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才子 发表于 2007-12-30 23:49:26

天寒地冻凝疙瘩——中国大陆1967届大学生落军垦农场“脱胎换骨”三十九周年祭

天寒地冻凝疙瘩
   ——中国大陆1967届大学生落军垦农场“脱胎换骨”三十九周年祭


       那是一九六九年农历的大年初三。
也许是我们前世作孽,念了***大学,成了“臭老九”;也许是老天爷“玉成”我们快点“脱胎换骨”,竟把大地搅得特别冷。我们穿上两双袜,套上解放鞋,把带子扎得结结实实;还是冷、冷、冷!——脚底似冰,脚指如针扎。一出门,风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天空给鬼怪抹得灰黑,北风把路道刮得洁白,我们日日夜夜干不完的农场的田畴显得分外深远。只是在田畴尽头的灰沉沉的远山下的老百姓的村落,在冒着令人羡慕的炊烟。不时间,那时竟敢爆起阵阵含糊的炮仗声。那热烟,那炮声,又涌起我游子的乡愁……
       上午的任务是播谷种。到目的地,手指麻木了。排长喊:“战斗开始!”谁敢怠慢?又谁愿做“亏本生意”?——早下田是冷,迟下也是冷;早是“斗修批修”,“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先锋;迟几分钟则是孬种,说不定还是批判的靶子!唉,那年头,什么都要活,活学活用!
       命运又来麻烦我了。我蹲下脱鞋时,冷风冻得鼻涕嘀嘀嗒嗒地凝在鞋带上,不听使唤的手指偏偏拉错了带端,活结变成了死结,东拉西扯,疙瘩越来越紧,越紧则越急,越急则越变成解不开的死疙瘩!在人们声嘶力竭地高喊“九爷”(杨子荣)“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扑通扑通下田的当儿,只有我们几个在田埂上了。看来,晚上的“检讨”该轮到我了。好在我急中生计——用小刀割,才快刀斩乱带,脱鞋下了田。
      好险,我是倒数第二!
      烂泥没膝,冷、酸、胀、痛,心脏猛一缩,下肢的血,凝止不动了。幸亏我还有自制力,牙一咬,双腿也就慢慢麻木了。
       我们先整秧畦。我们的田,小则三、五亩,大则二、三十亩,机耕十分方便。但是,反正柴油国家报销,为什么拖拉机不多跑几转,把土搞平点。眼前,高的如喜马拉雅山,低的如马尼拉海沟,我们自然要做“移山填海”的新愚公了!
       轻活他们照例让我干。平好一畦,他们则叫我撒种。当我把嫩鲜鲜的芽谷往地里撒时,心上的疙瘩来了:这样的时节,我家乡是不播种的,冻坏了该怎么办?虽说“人定胜天”,“胜”得了么?而且,上级要求稀播,谷粒间没个靠,不是更遭冻么(事实证明:播得密托得好些)?拿我们住的草棚而言吧,虽是八面来风,但寒夜里人们挤得密密麻麻,如摊档上的鱼堆,不也能彼此吸点热气么?
       搬土最勤的是刘兆才,共产党员,朝鲜族人,斯斯文文的。他是某导弹基地的研究人员。他手快、脚勤,走得远。尽管风寒撕去了脸上的清雅,鼻孔里老在拉风箱似的“索罗”,但脸上总露着微笑,仿佛这胼手胝足的搓泥巴,正是他最满意的工作。他身边的是江苏来的小吴,骨瘦如柴,胡子老留得长长的,不论寒热,均戴着电影上的特务狗腿惯用的草毡帽,在摆着他玩世不恭的架势。但他干活挺凶,瞧,小的土墩,用脚一踢、一刮;遇上中的,则用手扒平;碰到大的,则用手捞起,装在畚箕里,往“马尼拉海沟”一抛,轰隆作响,仿如手榴弹猛炸。在田角奋战的是清华大学毕业生熊宪龄,也是党员。但我们难见他几回笑,仿佛人家欠了他几世的债。人们说他怪,怪就怪在他的话与当时的党不是一个腔调。比如,对姚文元他就教骂:“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难道你姚文元会种地?说我不会开机器,我会驶汽车(人家笑他是武斗时学的,他也不置可否),姚文元,你会不会?”但谁也不去“告发”他,因为他永远是我们可亲、可敬、可畏的兄长。他最乐意解人之急。谁的爱人,或是女朋友来了,他便疾风急雨地张罗,多时不见的笑又洋溢在脸上。每当哪个病弱“老九”要去干重活:“妈的,你想永久安乐,逃避改造啦?没那么容易,给我留着命长期改造!”他声粗、眼瞪,脸如李逵,人们只好乖乖听他的。现在,他端着特大号装满泥巴的畚箕往“海”里跑,狠狠往“海”里抛,声音象原子弹炸:“姚文元!你瞧瞧,我老熊是不是狗熊?”
