他乡,留其妻小在泰国艰难度日。祖父在泰国的妻子在其后两年也去世,其子在亲戚家长大成人,并娶当地潮汕籍华侨为妻,育有一子二女,现已不会讲国语及客家话了,目前居于泰国清迈市。 《嘉应州志·礼俗卷》载:“州俗土瘠民贫,山多田少,男子谋生,各抱四方之志,而家事多任之妇人。故乡村妇女,耕田、采樵、织麻、缝纫、中馈之事,无不为之,……古乐府所谓‘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不啻为吾州之言也。”此为客家妇女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祖母亦是千万客家妇女的一员,其生活自然无例外的一致。祖父下南洋后,留守家乡的祖母和伯父也过得非常艰苦,但是,祖母在内无良田,外尚无经济支援的情况下,用客家妇女勤俭、刻苦和坚韧的性格顽强地撑起一个家。祖父下南洋到梅县松口时,身怀六甲的祖母生下了我父亲(当时祖父是不得不走的,下南洋的火船不是经常有的)。祖父从此后再未回过故乡,自然我父亲也从来未见过祖父,没感受过如山的父爱。唉,遥想当年祖父离开家乡,祖母怀儿牵子到村口相送夫君亲人时,念想此去相隔万水千山,不知何时能再团聚,必是泪如雨下,却未必想过祖父此去不再复返,犹如人间一别生死两茫茫,令人不胜嘘唏! 再过一年(1947年),祖父在他乡事业有成,就往家中汇钱。那时没有现在的银行那样快速汇款,通常是通过水客带回来的。所谓水客,就是往返于故乡与他乡之间帮人代带物品,并收取一些劳酬的人,相当于现在的邮局快汇快递业务员,但当时是寄物品、钱物是快不了的,通常要二、三个月左右的时间。这样,因为有祖父的发达,祖母支撑的家庭也逐渐好转起来,在家的伯父也接受当地私塾教育,那时应该是这个家庭的黄金时期。祖母有了钱后,一部分支持了族中同房叔伯,协助经济困难的同族贫困家庭渡过难关。此时,按照当时一般人的做法,可能是去买田买地,或建豪宅。但我祖母却未这样做,除家用外,大部分钱基本上都用于建设祖先的墓地。可能她认为祖父能有发达之日,是祖上的荫护,这是客家人有浓厚的祭祖情结的表现吧。于是,祖母在还未有效解决温饱问题的情况下,请了梅县很出名的风水先生,按以前曾祖父的遗嘱,将各辈先祖的骸骨统一安葬于某一山坡的风水宝地上。也因为这件事,祖母后来为这个家庭避免了一次灭顶之灾。 1949年,国军败退台湾前,国内物价飞涨,货币贬值,民不聊生。祖父从泰国托水客汇的钱,经几个月后已大大缩水。当时中国和泰国货币情况是:泰国货币泰铢对美元官价贬为12.50铢等于1美元,自由市场汇率为23. 54铢等于1美元;1948年国民党政府用金元券取代法币, 1元金元券按当时物价可买5升米;至1949年5月,物价又上涨了6441326倍,1元金元券的购买力只相当于9个月前的0.000000155元,这时连一粒米也买不到了,一粒米的价格以变成130金元券了,金元券对美元的汇率更是无法想象。如此剧烈的通货膨胀,我祖父在1948年末从泰国寄回300万泰铢(按现行美元兑人民币1:6.2计算,相当于现在的人民币79万元),结果我祖母在1949年5月份收到汇款时(当时大部分水客都故意拖延时间以获取利汇率差价),最终只获得三担(相当于150公斤)大米,只能勉强度日。也就是说,在社会动荡不安的情况下,祖父在外拼搏所挣的钱最终没有给故乡亲人的生活带来更多的改善。 祖父闻知国内通货膨胀情况,不再汇款,只寄纺织品纱布(当时称洋纱布)。在物价飞涨的情况下,纺织品纱布可是当时国内最短缺的硬通货(相当于现在的房子),具有强大的保值增值功能。如此,在大陆解放前,我祖母又收到祖父寄回的50条洋纱布,祖母就不时变卖这些物资,以补贴家用。有意思的是,当时我村中有一人精于计算,利用我祖母的同情心,向祖母提出借5条洋纱布,用于给家庭救急,祖母答应了免息借给他,并在村中长老的主持下写了借条。但实际上,此人是将借到的洋纱布用于放高利贷给他人,从中获利,祖母却对此一无所知,还满以为是行善积德,救人于水火之中呢。