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语燕归愁
夕阳无语燕归愁。曾祥凯
童年时上学的路上总是要经过一叫光裕第的阴森森的老屋,屋里原本住着好几户人家,后来据说因为不吉利而且闹鬼,所以都渐渐搬走了,最后只剩下屋的原主人姓陈的一家。主人是一个白须飘洒腰杆硬朗,慈祥和谒的老人,老人有一个讲白话爱抽烟的老伴,据说以前曾是省城唱戏的戏子,所以风韵隐约。本来他们有两个长得白净斯文的儿子和一个模样标致的小女儿,大的已经成家,兄弟俩经常坐在门墩上一个拉二胡一个吹横萧,那二胡拉得哀怨淒切,那横萧吹得罗嶂云愁。村里人说因为陈家是地主,所以老大尽管书念得好但读到高中就再也不能读下去了,而老二在学校是蓝球健将,一心打算念完高中就去参军却因成份不好也不能如愿。相好的女朋友也另嫁他人,所以兄弟俩惺惺相惜,陏陏不志,最后竟忧抑成疾先后夭亡。老大的媳妇改嫁同村曾是光裕笫陈家的长工。曾经当过我老师的小女儿也忍受不了变故早早远嫁博罗杨村。剩下老俩口带着一个小孙女秋红相依为命。于是老屋益显破败和阴森,平时很少外人光顾陈家。
秋红是我的同班同学,单薄的个子显得有些发育不良,但仪态端庄,平时沉默寡言,同伴们都不喜欢她,大家经常编着歌谣羞笑小红,小红总躲在一边哭泣。放学回家时大胆的同伴往陈家老屋的瓦楞上扔石块。老人急了也会追打我们,奇怪的是有一次我趺倒了老人不但没有打我,还扶起我拍去我身上的尘土,问我疼不疼,扶我回家帮我擦药水,白话婆还拿来麻糖给我吃,我贪食便和小红玩了起来。这时我才发现陈家好大的宅子,跨过高高的门槛迎面是一扇巨大的屏风,至今仍记得屏风中间坩有“箕裘继美” 四个漂亮的金字,从屏风两则的耳门进去是长长的天井,天井中间种着一株白玉兰,玉兰树下有一口井,天井的两侧是走廊和厢房。因为住的人少所以天井和走道上都长了一层薄薄的青苔和杂草。其景象如韩诗中“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韵味。
我在屋里傻乎乎地东张西望着,秋红见我无聊,于是带我到她的房间里关上门,然后翻出一本厚厚的相册让我看相册上那些发黄的照片。那时照相是新奇亊物,所以我非常好奇地翻看起来。秋红指着一幅穿戴着国民党军官的头像告诉我那是她叔公,叫陈兰甫,解放初去了台湾;又指着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像告诉我那是她爷爷陈书田年轻时照的像。背景后面的“协和堂”是她家当年在县城开的医药铺,并告诉我她爷爷四十出头就己经是名医了。还有她奶奶年轻时穿着戏装的漂亮照片,并说奶奶是马师曾的表妹。我问小红:马师曾是谁?她说是红线女的搭挡,我又问红线女是谁?她说曾给毛主席唱戏的那个,我说为什么红线女能给毛主席唱戏而奶奶却成了地主婆?小红说她也弄不清楚,总之俩人最后都搞得一头雾水。小红还告诉我一个秘密,奶奶当年跟着戏班来和平演出时爷爷一直追着看戏从老隆到河源到惠州,当时正是元宵节,爷爷将水东街烟花店的烟花全买下来燃给奶奶看,最后才感动班主和奶奶,答应赎身嫁给爷爷的。但奶奶嫁到陈家后陈家也就开始败落了。
陈老先生虽穷,但很有气度。他是生产队里的放牛员,平时经常看到满头银发的他一手拿着一部广州学生寄给他的收音机,一手执着午鞭赶牛上山吃草,村里人都爱向他打听外面的新闻和天气预报。每到墟日他总会弄个小板凳坐在药店门口五分钱一张帮人开药方。高度近视的他总是一笔一划将字写得清清楚楚。有好事者凑到先生跟前要与先生对诗联,见先生大冷天坐在光凳上连个垫都没有,于是说:“座上无毡,且喜身安心内乐”,饥肠辘辘的老先生看到街对面粮管所高高的粮仓随即答道:“门外有谷,谁怜眼饱肚中饥”。来人知难不倒先生,中午只好自掏腰包请先生饱食一顿。
