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我那日渐遥远的故乡
我的家乡福建长汀,号称客家首府红军故乡,乃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当年的汀州府所在地。曾经与它一起风光的福州泉州漳州,如今都挺胸凸肚牛皮烘烘,只有它龟缩在闽西缅邈层叠的群山里年老色衰落魄潦倒,成了龙岩市下辖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那条破城而过的汀江成了它最恰当的比喻,一样的污浊不堪。汀江上曾经来往如织的航船,早已凐没在客家女日复一日噼里啪啦的浣衣声里,只有那一长溜古城墙,古城墙上随风飘摇的青草,依稀可以想见当日的辉煌。家乡是老区,老区也者,通常也就是贫困地区的代名词。漫步水东街,你可能会注意到有一家木屋上挂着的牌子:“刘少奇旧居”;走下松涛阵阵的卧龙山,你可能会看到毛泽东曾经呆过的福音医院;爬上朝斗岩,你可能会在那家寺庙的正门旁边看到这样一行字:“福建省苏维埃政府旧址”。如今民生凋敝的长汀,曾是昔日中央苏区的“红色小上海”。
在我看来,当年所谓的干革命和卖商品也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讲究的都是一个好的创意,诸如“均贫富”“驱除鞑虏”“工农翻身”什么的。有了一个好的创意,事情就成功了大半,剩下的就是如何使尽浑身解数让大家相信,这个创意是值得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IMC理论说,消费者认可的价值才是真正的价值,即使这东西是垃圾,人家相信这是个宝贝,那它就是宝贝。同理。民众认可的创意才是最好的创意,至于这个创意是否根本就是个骗局,是否可能实现,或者实现了是祸国殃民后患无穷还是造福子孙国泰民安,那都是无关紧要而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我成长在一个视觉传播日益成为主流的时代,大学以前接受的教育却几乎都是通过口头传播,计算机/幻灯片一类高科技产品,那时候在我的家乡还属于奢侈品。电脑时代的来临是在2000年,记得是在高考完后第一次见识到了信息时代的威力。当我在一个同学的兄长指导下进入我所报考大学的网页时,我可真是心潮澎湃花容失色。天,科技已经发展到了这个程度啊。
后来我常去的一家网吧在营背街二楼,似乎叫“依依网吧”。那年月网吧是长汀城最时髦的所在,吸引了大批失业青年白面书生在那里叱咤风云激扬网络。营背街二楼是汀州城广为人知的红灯区,在这么一个醉生梦死的场所里突然插入一家网吧,实在意味深长。周遭灯光暧昧;这里吵闹喧阗。一边是方当韶龄的女郎从事着世界上最古老的行业;一边是热血激昂的少年玩弄着这个时代的最新代表。我和我的朋友们在这里浏览黄网欣赏毛片,有时走出网吧,冲那些涂脂抹粉的烟花女子喷去一个有一个挑逗的烟圈。
据我的了解,这些宜春弟子大都来自隔壁赣南。我的家乡虽然贫困,却仍然有大量的赣南男子为我的父老乡亲打工,共同为长汀的经济建设贡献绵薄之力。我想,这与赣南是比闽西更高规格的老区不无关系吧?当年的首都瑞金,不就是在江西吗?
如果你现在去我家乡,穿过幽长的小巷,走过肮脏的街道,你也许会发现那一张张在电线杆上、在巷子墙壁上、在学校大门旁边……龇牙咧嘴的性病广告,它们写满了诸如“包治性病”“药到病除”“治性病,找**”一类的字眼。性病诊所与发廊的关系犹如宝洁与马士基的关系,发廊开到哪里,性病诊所就追到哪里,套一句俗滥了的话,就是“每个成功的妓女背后,都站立着好几个性病医生”。这个小城曾经发展过水泥业,曾经发展过旅游业,曾经发展过纺织业,都失败了,唯有这满大街在风中瑟瑟有声的性病广告,维护着小城的最后尊严:我们到底还拥有一个完整的产业链。
若说我的家乡是因了女人的下半身才能维持运转,那是不尽符合事实的;在性产业未曾合法化的中国,要向妓女们明目张胆地征税,似乎还有点心理障碍。我家乡的支柱产业其实是烟草业。农民依靠种植烟草娶了媳妇盖了房子;孩子因为种植烟草上了学堂,还能有点闲钱转转铜宝炸炸金花;伟大的人民公仆们,也因了大家的吞云吐雾财源滚滚。在我的家乡,春节前后原本是农民兄弟日以继夜赌红双眼的休闲时节,如今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开始家家户户种烟忙了。
再没有比烟草业更具垄断性的行业了。农民是否种植烟草,种几亩地,种子哪里来,烟草材料哪里来,种了拿去哪里收购,都不是农民可以当家做主的。种子材料的多少直接与上年度种植烟草数量挂钩,而且独此一家,别无分店,你若得罪了烟草局,你就等着看别人“发财”吧。有人说,不种就不种呀,有什么了不起?兄弟,我那穷山恶水的家乡,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年轻貌美的花姑娘,都在异国他乡消磨青春,剩下的那群老弱病残,是还想活下去的。种田的化肥,是需要钱买的;每年的费税,不交是不能做良民的;日常的茶米油盐,是需要钞票才能到手的;孩子受教育,他们是有义务交钱的。何况我那些人心不足的老乡们,还想每月能多吃上几次肉呢。