对于那个村里的聪明人,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以后发生的事情正好印证了这一点。 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1949年中国大陆政权易主,广东兴宁在解放后进入土地改革,中共贯彻执行“依靠贫农和雇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孤立打击地主,有步骤有分别地消灭剥削制度,发展农业生产”的路线:按《土改法》规定,依据解放前3年土地占有、劳动状况、剥削或被剥削状况为划分阶级成份的“三把尺子”,实行“自报评议”,“三榜定案”,确定各户阶级成份。划定各户阶级成份后,没收地主的土地、山林、房屋、耕畜、大农具及其它封建财产;征收富农及小土地出租者的多余土地及房屋;对工商业兼地主的,只没收其封建剥削部分,保护其工商业部分;对华侨地主,只没收其土地,其余保留不动;对知识分子(包括教师、医生、科技人员等),有少量出租土地者不没收、不征收;不侵犯中农利益。对没收、征收的土地、房屋等,按先雇农后贫农、佃中农的顺序进行分配。 根据上述中共之政策,如果我祖母在1948年如果建造房屋或购买田产,那我家可能就划为地主家庭,那就无产阶级专政之对象。可想而知,此后历经诸多社会政治运动,诸如清匪反霸、大镇反、三反五反、整风反右、文化大革命等,可能这个家庭就不复存在了,我也决不可能出生。尽管我祖父如同现代社会许多靠勤劳和技术致富起来的人一样,没有影视作品中那种所谓地主或资本家的不良形象,然而如果祖母没有善良本性,出于敬重先祖的而作出的非常选择,使家族免被划为地主。否则,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所以说,祖母为这个家庭避免了非常之灾。当然,祖母所建的祖先墓地,并没有风水先生所言那样给祖父和其子孙带来大富大贵,而且在文革破四旧当中也遭到破坏。但在那个社会剧变,大动乱的背景下,对于一个普通家庭存活下来又何尝不是值得庆幸的事呢。 总之,我家没有被打成地主成份,虽有海外华侨身份,但当时也属于统战对象(当时叶剑英主政广东时期对华侨是相当宽容的,叶剑英也属华侨家庭),更何况家中尚有一伯父是中共的海外情报人员(当时有人告密称我家有海外特务,但土改复查工作组调查之后不了了之)。综上因素,我家只是被评为中农,在历次政治运动未因成份问题而受到过任何影响。 再说,那个村中向祖母借洋纱布放高利贷的人,其家本来也不富,最多也应属中农,可是命运可就不一样,因为利用借祖母的洋纱布去放高利贷盘剥他人,他被划为地主,财产被没收。其后对政府不满意,发表反政府言论,被当成无产阶级专政对象,最终被公审后执行枪决,其子女也各散东西,命运不佳。这一幕近似冯小刚拍的电影《活着》的情节一样:大少爷福贵(葛优饰)嗜赌成性,与狡诈的皮影剧团的领班龙二赌博,将家产全部输光,但在土改中未被划入地主成分,而获得房产的龙二却被打成地主,被专政掉了,……两声清脆的枪响,又一次印证了人生祸福相依的哲理,正如葛优的那句子经典台词:“我把地主的成份输给了龙二。”想想这事,使人感慨万千,有些人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所以,善良的人会有善报,每谈及此事,我逾加怀念祖母的这一善良本质,应为我等后人所效也。 祖母一直生活到1991年春季促然离逝,享年81岁,虽历尽坎坷,然尚过得平安平凡度一生,留有二女三子。 尚有在家的二伯父(祖父的次子)也应一谈,他属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那种人,自然也与当时的时代格格不入。他年轻时读过私塾,人品过于清高,志向远大却高估自已,不愿耕种于桑梓,不愿娶农村之妇女,一直强烈要求去泰国找祖父并立志经商,祖母对其也毫无办法。