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何来
客从何来.廖德全.
一
我是客家人.
我的父辈,父辈的父辈,再一路往上,也都是客家人。“客”了许多辈人了,“客”从何来?
梦里不知身是“客”,也一路走了过来,倒也无忧无虑,不卑不亢。知道自己是炎黄子孙,不忘了祖宗;知道生为中国人,不丢了根本;知道父母是谁,不认贼作父,忘了娘亲,也够了。
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前些日子,去福建龙岩参加世界客属第十六届恳亲大会的同志,给我带回来一套大会资料,随意翻读,竞至不能释手,一个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突然就冒了出来---“客”从何来?
是啊,“客”从何来?
二
比较普遍的说法,客家人的祖居地在福建宁化。
我的族人中,在我的父辈以前似乎没有出过什么达官要员,甚至连个象样点的文化人也没有,源头流水在哪里,没有留下多少文字记载,但口头传媒中也有此一说:从福建迁徙而来。问及周边其他姓氏的客家人,也大体如此。印象中,我们这一拨客家人,就是在祖上的某一代,从福建辗转到广东的廉江,继而到了现在的家乡,一个叫做“合浦”的地方。虽无从证实,却也从未有过什么怀疑。历代都这么传,大家都这么说,也一定是真的了。
在第十六届世界客属恳亲大会有关资料中,有中共宁化县委书记吴俊伟;县长陈忠杰的署名文章--《客家祖地—宁化县》,很是自豪地以客家祖地父母官而自居。这是他们天生的荣耀。据他们介绍,远在唐宋时期,客家先民就高度聚集在以宁化及其石壁为在中心的闽赣连结地区,在这里拓荒垦殖,生息繁衍,孕育了第一代客家人。他们认为,客家各姓氏的祖先,大多是在客家民系初步形成之后,从宁化迁移闽西,粤东,而后才播衍开去,广及华夏腹地十余省市区,海外80多个国家和地区。因而,在宁化,石壁开基或诞生的客家祖先,大多是第一代客家人。现在,宁化石壁建有规模宏大,设备齐全的“客家公祠”,供奉“客家始祖之神位”和160姓客家神祖之牌。公祠于1995年落成,并举行了首届世界石壁祖地祭祖大典。至今,已有数十万客属弟子和其他人士前来祭祖朝圣,观光旅游,是全世界唯一一座客家人的“总家庙“。寻根谒祖,敬奉先人,是客家人的一大传统。客属子弟从小就要接受这一平俗却也不失神圣的洗礼,经受庄严的示范教育和环境的默默熏陶。这也是畸形历史形成的一大奇观和独特的社会现象。是先有社会逼迫狼狈“客出”才后有民间的“寻根访祖”;祖祖辈辈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安然若泰,“根”在脚下,哪用得着千辛万苦去寻什么“根”,访什么祖?在全世界各民族或者民系中,专门辟土拓疆建设“总家庙”的,即使有也不会多,客家人应该为此而自豪。祖地在焉,心之所往;“家庙”耸立,地老天荒。从此,客家人根有所着,水有源头,不再落寞漂泊。
如此说来,宁化人是做了件大好事的,为他们自己,也为了全世界的客家人。
但是,这里果真就是万流归宗的客家祖地?就是全世界众以亿计客属弟子冥冥之中的根之所在?
