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母亲
父亲得肺痨时,她7岁,姐姐9岁,下边还有个4岁的弟弟。当时的医疗很差,尤其是在农村,根本就没条件医治。日咳夜咳,咯血,虽然不会马上死去,但在生产队眼里丧失了劳动力跟死人没有什么分别的。而且大家都知道这种病是传染病,富贵病,光吃不做的,所以都避而远之。顷刻之间,一家人在村子里受到空前孤立,她的小伙伴也不找她们玩了。她记得,母亲的伤心地哭,哭多了便绝望,认命了。父亲怕把病传染给子女,一个人搬到了老屋里。他的妻子送饭过去,也是放到房门外便走,待算得丈夫吃完将自己专用的碗放到门口,便回去撒一把石灰粉后再收拾。偶尔有时也会叫姐姐拿去洗,或者是按同样的方式送饭。姐姐在前面走,她跟在后边,很瘦弱,时常因跟不上而大哭。通常天气好的时候父亲会搬张旧藤椅在他住的房门口晒太阳,见到她便高声叫她的名字,一边又咳得喘不过气来。母亲曾很严厉地跟她们说,不准到他跟前去。于是她就很惊恐,好像遇到了陌生人,赶紧跑开了。
母亲越来越冷漠,日间在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回到家里除了责骂她们外,甚少说话。有一次忘了给父亲送饭,父亲饥饿中回到家门外。母亲关起门来,大声呵责父亲快回去,并且骂道是不是想将病传染给妻小们。她很害怕,感觉父亲离她们越来越远,母亲也不再爱她们,没人理没人管。
到了年底生产队里分了花生油,母亲到集上换了肉回家,煮好送到老屋去,拍父亲的房门没应答。心慌中也不敢进屋去,赶紧叫了几个本家叔伯,发现父亲已死在房中。由于听说肺痨病人死后会呼出大量病菌,生产队调来大量的石灰粉,撒满了父亲全身及整个房间。然后他们决定连夜掩埋尸体,以绝后患。母亲只是寻死觅活的哭,任由本家和生产队里决定,并不表示什么意见。而她们三姐弟看到母亲哭,又见生产队里的诸多叔伯们神情凝重,也惊吓得不得了。别说思考父亲的死对她们有什么影响,以至于许多年后长大成人,想起父亲时发现他的坟墓祭拜已是无迹可寻。
母亲在生产队里是个健壮的劳办,再加上本家叔伯们偶尔接济,虽然带着三个子女日子还是可以维持。只是这么年轻就守了寡,难免心意难平。就在父亲去世后不到半年,母亲一头挑着大锅,一头衣服家当,拉扯着三个子女改嫁到山里去。本家的大叔婆力劝不能,于是扛了一把锄头候在村口,待母亲行近时一下将母亲挑着的大锅打碎。大叔婆哭,母亲哭,小孩们也跟着哭,最终还是没能改变母亲的决定。这一年她8岁半。
母亲嫁的是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初婚,父母都还健在。他的父亲随了大哥,他自己和妈妈一起吃。本人有一手割松香的手艺,家里的条件尚算可以,只是山里面没多少人肯嫁进来才等到这个年龄。可能是由于娶妻不易吧,这个男人对母亲言听计从,家婆对母亲也还算可以。不知是母亲性情大变,还是原本就是如此,对她们三姐弟的态度日益冷淡。男人收了松香换了钱,家里加菜母亲也是躲着她们,不给她们吃。他们见母亲对带过来的子女如此漠然,便也慢慢的苛刻起来。
三四年后母亲与那个男人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儿。那个男人便将她的弟弟改了姓,视作自己的儿子。态度也明显好了许多。13、4岁的姐姐因为已经可以帮上忙,所以情况也有所改变。只是她本来长得瘦弱,再加上缺少营养,没人关怀。一场感冒过后身体越发衰弱不堪,几年来鼻涕不断,惹人厌恶时常惹来打骂。母亲便将她送给一对没有子女的老年夫妻,打骂虽然没有了,每天也勉强可以吃饱。但可惜是她的身体着实不好,三头两日生病发烧,不断咳嗽。老年夫妻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她的生父患过肺痨,便以为她也得了,连夜将她送了回去。
