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婶 (黄征辉)
三婶——故乡人物素描
黄征辉
三婶得了高血压,上市里找我。我带她到医院,大夫检查后,随手开了一张单子,说,住院吧。
三婶刚在县里的医院住过,她不想再住院。我领她见了一个熟悉的医生。他说,依我看,不住也罢,开些药,带回去吃吧。
呆在山窝窝里的三婶,比我大几岁,现在胖得跟城里人一样,难怪会惹上高血压。
她过去可不胖,年轻时,一度苗条风致,楚楚可人。是近些年悠闲富裕、营养过剩?其实不然。记得艄公手上所持的竹篙,其谜面语是:“莫提起,一提起便泪水涟涟。”她这几十年的命运,大抵如此。
三婶出生在离县城不远的一个大村庄里。一马平川,按说,自然条件不错,上世纪60年代初的“困难时期”,多子女的她的父母,顶不住饥饿的威逼,只得将十来岁的她“出卖 ”。一卖就卖到我三叔家里,成了一个童养媳。
三叔家在一个玲珑清秀的小山村里。我的父母原来也住在这里。后来分家了,父母亲搬到五华里外的大好多的村子里。我的“后祖母”本质上心地不坏,但嘴皮子厉害,咒起人来话语连珠炮一般,还夹着一套一套的比喻。她对三婶这个瘦小的“童养媳”管制甚厉,每天遣其砍柴、挑水、喂猪、下地、找猪粮------大冬天,她还赤着脚上山打柴,脚跟冻开了一条条的血口子。她哭过,也跑过,但胆小,不识得路,跑不出山里。被追回来后,“后祖母”用竹条狠狠地抽打她。她嘤嘤地哭,不敢大声。
那些年,小“三婶”喜欢的是到我家。我母亲(她叫我母亲“大嫂”)抚慰她,开导她“认命”。晚上她住在我家,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她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讲得最多的是她家乡的事。她说,村子旁边就是飞机场,可以清楚地看到飞机飞上飞下。机场解放军当官的带着老婆孩子,她见过那些“洋女子”,热天里都穿着裙子,那裙布有红的、绿的、黄的,随风飘起来时,可以看到她们白白的腿。听她讲这些,孩童的我呆想着外边那多姿多彩的世界。我说,你在那边读书多好,怎么跑到我们这里来?现在连书都读不上了。她的脸色黯下来,说,我怎么知道?
女大十八变。转眼,她到了乡间可以成婚的年龄。她也曾犹豫过,要不要留在这山沟里一辈子。有人劝她,“郎头”不错,你就留下来吧。“郎头”,即是三叔。他外表周正,诚实吃苦,尤其有一手细致的打制木桶、脚盆、饭甑的手艺活。于是,请了客,进了洞房,开始生儿育女。一个,又一个,几年下来就生了一串。分家单过后,也曾过了一些平稳的日子。三叔还死命挖山,硬是在山坡上掘出一块平地,盖起一幢“四点金”新屋。
或许是劳累过度,十多年前,三叔得了肝病,吃了不少药后,病情有了好转,医生叮嘱他注意休息,不得做重活,尤其不可下水田。可是,没有闲过的他,哪能坐得住?责任制种田,一大家子田地里的活如果只靠三婶一个妇人家,累死也啃不下来。他禁不住,又去挥刀劈山坎,下水操犁耙。结果,肝病复发,一复发便不可收拾。正值壮年的他,撇下三婶和一大家子撒手西去。原先颇为兴旺的家,从此蔫了下去。一进三婶的家,看她辛劳地撑着沉重的日子,我的鼻子就发酸。
渐渐,几个女儿出嫁了,三个儿子有两个出外打工,数年后,一个在外边找了媳妇。大儿子没念多少书,在家做山上和地里的活,还自己捣弄着学看“风水”。脾气有点犟,已经30出头,还没定下亲事,成了三婶心头的病。好在她的性子比较悠,把个身子悠得肥嘟嘟的。她与四婶、满婶碰在一堆时,妯娌几个说说笑笑,相互调侃。
有一年,住在我这里的母亲摔伤了腰,她们一帮人相约着来看望。晚上在我家的大客厅里打地铺睡。她们聊天聊得很迟,说着说着,三婶就说到她和大儿子吵架的事。她道,你们说气不气人,我说他几句不是,他竟然说,谁让你两公婆作乐,把我生下来?
一屋子的人轰然大笑。正准备读大学的堂妹也在场,她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的笑声喷出来。 年少时,绿叶婆娑;自归郎后,绿少黄多。休提起,提起了,泪滴满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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