夜来无风雨,万籁寂无声,没有金戈铁马入梦,没有霓裳曼舞烦扰,却有客家人万里迁徙的滚滚车辙,他们的开基垦业,他们独特的精神与文化,他们生生不息长居于天地间。
三
何谓客家人,现在较为流行的界定标准有二:一是语言说,认为只有讲客家话的才是正宗的客家人;二是血缘说,认为以血缘界定才上正宗。也还有第三种说法,就是语言与血缘双重标准。我觉得,不管什么标准,怎样划分,只是对客家人身份的认定,而没有说明客家人的缘起,没有说明她的形成和发展。
客家民系是迁徙民系,因其举族的大迁徙,才成其为“客”。
古今中外,迁徙的人群多了。中国历史上的各个时期,大都有过规模不一的战争迁徙和自然灾害导致的流离失所。我在云南,贵州工作过很长时间,那里的一些地方,地名尽叫什么“哨”,什么“屯”,什么“寨”,我以为很可能就是古代“军管”条件下的产物,免不了有不少是战争移民,但他们并不是客家人。我到过贵州一些少数民族村寨小住过一段时间,在交谈中得知,他们都很清楚是在清朝年间从江西迁徙而来,却是布依族或其他民族,而没有因迁徙而成为客家人。在茫茫的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更是没完没了地挪窝子,但他们该是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有成为客家人。满人南下,成为中原新贵,统治全国,虽有迁徙,但也是“入主”而不是“做客”。清朝年间,“闯关东”的山东人,河北人不计其数,从来也没有形成过关东的客家人。更有现代的水库库区移民,异地扶贫移民以及正在进行的三峡工程大移民,也没有造就新的客家群体或现代客家人。
那么,是从别处迁来宁化,石壁就成为客家人,还是到了这里以后或从这里迁徙他处才成为客家人?如果是从别处迁徙而来就成为客家人,那迁到别处为什么不是客家人?如果是到了这里以后,或从这里再迁徙别处才成为客家人,这又是为什么?是这里的特殊环境所决定,还是另有一对客家人自己的“亚当和夏娃”?这,应该还是一个待解的千古之谜。
没有迁徙就没有客家人,但光有迁徙也还形成不了客家人。
客家人的迁徙,是一种血泪的迁徙,是连根拔起,死而后生的彻底的迁徙,是突出重围,拓疆创业的迁徙。是史诗,也是灾难;不是轻松浪漫的“客”出,潇洒走一回,更多的是无可奈何,饱含屈辱的逃离。
说起“客人开基”,“客人开埠”,人们眉飞色舞;说起“客家精神”人们多有赞叹;说起客家文化,人们心悦诚服。这是应该的,客家人在其历史进程中,创造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不朽业绩,也在不断地创造和发展丰富了自己。客家民系不愧是一个伟大的民系!但在盛名背后,却也是一部走出苦难,劫后再生的创业史。
一个“客”字,饱含了多少辛酸!凝结了多少血泪!历尽了多少人家的冷酷和难言的欺凌!
杜甫在其著名诗篇《兵车行》中写道:“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宵。”写的是战争,桥边相送,境况凄惨,现在读来,似乎还有悲跄的哭嚎从远处隐隐传来,令人不忍卒听。
历史上的客人迁徙,离我们已经久远无踪,也没有看到多少文字记载,我朦胧的想象中,差不多就是杜甫描写的这个样子,甚至更为凄惨。
边关远征,走的是青壮男子,送别的是爷娘妻子,难免是生离死别,痛断肝肠,却也还有一个回首之望,举头望明月,低头还可以思故乡;况且战字当头,匹夫有责,虽厌战恶战,却不得不战。而客人的迁徙,是迫于天灾人祸,狼狈地举族出逃,没人相送,也不会有多少哭声,甚至鸡鸣狗叫也没有,有的只是秋风呜咽,落叶飘零,老树昏鸦,残阳如血。他们扶老携幼,肩挑日月,手中还擎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用不着向谁挥手,用不着与谁再见,走的是一条漫漫的不归路。
客家人已永远失去了自己原有的家园!
四
万里迁徙,是痛苦的选择。
我不知道,我的祖先从何而来,如何选择现在的家乡安身立命;但我知道,客家人大多居住在偏远的山区。这是历史对客家人的不公,但也不得不作如此痛苦的选择。客家人的迁徙,无异于历史上最为悲壮,永无特赦的族群式的大流放。故乡明月兮今尚在,“客人”一去兮永不返。
问苍茫大地,根在何处?
浮萍寄渺茫,何处是家乡?
现在的客属地区,早已是青山秀水,葱葱茏茏,人杰地灵,生机勃勃,在污染日益严重的今天,已成风景这边独好之势。但当初,一定是穷山恶水,人迹罕至,鬼气森森,野兽横行,不是不毛之地,就是瘴疠之乡。但也正因如此,才是远道客人的客家人,躲避战乱,开基兴业的天然屏障,才有可能保持了比较纯正的客家民风民俗。
客家先人,多为中原士族,不乏有识之士,他们的南迁,也带来了相对发达的中原文化。历史上的“晋室南渡”,不仅是汉室主体的物理南下,也相应带来了中原文明和北方文明在南方的传播和发展。滚滚车辙,哀声载道,却也带来了璀璨的文明之光。南蛮鬼地,从此有了人气,有了生机,也就有了文明与希望。远道而来的客家人,开发了山区,也利用了山区,靠山区的天然屏障,与外界在一定程度上的隔离,才形成和发展了这支独特的民系,创造了不朽的客家精神和灿烂的客家文化。
即使如此,客家人也不得不为“入籍”而作长期的艰苦抗争。这不是一般的外来文化与土著的冲撞,而是实实在在的生存权之争。客家人啊,你远道而来,你却是异族另类,命定要有更多的付出!乡关何处是,他乡是故乡。其中,又有多少屈辱,几多无奈,几多辛酸!