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有的呱呱落地就注定了衣食无忧,有的人注定了只能饥寒交迫,更多的人,永远只能为了温饱苦苦奔波。我的父老乡亲们,他们当中的大部分,是漫无目的地挣扎着。对他们来说,吃饭是为了活着,活着是为了赚钱吃饭,他们生命中唯一能显示他们尊严的,也许就是那几个甩给妻儿的响亮耳光。
每年的夏末秋初,是烟叶收购时节;这时候长汀县总是戒备森严,三里一岗,五里一哨。镇与镇的毗邻处,片与片的交接处,布满了各级政府派出的守卫人员。对长汀县大大小小的蛀虫们来说,这一袋又一袋的烟叶乃是他们赌博、旅游、酗酒、嫖妓……的最重要的物质保证。他们虽然见面时彼此点头哈腰 ,却绝 不想让肥水流入外人田。这个镇的烟叶只能在这个镇收购,这个片区的烟叶只能在这个片区上交,没有竞争,没有讨价还价,安静极了,秩序好极了。
烟草业乃是长汀县的第一暴利行业,任何一个进入烟草系统的人都能获得丰厚的物质回报。就是那些被雇佣的收购员,花个三五年,弄上十几万也是不成问题的。我的父老乡亲们,平日不管是如何桀骜不逊,见了有等级评定大权的收购员无不服服帖帖毕恭毕敬。这些收购员最常用的发财方式,是在烟叶等级评定上玩猫腻,他们通常以低等级收购农民烟叶,然后以高等级上交给烟草局,中间的价差,理所当然的落入了他们腰包。
我的亲人们,每日早出晚归,流血流汗,顶了天也就赚个几千元。一个三个劳动力的家庭,最多能种六亩,以每亩平均1500算(这几乎是最高价了),也就是9000元,除非你在烟草局有熟人,否则这个数字是没有什么上升空间了。而龙岩烟草公司每年给县长书记的奖励是各30万元。
我家乡的最高学府是长汀一中(办过几年的长汀电大如今已是明日黄花),当年我与它失之交臂。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为此耿耿于怀。本来我有可能成为它的缴费生,但是需要4800元,我拒绝了。那年月烟草还不曾遍布长汀的丘陵盆地,4800元,对我的家庭来说,是不可承受的巨款。我最后沦落到了长汀二中,我在二中过得并不如意,那只会念课本的语文老师,那口音怪异的物理老师,那老向我甩粉笔头的化学老师,那只懂发试卷的历史老师,那专门勾引良家妇女的政治老师……都寡然无味,了无意趣,不曾给我留下过什么美好的回忆。我就在浑浑噩噩中走完了我的高中三年,在烟雾缭绕里在啤酒泡沫里在扑克声里挥霍完了我的青春。
我家乡的每所学校都在想方设法捞取钱财,以我所在的二中为例,假如它某年招收500个学生,那么正经考进去的通常不到一半,剩下的都是缴费生保送生,而我当年之所以对一中怀恨在心,就是因为它那一年招收了400多个学生,录取名额却只包括全县前200名。我家乡的很多老师,都嗜赌如命。在死气沉沉的客家首府,只有赌博才是三教九流的共同语言。有时候我会想,这些号称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园丁们,和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兄弟也没有多大区别。一个农民终其一生也许都无法摆脱他的农民身份,而一个教师要想转行,也几乎是个妄想。教师的收入,据我那同学的大哥所言,是700元左右,而他毕业于漳州师范学院,是个货真价实的本科生。
在我考上大学以前,我没有使用过借书证;不是我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是我就读过的那些学校压根就没有图书馆。与发廊遍地开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书市的萎靡不振。那些年的晚上我常常出没在水东桥头的旧书市,在那里,我构筑了自己最初的精神家园。
这座古城还有宋朝遗迹汀州试院,还有瞿秋白陵园,还有上上塔,还有厦大旧址……它们都见证了这座古城无可奈何的衰落,闻到了这座古城散发出来的腐烂气息。这些年我离家在外,遇到有人问是哪里人,我会说我是汀州人。我知道他们不会知道汀州在哪里,而我坚持用汀州而不用龙岩,乃是出自一种卑微而无望的抗拒。昔日的汀州府成了今日的长汀县,区区新罗区统治了闽西绝大多数的客家人,我惟有用这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汀州称号,来唤回那日益遥远的家园。魂兮归来!
作者:独狼一笑
RE:【转帖】我那日渐遥远的故乡
其实永定也和长汀差不到那里去。烟草和水泥,煤炭是永定的经济三大支柱。烟草情况与独狼一笑君所说的几乎一致,但是我们的烟草禁止运到广东销售,否则就有好看了。至于煤炭,水泥业集中在坎市,高陂,抚市,那地方不论是普通老百姓,还是官员架子都大。毕竟有煤炭和水泥“吃”。
永定一中在福建是数一数二的好中学。全福建第一个获得国际奥林匹克生物奖的学生就是永定一中出来的。但是现在寄读生越来越多,质量也下降了。今年高考的失败就是见证。
永定人是出色,有过很多成绩。整个闽西的客家人都出色,但是成绩几乎是在别的地区做出,而自己的家乡呢?
也许我们在别的地方的人面前保持缄默,没骄傲的理由就在这了。 消逝的文化, 再也无法回头。 山区往平地平原、沿海迁徙,在过去的三十年以来是这样。
沿海的又向海外发展,清代到今天还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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