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客家人 - 三芝客家方言廢島尋寶 (台灣方言之旅 作者:洪惟仁)
末代客家人 - 三芝客家方言廢島尋寶台北縣三芝鄉出了兩個客家名人-李登輝和許信良。這兩個人雖同屬三芝鄉的客家人,卻有著然不同的命運。李登輝高居總統之位,許信良卻淪為政治通緝犯,流亡海外。李登輝的祖先自福建汀州永定縣遷來三芝,三百年來和鶴佬人混居,至今已完全忘了客家話,變成[鶴佬客],許信良的祖先自廣東潮州府饒平縣遷來三芝鄉之鄉之後,在饒平話未消失前遷居桃園中壢,仍操客家話(雖不一定是饒平客家話),免於被鶴佬人同化的命運。
今年(一九八九)三月廿九我到三芝做了一次方言調查。
我雖知三芝鄉有客家庄,但未做方言調之前,不知道當地的語言實況。是在一次閒聊時,吳東南兄談起三芝鄉有會說饒平客話和永定客話的人,使我很感興趣。
東南兄是一個民間博物學家、民族學家,喜歡做田野調查,足跡踏遍台灣每一個角落。他不但關心高山族、平埔族,也關心漢族的祖籍分佈。去年他由台北搬到三芝,不到一年,便走遍了三芝鄉及鄰鄉石門、淡水的每一條山路。他廣泛地採集了當地的動植物標本,也小心地記下每一個公墓的主要墓碑。我很少目過像他這麼關心台灣環境態和文化生態的人。
東南兄擁有一間博物收藏室和圖書室,一九八六年我們認識之後,他屢次邀次請我去參觀,我雖很有興趣,但一直抽不出空來。這一次聽說他做了一些三芝附近的祖籍分佈調查,就想去做方言調查,順便參觀他的書房。
三月二十九日八點許我便起程趕往淡水,東南兄開車來接。我們到了三芝已經中午了。
東南兄住在三芝興華村的楓林山莊。這是一個風景秀麗、環境清幽的別墅區,他住在妹妹所有的一間小別墅,另外租下隔壁的別墅,那就是他所擁有的私人博物室兼圖書室。我們吃過一頓豐富的午餐之後,東南兄便引我去參觀他的博物室兼圖書室。豐富的藏書和標本,看了令人感動,別人養鳥觀賞,東南兄養的卻是好幾種不同的[杜定](蜥蝪),俗語說:[蜈蚣咬、雞母呵,杜定咬、買棺柴],呵音下(ha7),意謂被蜈蚣咬到,搽母雞的口水可治,被蜥蜴咬到非死不可,可見[杜定]
有多毒了。東南兄對台灣[杜定]的興趣,克服了對毒蜥蜴的害怕。
東南兄收藏植物標本也不是為了觀賞,而是為了研究。他把收集的植物夾在舊報紙間,製成標本。
特別的是,他只對土種動植物特別感興趣,他說台灣有許多土種播田花(杜鵑花),花瓣雖小,自有特殊的氣質,但一般人不會欣賞,他們喜歡的是花瓣大的外來品種杜鵑花。
東南兄另一特色是關心土種動物的土名,這是我特別感興趣的事。我鼓勵他說:[我們研究博物學絕對比不上學院派學者,但如果搞文化博物學,我們可以做得比他們好。我希望你往這方面努力,將來一定會有成就。我期待你寫一系列的書,介紹各種動植礦物和人文的關係,好讓我們知道台灣人民如何在這塊土地上過著文化生活。但是每一樣土產的東西都要記下土名,並記音。我們的祖先對每一樣和生活有關的東西一定命了名字。世界上沒有啞巴文化,有文化便有語言,失去了語言便會失去文化。像我在『台灣禮俗語典』所做的一樣,請把台語的博物文化記下來吧!]
此後幾天,東南兄一宜陪我在三芝做方言調查,我們在三芝街上訪問到一位還會說客家話的江連潭老先生。
三芝本名小雞籠(小基隆),靠海邊的地區叫舊小雞籠,住的是泉州人,說淡水腔的同安話,山坡地叫新小雞籠,住著客家人,大部份是永定祖的客家人,姓李、江、華、王等,李登輝的家就在三芝郊外的鄉下。我們尋訪到李登輝的祖墳和祖厝,那個山區小庄風景非常幽雅清靜,是出[頭儂](領導人物)的好地理。三芝淡水地的地形,[崙仔](小丘)一支一支地排列成龍爪狀,地靈則人傑,也許因此出了不少[大頭儂]如杜聰明(故高雄醫學院長),江文也(台灣最了起的音樂家)、李登輝(中華民國總統)、盧修一(民進黨重要理論家),至於中頭儂、小頭儂不在少數。
三芝雖屬客籍,但因為是個客家小方言島,居民說的是金山腔的漳州話。我們訪問了許多客家人,只找到江連潭(七十九歲)一人會說永定話,據江老先生說,整個三芝會說永定話的只剩下他和他表妹,但是他表妹也不太會說。李登輝的尊翁李金龍老先生雖已九十歲也不會說永定客話。三芝另外有謝姓的詔安客,我們訪問了謝甘露老生生也只能記憶一兩個客家詞彚。
對於母語的堅持,家庭因素十分重要,三芝有許多八九十歲的老人,沒有一個會說客家話,江連潭雖只七十九歲,居然說客家話,這可能是因為他的家庭特別堅持的緣故。
客家人一向是非常注重母語的,過去不會說客家話的客家人被視為「背祖」,不准上祖墳。江老先生說三芝客家人大部份都娶鶴佬人為妻,從前規定鶴媳婦入門之後就要學客家話,客家人出外說鶴佬話,進門就要說客家話,否則會挨罵,「拜公」(祭祖)時更是一定要說客家話,江老先生即使到現在拜公還是說客家話。
然而形勢比人強,三芝新小雞籠的西邊是泉州腔區,東邊是漳州腔區,夾在一個佔盡優勢的鶴佬區內,這樣一個小小方言島,正如八德、豐原、員林、西螺、溪口……等詔安、饒平方言島一樣,紛紛在人口壓力下,變成了「鶴佬客」了。