先生虽命途多舛,却写得一手遒媚秀逸的赵体毛笔行书,村里有婚丧喜庆总是求他书写联帖,求字的人只要带上纸墨便可,老人总是分文不取,最多只收些现成的酒菜给小孙女补充点营养罢了,每年除夕父亲总会让我带上纸墨到陈家求写春联。他们家姓陈,每年的对联总是:“颍川世泽,太丘家声。” 我家姓曾,对联是:“东鲁传经府,南丰修史家。” 先生告诉我颖川和太丘是陈姓人的发祥地,而东鲁和江西南丰是曾姓人的发祥地也即老家故乡。好男儿本没有家,家就在这对联中,走到那里对联就贴到那里,那里就是家。并送了一首诗给我自勉:“汉朝礼乐唐时俗,岭南漠北有知音。四海为家家万里,敢认他乡是故乡。” 寄语我不要眷恋山村,尽快离开山区走出山外。后送了一本《古文观止》给我,我开始是看得似懂非懂,到后来竟越觉越有滋味。于是不停地到他家借来《三国演义》《红楼梦》《聊斋》《水浒传》等书来看,竟一发不可收拾了。而老师推荐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狂人日记》等我一页也看不下去。上语文课时老师每每被我弄得下不了台。一天,校长找我去问话,问我最近看了些什么书?怎么老跑陈书田家,我经不起校长的恩威,最后将我与陈家的交往全部说了出来,我想仅此而己,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放署假的时侯为帮补下学期的学费,祖父教我和堂哥阿财一起做凉粉卖。那时没有雪柜只好将做好的凉粉用水桶沉到井底摊至冰凉后才挑着到各村或田间地头叫卖。我挑担不会转肩,两个肩膀总是一边痛死一边轻松,强烈对比非常难受。所以干脆将凉粉挑到大队部一侧的百货分店门口守株待兔算了,财哥本来也是个懒鬼,因此也就依了我,反正边卖边吃边送,用不了半天便可卖完交差。
因为天气热,吃凉粉的人还不少,财哥打凉粉我忙着收钱洗碗。这时只见陈书田老先生从大队部出来,一脸的沮丧,而且眼圈有点红,见状我忙招呼他喝凉粉,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五分的硬币,咣地一声放到我的钱盆中,然后闷声不响地走了,这一声咣响竟令我终身难忘,因为我从此就很少见到先生了。后来父亲吿诉我陈先生被人告发毒害少年儿童,所以被严加管制了,牛不给掌药方也不给开了,家里还被搬走了不少东西。这件事仿如一把尖刀深深地扎进了我幼小的心灵,使我终生饱受伤痛。至年岁渐长,才知社会变革与政治纷争的残酷,风烛残年的老人及幼小柔弱的心灵同样也不能幸免。
那一年冬天天气异常寒冷,田塍和菜地可以看到薄薄的一层盐霜。当人们一觉起来站在背风的地方朝着太阳打喷嚏的时侯,只见远处山岗下的光裕第正在冒烟。赶牛进山回来的福添告诉众人:陈书田夜里煞不住寒冷烤火时不小心失火,老俩口烧死了,小红被同村的生母收留。后来又听说后父和弟妺们容不下她又被送到博罗杨村的姑姑家。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后期陈书田的弟弟陈兰甫曾带着一众妻儿从台湾回乡寻亲,看着荒芜的家园痛哭流涕,后打听到姪女和姪孙女的下落寻亲去了。家园尽毀,骨肉离散对于漂泊的游子就如断线的风筝,折桅的孤帆,失窠的春燕,所以陈家从此以后再也无人回乡了。
光裕第失火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我那俩小无猜孤苦伶仃的同学小红了。我从内心无数次呼唤小红的名字,祝福她平安幸福,希望她忘记过去的不幸和伤痛,却不敢奢望她对我的宽恕。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宁可舍我所有为我赎罪。直至如今归家还乡我宁可绕道而行也不忍路过早己成为废墟的光裕笫,以免触景生情。充满着负罪及人格缺陷的我始终没有勇气到先生的坟前添一杯土,上一柱香,只有空余那“夕阳无语燕归愁” 的唏嘘。
浣溪沙 (宋)吴文英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
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 本帖最后由 东江夫子 于 2009-12-21 07:43 编辑 ] 感人至深的回忆! 知社会变革与政治纷争的残酷,风烛残年的老人及幼小柔弱的心灵同样也不能幸免
应该到先生的坟前添一杯土,上一柱香,以求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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