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angchunbin 发表于 2007-10-7 01:22:11

揚葉仔飛歸來的深喚-美濃黃蝶祭之源起與意義

原文刊載於"2007流浪之歌音樂節特刊"。



以「蝴蝶王國」美名響譽國際的台灣,在1990年代初,由中央政府與地方財團領銜主演了一場預謀蝶殺的恐怖片。場景發生在山明水秀的客家小鎮美濃,謀殺行動是以興建水庫的手段摧毀“黃蝶翠谷”自然生態,促使當地熱愛鄉土的返鄉青年與政治領袖,帶領弱勢無助的農民,進行一場長期的反水庫運動。創辦於1995年的美濃黃蝶祭,正是反水庫背景下,由“美濃愛鄉協進會”與“八色鳥協會”等民間組織自發性推動,融合自然保育、鄉土教育、藝術展演、產業再造、文化資產保存等議題的生態祭典與社區運動。


◎萬蝶翩然兮鳥語林間-雙溪谷地生態之美

作為美濃水庫霸址預定地的雙溪谷地,位於高雄縣美濃鎮東北角的廣林里,是高屏溪上游支流美濃溪的源頭。由於周圍陡峭山壁沖流而下的兩條源流及其交會處,形成封閉式溪谷地形,造就了本島西部低海拔地區最豐富的獨立生態系統,其中尤以“黃蝶翠谷”萬蝶飛舞的奇景名聞遐邇。

黃蝶翠谷的形成,緣於日治時期日本政府為取得製作槍托及鐵道枕木的原料,在美濃溪上游廣植鐵刀木,因淡黃蝶幼蟲嗜食其葉,引來大量蝶群至此產卵,造就千萬蝶影漫天飛舞的美景,其單位面積的淡黃蝶群密度為全球之冠。有別於常見的蝶道型或越冬型蝴蝶谷,黃蝶翠谷是東南亞唯一的生態型蝴蝶谷,一年四季蝴蝶得以在此生長繁殖,特別在6、7月及10月兩次淡黃蝶大發生期,更可輕易觀察到淡黃蝶歷經卵、幼蟲、蛹、成蟲的變化,是一處難能可貴的自然生態教室。

此外,創設於1935年的雙溪熱帶母樹林園,舊名“竹頭角熱帶樹木園”,也是雙溪谷地重要的生態資源。過去日本政府為配合帝國南進政策,在此廣植南洋群島、中南半島、澳洲、南美州、非洲等地搜集來的熱帶樹種,用以觀察其適應性,作為人工造林之用。現今園內尚存96種外來樹種,其中28種為全台獨有,部份樹種僅存一兩株,彌足珍貴。此地坐擁全台首座露天森林劇場,在此音樂、戲劇、舞蹈等藝術表演與自然之美交融輝映,是當地居民接受美感洗禮的重要場域。

再者,亞熱帶雨林與溪谷的生態環境,也讓雙溪谷地成為許多珍奇鳥類的棲地,如瀕臨絕種的朱鸝、熊鷹,或稀有的八色鳥、翠翼鳩、大冠鷲、鳳頭蒼鷹、台灣藍鵲、花翅山椒鳥等,讓此地亦成為南台灣賞鳥踏青的好去處。在西部低海拔地帶開發殆盡的今日,雙溪谷地的自然資源,尤具生態保育之價值,但這些美麗的景致卻在中央政府決議興建美濃水庫的政策下,面臨一場大滅絕的危機。


◎向英逝的蝶魂懺悔-以生態祭典柔性訴求反水庫

1992年,無視於斷層帶的通過與土質的脆弱,行政院核定經濟部水資會的美濃水庫興建計畫,藉時龐然水霸將以相當於150棟摩天大樓的駭人景象,矗立在距離農村聚落只有1.5公里的雙溪谷地中。一群美濃當地士紳與返鄉青年,因政策擬定的粗率與黑箱作業,強烈意識到水庫的興建將嚴重威脅地方人民生命財產安全,也勢必帶來一場生態與文化浩劫,便於1993年起廣招各地有志之士,集結一支以反水庫為訴求的隊伍 “美濃愛鄉協進會”,一路帶領美濃鄉親為“好山好水留子孫”的祈願,展開連續8年的反水庫運動。