      “老熊,你拉破嗓子,姚文元也听不见。”
      “老熊,你活得不耐烦啦?狗胆包天!”
       “妈的,谁说不服?我一来就表示要活在农场,干在农场,死在农场了,你忘啦?”
      “还要加一条:埋在农场,骨灰不准回老家!”
      “哈哈哈!”众人笑响了。不知谁,拉着腔板:
                     北风呼呼叫,
                  ‘老九"大声笑 ……
笑得最响的还是四川某军事院校毕业的“四眼陈”,他的腰弯得厉害,脸上永远是泡肿的胖。叫他去播谷,他却操着浓重的川语:“要得的,我的腰弯,方便操作。”但宝贝眼镜今天偏偏来捣乱,不是过左,就是过右,或是太下,老得用手去正。镜上的泥点浑斑也就越多,他便越发看不清了。要落后人家一截了。只见他念念有词(不是咒妖术,而是语录),只顾干下去……
“糟啦,我的眼镜!”我们寻声一看,他正在摸。我们赶忙上去,往烂泥里、水潭里,你抓一把,他捞一阵,既像摸泥鳅,还像抓塘虱,又似搓年糕。众人相助,免得四川佬做睁眼瞎。到底被老熊捞到了:“再丢,我就要斗你这个逃避改造的‘黑修’”!
      “要得,感谢马克思在天之灵,让我继续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四眼陈”灰谐地向老熊低了一下牛鬼蛇神般的“认罪”的头,洗了洗眼镜,又搬“山”不止了。
       我们的说说笑笑,有真有假,有庄,有谐;有阳,有阴。或寓真于假,或寓庄于谐,阴阳莫辨。不用多考究,无非表明:我们“老九”是有两下子的,我们“九爷”是欺辱不得的。于爽朗之中,我们蕴着沉郁;在欢笑之间,我们渗着哀愁;于乐观之内,我们暴着忿闷。此刻,又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大疙瘩死死缠着我的心头:四海精英,俱集于此,我们犯了什么罪?若说我们“挖社会主义墙脚”,有什么证据?若说我们“四体不勤”,眼下谁不是硬汉?而且,有老熊的顺口溜为证:“突击突击复突击,春耕完毕上大堤。自古书生软如泥,如今‘老九’好劳力。”若让我们走向工作岗位,从事与我们所学的专业对口的复杂劳动,贡献不更大么?把我们打成“臭老九”,赶到人迹罕至之处的,仅是姚文元么?
       北风还在咆哮,大地还在凝固。我把芽谷撒在冰冷的畦上,刷刷,刷刷……嫩鲜鲜的芽谷从我冻麻的手指间沙子般地掉在水里、陷在烂泥里,许许多多的生命会在严寒中夭折。但总有倔强的种子长出苗苗来,享受阳光、雨露,奉给人们珍贵的食粮。我转到田埂下,以前如绿茵的小草,经人踩、牛踏、羊啃,霜冻,不少已枯死了,但许许多多,硬是从板结的土块中,于枯枝败叶中,昂起头来,伸向天空,挤出了星星点点的芽芽。田边的清渠,硬是从远方奔来,伴着我们叮咚,在撩拨着我们寂寞的心,让我的心田也萌发出生机,——“苦它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等我们脱了胎,换了骨,不就是再生凤凰么?”但:“哼,想得真美!届时,一有风吹草动,又不是风刀霜剑严相逼!”那么,“什么才是‘明朗的天’”?我又碰上了疙瘩,解不开的死疙瘩……
      
      三十一个春夏秋冬逝去了,一万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好多年前,我还不时从箱底翻出我那双当年部队发的解放鞋,在细细端详。端详着它,当年在冷冻的田里的一个个疙瘩,又显在眼前!
         当年的疙瘩如今到底解开了:那是左祸对我们的折腾,那是最高权术者对我们的耍弄,那暗真理被谬误强奸,那是文明被野蛮毙命!也只有中国大陆的知识分子,才会遭此劫难……
          只是不知那老刘,如今做了什么大骨干?那位“小老头”,如今该长胖了吧?老熊同志,分往湖北中国第二汽车制造厂(我还珍存他送我的笔记本,我爱人还珍存他代表全排人赠的禾镰),如今怎么样了?那位“四眼陈”,分往大西南的都匀某国防科研所,也该大显身手了吧?如果当年的“老九”能见到晚这篇文字,大概会给我送来春天的信息吧!
         我想念你们——那1967届大学毕业而被驱去“脱胎换骨”的潼湖“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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