回来后的境遇越发恶劣,那男人的母亲不知怎样发现了她的姐姐晚上起来偷吃饭桌上的咸菜。于是在某一天晚上放一碗粥在桌上并故意让姐姐看到,姐姐不知是计,半夜爬起来掀开盖子准备喝几口粥。盖子上不知几时放上去的菜刀滑了下来,砍到了脚上的一条血管。鲜血喷涌而出,姐姐大哭起来,惊醒了大人。母亲起来后,拿了一点烟丝,撕了破布条简单的包扎了事。邻居们都说送到镇上卫生院看一看吧,不然要死了。母亲冷冷地说,死不了的,会死的话就让死去。她起来看着姐姐满脚是血在哭,便以为是打的,也哭了起来,母亲便说要打死她。她一惊,便在黑暗中跑了出去。到处蛙鸣狗叫,徒增了几份恐怖。又不敢回去,就蹲在柴禾堆里过了一夜。凌晨的时候怕天亮了让母亲发现又要打,便又起来躲到屋后的柴房中。
过了一天,母亲也不来寻。想出来喝水,又怕出来就要被打死。硬又捱了一夜,第三天想出来时,已经起不来了,还是那男人的父亲来取干柴时发现了她,也许是看不过去,给她吃了一小碗小河虾炒饭后抱着她回去跟他儿子吵了一架。姐姐身体倚着墙坐在屋檐下像死了一般,见她回来,只是流泪。后来终究活了下来,可见命大。
又过了十多天,母亲不知从何处托的关系,又将她送到一处尼姑庵中。庵中的老尼姑对她倒也好,而且也吃得饱,也时常会煲些草药来治她的病。可惜的是她吃饱后一见到那些满脸怒目的神像便十分惊恐,全身发抖蜷成一团。无论怎么哄她,她都不肯进庵里去。老尼姑无法,只好将她送了回来,叹息道她与佛无缘呀。再之后母亲又将她送了几次,最终都因各种理由退了回来。最后邻居劝她,别这样折堕了,她是是一个人呀。母亲于是说,好吧,就留她在身边,就是会死也由得她了。
姐姐17岁出嫁,除了过年外,不会上门。再过了两年,她19岁,也出嫁了。弟弟16岁,那个男人疼他,将他送到海南的姐姐那里——也就是所谓的姑姑,期望有好的发展。弟弟过去后,姑姑不管他,再加上一直有人疼,吃不了苦,很快就交了一帮烂朋友,酗酒。两三年后两姐妹得知了弟弟的情况,凑了一点粮票和布票寄过去,让弟弟回来。其时是1978年,大姐的丈夫有工作,大姐拿出积攒多年的10多元钱;她出一头猪,一池塘鱼,张罗着替弟弟找了个媳妇,办了酒席。不久后那个男人生病离世,他的母亲年老死亡,姐姐和她皆出了大力。
其后母亲天天和弟弟吵,分家独过,很少有间断。母亲其时还有能力,自己过生活倒也比和弟弟一家人好。每每有收成,便大鱼大肉的给自己加餐,或者叫另外三女儿来分享。再过了17、8年,母亲年老了,没力气了。虽然不尽如意,弟弟却是完全担起了母亲的生活。母亲仍以她一贯的方式延续着她的性格,述说着她的不满。她的家离母亲的家近,便成了母亲投诉的主要场所。她通常任母亲或是长篇大论,啰嗦多多,或是哭天抢地,怨命运捉弄,至于子女无亲。无论怎样她自己总是不发一言。如果遇到吃饭时间,也叫母亲一起,平淡无奇的语气。末了仍旧叫母亲还家,除此外没有其他语言,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在母亲离开后,她才会重新开朗起来,低言细语的和自己的子女说话,慈爱地笑。此时已经是2004年,她已经肺癌晚期,没有多少时日了。她的姐姐和弟弟都说,小时候的遭遇是今天得病的主因。她听了,只是叹气。忧虑子女此时才刚成年,自己不及细看照顾。她说,“她”怎么就会说让人心暖的话呢?哪怕是一句也好啊!“她”是她的母亲。
她说,或许有些母亲生来就是注定来和子女做仇敌的。不单自己受苦,而且还要让别人不好过。我是多么害怕我会像“她”那样,我是多么害怕我的子女会像“我”这样。那样的生有什么好,除了考虑自己外再不能给人带来任何快乐,更不能感知人世的快乐,有如活在地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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