然而,当时大陆解放,已基本断绝了自由通往南洋各国的可能,只能靠偷渡,但偷渡风险性高,而且有可能把命也搭进去,这显然是祖母是不允许的,更何况当时我父亲还小,家中不可能没有劳动力。理想与现实是如此的矛盾,二伯父终生纠结于此事,郁郁寡欢。所以,他不屑于务农,在农村集体经济年代,他都挣不了工分。他要去经商,那是不可能的,当时有一种说法叫“割资本主义尾巴”,经商是行不通的。他干来干去,也是搞“补缸占碗攒遮子、收鹅毛鸭毛鸡衣瓣”(客家话:即补水缸、补破碗、补雨伞、补鞋,收购鹅毛鸭毛鸡内金)的行当,他每逢圩日到圩镇摆摊,结交江湖术士,在外人看来是不务正业。 由于他念念不忘下南洋,但终不可成行。随着岁月的蹉跎消磨,二伯父不良情绪日积于心,竟有点不可理喻,并偶然爆发出来。据祖母讲,在文革时期,他酒壮怂人胆,竟然开口大骂共产党,而且是在乡政府门口,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事情,被当场捆绑,投入牛棚,准备作为反革命的代表执行枪决。幸好当时乡亲帮助,村干部从中斡旋,未报到梅州那转边,最后以他疯了的借口才从专政的枪口下渡出,算捡回了老命。此后他不敢再造次,只是不时在家中发牢骚。 二伯父在村民看来是过于清高,不务实际,有点像鲁迅笔下的落魄文人“孔乙已”,以致他终生未娶,年到中老年时,偶尔几回从外地带个骚首弄姿的女人,但因生活结据,这些女人终离他而去,二伯父自始至终没有子嗣女儿,2007年终老于家乡,时年78岁。 真是造物弄人,我一直怀疑祖父真是选错了人,要不怎么会这样?带出去的大伯父放弃千万资产不顾,转而投奔共产党做无产者,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报效国家;而一心想经商发达的二伯父却困守绝境,终生忧郁不得志。我猜想祖父后悔之情应是难于描述,创业半道而终之伤苦应是无以复加吧。如果大伯父与二伯父两人调转过来,我们家族的历史可能又是另一种情形。然而,历史是不可假设的。 当然,这个家族还有我的父亲,他一生倒是平淡无奇,到相应的年龄该干什么干什么,读书、娶我母亲为妻,我、我弟、我妹先后出世。然后是种田,种田养不起家,于是外出务工、收废品、在工厂做伙夫等。此外,我父亲有值得骄傲的地方具有良好的中医学知识,在乡村当过赤脚医生,在农村靠自己的医术帮助过许多人,对一些人所患疾病连大医院也称是绝症的,在回来找到我父亲后竟也医治好了。我父亲的医术全是自学成才的,只是未在77年恢复高考时参加高考,命运也只是龙游浅水、虎落平川,终不可靠医术吃饭罢。我母亲也是善良之人,只是长年身体欠佳,家中多靠父亲外出劳动支撑,母亲则在家乡操劳,抚养我等成人。然而,在我事业刚起暑光之时,母亲则于2010年春季逝世,享年55岁。父母的生活故事也一样是平凡中有不平凡,在本人有空时也将一一记之,以作留念。 老家现尚存老父一人,已66有余了,在老家建好楼房让其安度晚年,有条件合适的,我还想让老父再找一个老伴,相互关照。唉,这还不知可否,顺其自然吧。 老父一生喜欢谈古论今,特喜欢历史,并很想去毛泽东、蒋介石这两位影响千千万万中国家庭的伟大人物的家乡走走,也想去河南郑州看望那个怀有宏图报国理想的兄长,再沿着其父辈走过的路到泰国去看看祖父艰苦创业的足迹,探望那个他从未谋面的弟弟……或许还有许多,我等将行孝道遂一实现老父之心愿。 又是一年清明到来时,外边已春风吹拂大地,春雨敲窗,春意盎然,站在这个高楼耸立的都市,我难抚心头那份思乡之情,追思先祖前辈之远足,感怀艰难困苦之岁月,独怆然而泪下。然后以此文记之,追古惜今,更应珍惜眼前人;常记取先辈之优良品质,激励自已勇住直前。(2013年清明节前夕)喜欢读这样的家史!真实! 写得非常感人。颇有野夫之风,,, 写得真好。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