我的祖先如何“入籍”,没有记载,知之不详,有记载的如江西怀远的客家人祖先,就是如此。他们迁徙到了怀远之后,在那里垦荒创业,艰苦劳作,遵纪守法,是大大的良民,却受到来自官方和当地人的双重欺凌,完粮纳税,往往要比当地人高出一倍以上。虽忍辱负重,经过几十年的努力,仍不能“入籍”,公平赋税,不得不为之而上京控告。最后,朝野震动,也是独设“怀远都”和设立一个四不象的“全善局”了结。为了“入籍”,争取到“人”的地位,竟进行了近半个世纪的抗争!他们的历史,大概就是客家人的一个缩影。
苦难啊,客家先人!
客家土楼,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建筑群,是弥足珍贵的世界文化遗产。据称在福建的永定县,现在尚存2万余座千姿百态的客家土围楼,其中清末以前的约占三分之一,圆楼有360多座,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这些土楼,在建筑风格,坚固耐用,通风采光,军事攻防,都很有特色。特别上其与自然相和谐,历千年而完好无损,引起世界的惊诧,被誉为“神话般的客家民居”,“一部读不完的书”。我无缘亲临其境,仅是读着这些介绍文字,也觉得撩人心魄,激动不已。
但透过浓重的历史烟云,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里凝聚着客家人的智慧,有他们的天才与奉献,也同样有着客家人历经风风雨雨的辛酸,有他们在认识世界,改造世界,认识自我,完善自我崎岖山道上的不屈和抗争。我觉得,每一座土楼都是一部史诗,都是当时社会经济,政治,军事,文化和习俗诸种因素的综合产物,有他们与天同在,与地共存,与人相合的天才创意,也一定有他们遭受多次失败打击后的痛苦选择。土楼,已远不止是他们立于天地间的普通民居,而是他们不能一再失却的精神家园。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家园,所以才十分珍惜现在的家园。家园,对于曾经迁徙失所的客家人,是多么地重要。
土楼作证:有逼迫才有有创造,有苦难才有辉煌;客家人历经劫难而获得辉煌的新生。
他们无意制造不朽,是历史使之成了不朽。
那就是客家人的“长城”!
五
客家人爱唱山歌。
我村上的人也爱唱,只是唱不好,既没有唱得字正腔圆,也没有把尾音拖出个浪花翻滚,始终也没有唱出个刘三姐,阿诗玛来;那里不产辣椒,也出不了李谷一,宋祖英。但他们还是在唱,在山坡,在田头,在青青的小河边,在浓密的树阴下。自然没有唱得红花朵朵开,丰收落满坡,却也唱得倾情尽意。
“文革”前的五六十年代,“革命”的气氛还没有那么浓烈,耕田种地又是生产队大兵团作战,人多热闹,男男女女,唱山歌就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几十年过去了,幼时的乡人乡事大多已经淡忘,一些山歌却记得特别深。我曾经得到一本山歌手抄本,至少收录山歌百把条,在当时大概也属于“黄色”之类,只是躲着偷偷看,也夹杂着一些海阔天空的胡思乱想,聊补天真少年的精神空虚,只可惜后来连同我的少年一起丢失了。现在想来,或许这就是我的文学启蒙,混沌朦胧中的青春觉醒吧。
客家山歌作为“歌”之一种,虽然较之现在的这歌那歌韵味古板单调,但也是内在感情的抒发流露,还有更多的创作上的随意性。我觉得更像是“诗”,不过不是朗诵,而是吟唱。你听:“客家山歌特出名,条条山歌有妹名;条条山歌有妹份,一条无妹唱无成。”“八月十五供月光,一对鲤鱼跟水上;鲤鱼不怕长江水,恋妹不怕路途长。”这不明明就是七言诗了吗?
山歌是山里人的歌,山上的歌,总有点山风野味,但客家山歌却是文绉绉的,有板有眼韵味绵长。这山里人其实并不怎么的“山”,是有其文化渊源的。客家人已经失去了中原士族原有的文化环境,但他们并不甘于寂寞与沉沦,随着他们万里迁徙,领尽百年风骚的中原文化,也散播到了南方山区。客家山歌,显然是中原文化南下之后的一个变种和转换。客家人以山歌的形式,在张狂地宣泄昔日士族的寂寞,构建着属于自己也属于全人类的独特的客家文化。
山歌只是山歌。山歌也不止是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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