江姓由永定遷居三芝已近三百年,堅持永定客家話堅持了三百年,到了江連潭老先生這一代終於堅持不下去了,他的兒孫沒有一個會說客家話的。因此江連潭老先生變成一個末代永定客家人。在我所知的範圍內,三芝是台灣唯一的永定客家庄,在其他地區還沒有發現會說永定客家話的村落,果然如此,江連潭兄妹二人,不但是三芝的末代永定客,而且也是台灣的末代永定客。
據一九二六年戶口普查結果,全台三百七十五萬人口中, 汀州籍有四萬二千五百人,至今只剩二人會說汀州永定客話,江氏兄妹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劇的存在。
三月三十日我們又訪問了一位八十一歲的老太太許陳澄嬌女士,許老太太是新竹縣新埔鄉人,母語是海陸腔客話,會說四縣腔客話,二十一歲嫁到三芝興華村車埕許家,至今已六十年。許家說的是饒平腔客話,因此許老太太說饒平客話的時間比說海陸話、四縣話的時間都長。可惜現在已經沒有人跟他說饒平話了,因為他的家族沒有一個會說客家話的,自從前年丈夫過世,便沒有說饒平話的對象了。也許因為如此吧,當許老太太接受我們訪問時顯得非常興奮,我們訪問到晚上十點,怕她太過疲勞,想要就此打住,但許老太太不願休息,頻說「無要緊、無要緊,我袂愛睏。」直至十點半,我不忍心再叨擾了,才依依不捨地離開她。
許老太太跟我們用三芝淡水一帶的同安腔溝通,他的鶴佬話十分道地,完全聽不出任何有異於當地口音的腔調,因此我相信他的饒平話應該十分標準。當三芝許家已經沒有會說饒平話的客家人時,這個海陸客為饒平話保存了最後的餘燼。她是半個末代饒平人,一個悲劇的存在。
我問說:「為什麼不教兒孫說客家話?」
許老太太說:「他們不肯學,他們說講客話沒有人懂,客話沒有用。」
我說:「他們不會講客話,拜公時公媽怎麼聽得懂?」
許老太太:「公媽在這裡住了幾百年,不懂該也懂了吧?」
說的也是,只是從此三芝再也沒有客家人了。除非像許信良家族搬離這個小方言島,到一個較大的客家方言區,否則在龐大的鶴佬人壓力下,終究要變成鶴佬客的。
有些客家人誤以為客家人是純種的中原人,其實客家人自遷入閩西、粵東,便大量地混合了畬族血統,並整個把畬族同化(參見張光宇「福建畬字地名與畬話」)。但其遷入閩南者便被鶴佬人同化。
就拿我們訪問的江連潭先生來說,依他提供的江氏族譜上記載,屬濟陽派江氏。「六桂叢刊」輯錄「江氏淵源」云:
「唐時江氏入閩,其屬濟陽邵者,大抵由江西入汀州,至今閩西汀屬各縣多係濟陽派。其屬淮陽派者,為太師萬里公之後,初居廈島禾山。本派在閩者,以海澄之港尾鄉為巨族,其餘則散居福州及閩南各縣。」
濟陽派原由淮陽派分出, 二派屬同宗。濟陽派入汀州永定而至三芝,至江連潭為末代客家人。至於淮陽派入廈門、海澄及閩南各縣者,早在數百年前便融入鶴佬之中了。當三芝鄉海邊的同安人和山坡地的永定人曾經械鬥,我相信參加械鬥的同安人中必有與永定江氏同宗者,只因他們的語言不同,認同對象各異,因此各為「同類」而鬥。閩南江氏雖與永定江氏同宗,但因他們說的是鶴佬話,他們決不會認同客家。三芝的江氏鶴佬客今後也必如此。
這個事實證明了客家人並不是一種血統上的民族,而是一種語言、文化同支的系屬,正如漢族並非血統上的一個民族,而是一種語言、文化同源的系屬一樣。我相信任何民族都不會是純種的,「民族」的標幟,最重要的不是血統,而是語言、文化。
過去,客家人規定不會說客家話的不淮上祖墳,我想是有道理的,不會說客家話,便不再算是客家人了。
因此李登輝不能算是客家人,他應該算是鶴佬人。
現在都市有許多鶴佬人小孩不會說鶴佬話,他們的父母是他家的末代鶴佬人,他本人則是第一代「國語人」。
我一直相信,台灣的語言政策不改絃更張,也許我的兒子、或者你的的媳婦,五十年之後就要變成末代鶴佬人、末代客家人、或末代山地人了。這些先住民的母語,一定會因喪失了傳播權、使用權、教育,成了「無用之語」,終於被優勢的「國語」所消滅。「國語」將變成名符其實的「新台灣話」。「國語人」便等於「台灣人」。
然而這次「舊台灣話」的消滅,不是由於受到人口壓力,而是由於受到未來的台灣話的「政治壓迫」。
(原載一九八八年三月《客家風雲》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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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方言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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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洪惟仁/著
出版社:前衛
出版日期:1992年02月01日
語言:英文 ISBN:9579512310
裝訂:平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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