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需要一个“赵本山”
本报记者 刘健 《 中国青年报 》( 2012年07月16日 06 版)陈科发68岁的时候,才学会了一个客家山民本该从小就会的才艺——唱山歌。
陈科发是江西省龙南县桃江乡远近闻名的花卉苗木栽培能手。2009年,县里举办“非物质文化遗产”客家山歌演唱会,他一下子被迷住了,把花卉生意交给儿子,下决心学唱山歌。
在闽粤赣交界地区,人们常说:“有山就有客,有客就有歌。”但这时陈科发发现,他找不着老师,当地的客家乡亲极少有人会唱。虽然地方影视节目、歌舞晚会还时常有根据客家山歌改编的歌曲演出,甚至“哎呀嘞”的优美曲调全国听众都耳熟能详,但实际上,在龙南这个江西省正式命名的“客家山歌之乡”,山歌早已退出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陈科发去找县文化馆副馆长廖小凤,打听哪里还有会唱山歌的人。作为客家民俗专家的廖小凤,比陈科发更清楚客家原生态山歌的窘境。2005年县里开始组织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时,龙南有代表性的五六位民歌手已全部去世了,并且没有留下传承人。只有保留在赣州市群艺馆里的几盘录音带,记下了他们丝丝拉拉的歌声。
客家山歌号称“九曲十八调”。现在就算会唱的人,多数也只能唱一两种调子。有些唱歌的人,自己都搞不清楚他们唱的究竟是神马调调儿。好几次,基层文化站的干部报告,当地发现会唱“过山溜”的奇人,廖小凤跑去都扑了空,因为唱的人和听的人都弄错了。
杨村“过山溜”是龙南客家山歌的“招牌菜”,是中国客家高腔山歌的杰出代表。
有一段时间,廖小凤都已经相信,“过山溜”彻底地失传了。好在2009年元月,也就是陈科发迷上山歌之前半年左右,廖小凤才终于在从广东返乡过年的打工者中,寻访到了第一位真正的民间“过山溜”歌手——65岁的赖月全。通过他,又找到了66岁的刘普新。再后来又找到现年62岁的赖永庆。目前,整个客家地区能唱原汁原味“过山溜”的农民,仅发现4人——上述3位年过六旬的老人,以及其中一位老人的女儿。
陈科发拜师学歌,跑遍了龙南所有的乡镇。听说哪个村有会唱山歌的老人,他就带着礼物找上门去,请他们一首一首地唱。开始时没有录音设备,他全凭脑子硬记,回家后赶紧写下来,后来就录了音再抄到本子上。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收集了上千首客家山歌。
陈科发念过几年小学,记歌词没问题。以前拉过二胡,也似通不通地识点儿简谱。这活儿,他干得快乐而吃力。
“你看,这首歌的谱子我就记错了。别人指点:这是两拍半的歌,让我写成两拍啦!”他随手翻开歌本儿的一页,对记者说。
老陈是个说干就干,并且恨不得八步并作一步走的人。他听会了马上就唱,唱会了马上就招徒弟,招起徒弟就组建成一个“农民剧团”,刚拉起班子就开始按他自己的所思所想改词改曲搞起了教化宣传——在新编的山歌里加入了批评年轻人不孝顺、懒惰、嗜赌等方面的内容。然后就连续两年上“赣州春晚”,然后就叮叮咣咣拍MTV,从12辑山歌单曲,到两部单本“山歌剧”。
据说,多年前八一电影制片厂曾到他们村里拍过几天外景,陈科发算是见识过“猪跑”,因此这个老农民对于拍电视剧竟丝毫不怵。他自编自导,让“农民剧团”的演员们演,从本地电视台雇几名摄像师就干了起来。
他的“山歌剧”今年刚在龙南电视台播放过。记者看了一个片段。曲调非常优美,把一首首山歌串联起来的剧情则带有很浓的“公社文艺宣传队”的味道——就是赵本山《刘老根》和《乡村爱情》的那种味道。“本山大叔”的演艺生涯,起步就是上世纪70年代的公社文艺宣传队。陈科发当过20多年的生产队长,有相近的味儿也正常。
陈科发的“农民剧团”现有10人上下,基本上是30岁左右、在附近工厂打工的本村及邻村妇女。老陈能说会道,卖花卉盆景时结识不少人,拉点儿赞助不费劲。他自筹资金,领一群女青年在打工之余唱歌乐呵,渐渐也成了当地的一张“客家文化名片”。
但作为“客家平腔山歌”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之一,陈科发还缺少赵本山以一人之身而振兴“二人转”艺术的那种深厚底蕴和强大气场。可贵的是,他们都是完全来自民间的原生力量,而非官办专业院团;而且他们在这个电子媒体时代都毫不保守,敢于创新。客家像陈科发这样的热心人、痴心人多了,在他们中间也许就会冒出一个赵本山来,一举复兴这一传承千年的艺术形式,让山歌回到客家人的日常生活中。
倒不需要像赵本山那样走向全国。在东北,商家来了客户,私人来了朋友,请到剧场看“二人转”已经成了日常礼节;过节、庆典、办喜事儿,请两个演员来唱一段儿,成了常规项目。如此,“二人转”就是一种活泼泼的艺术,而不仅仅是火在各级TV上。客家山歌如果有类似这样对于民众日常生活的渗透能力,它就是一种活遗产,而不是死遗产。
可惜,陈科发的“农民剧团”远没到“二人转”剧团那样观众盈门的地步。他更没有像赵本山那样,无数人排着队要跟他当徒弟。
现在,客家打工仔们辛苦劳作之余,只能在异乡的卡拉OK厅里,唱唱港台流行曲。他们不知道,客家先人当年出门谋生,唱的是多么震撼人心、多么美的歌——那是脱胎于魏晋乐府、带有唐诗律绝和竹枝词印痕、保留着大量唐宋中原古音的独一无二的格律化民歌。
过去,偏僻的龙南保有大片森林,所以常年有圆木扎成排外运。放排人顺赣江至长江漂流而下,唱着:“有女莫嫁放排郎,放排郎子冇风光,食了几多黄泥水,歇了几多硬板床。//有女要嫁放排郎,放排郎子有风光,食了几多鱼和肉,走了几多好地方。”
龙南山民过去挑担翻越赣粤边界的九连山去广东贩货,在荒山野岭之间要以响亮悠远的“过山溜”立威,给自己壮胆,吓猛兽远避。他们以相当于陕北民歌手阿宝的高音,唱着:“阿哥出门过广东,唱支山歌显威风!隔山老虎对我走,寻到钱来转家中。”
现在早就没人放排了,也没人当“肩担客”了,但今天的客家子弟仍要过广东、下长江,远出谋生。只要掌握了客家山歌千锤百炼的优美曲调和表达方式,不愁他们咏唱不出贴近自己生活的新曲来——廖小凤就在为此做着艰苦的努力。数年来,她一直在呼吁、鼓动当地中小学乃至幼儿园音乐课教唱客家山歌,从而让客家人的后代能继续唱着歌生活。她呼吁,客家山歌“不但要在广大农村占领空间,还要顺应潮流,及时转移到城市去,到农民工多的工业区,到企业、工地去传承发展,增强它的生命力”。
夏日午后,记者在龙南县桃江乡一片河边的竹林里,听陈科发带他的女徒弟清唱缠绵的《放排郎》,听廖小凤清唱高亢的“过山溜”。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唱和,他们的歌声渐渐不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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