早期反水庫運動訴求以負面論述居多,如「質疑水庫安全性與真實效益」、「龐大經費加速中央財政惡化」、「水庫破壞自然、人文環境」、「政府逃避高屏地區水資源問題」、「黑箱作業失信於民」等,非但突顯這是邊陲民間組織對抗中央政府決策的抗爭運動,更是弱勢農村與國家機器勢力懸殊的生死對決。因此要鼓吹族群性格一向堅忍保守的客家農民,站出來撻伐威權體制下失當的水資源政策,極為不易;況且這場在地的抗爭行動也不時落入為己之利的輿論口舌。因此如何以正面形象包裝反水庫運動,成為運動領導團隊努力的方向。

回顧水庫計畫曝光之前,許多熟知內情的地方民代勾結財團,大肆收購雙溪谷地四周林地,並砍伐黃蝶幼蟲賴以為生的鐵刀木,密集改種補償金最高的芒果樹,導致孕育黃蝶的自然環境慘遭破壞,萬蝶奇觀就此消逝。是時返鄉任教的青年教師宋廷棟與劉孝伸,有感於黃蝶翠谷生態保育的迫切性,隨即在1993年5月創立草根性生態保育團體“八色鳥工作室”(後改名“美濃八色鳥協會”),並積極地參與當地的反水庫運動。

1994年,反水庫領導團隊在年底檢討會議中,以「宏觀的水資源公共政策與長遠的生態重建理念,以及樸素的人文關懷」,展望未來的工作方向,是時宋、劉兩人倡議於6月份黃蝶大發生期,在黃蝶翠谷舉辦以生態保育為訴求的“黃蝶祭”,作為反水庫運動正面形象的包裝,其中尤以“快樂生態島”(Happy Isle)的概念,將淡黃蝶族群與花草樹木、鳥獸昆蟲和諧共生的黃蝶翠谷,形塑成陽光耀動、鳥語花香、溪水柔潺的綠色天堂,讓置身於其中的人們感受到幸福與美好,藉此喚醒大眾對生態保育的重視。為了融和客家傳統文化,強化莊嚴神聖的精神,活動中也導入客家傳統祭儀與客家八音,希望藉由祭祀飽受迫害的黃蝶,為無知的人類恣意地破壞大自然,表達深切的愧歉,展現人類復育自然生態的決心。活動中除了透過祭典與「黃蝶翠谷生態公約」的宣讀,也以健行、淨溪以及鐵刀木的復植等行動,祈求萬蝶飛舞的美景再現人間。

這樣以生態祭典為主軸的“黃蝶祭”,可說是將反水庫理念寓教於樂地深化到生活教育之中的社區運動,成功地將地方性的抗議行動,轉化成海內外聚焦的生態保衛戰,間接、溫和地凝結鄉民們反水庫的共識,也扭轉大眾對社會運動需站上街頭與公權力正面衝撞的刻板印象,提供無法進入到抗爭最前線者一個表達支持的場域,進而獲得各級學校、保育社團及藝文團體的聲援與投入,為反水庫運動積累更厚實的民意基礎。


◎破蛹化蝶與愛齊飛-青年參與及公益串聯

除了2003年因SARS風暴而停辦,已成為美濃暑假盛事的黃蝶祭,歷經12屆未曾間斷。在台灣社區營造經驗裡,其所展現的續航力倍受矚目,究其原因,“青年參與在地化”與“公益串聯”影響甚深。

所謂“青年參與在地化”,係指以鄉土、生態教育,培育在地青年學子對家鄉的認同與情感,促其投入地方公共事務,傳承在地文化,此概念可回溯到美濃返鄉青年鍾永豐、鍾秀梅兄妹與李允裴共組的“第七小組工作站”。1991年,這個以推展客家文化運動為職志的團隊,除了創辦“六堆客家夏令營”外,也致力於大專院校客家社團的成立。其中鍾永豐與八色鳥協會宋廷棟為同窗至友,促使兩股返鄉青年的力量得以匯集。根植於對土地深厚的情感與客家文化續存的使命感,這群年青積極投入反水庫運動,其中“第七小組工作站”成員即“美濃愛鄉協進會”主要幹部。

為實踐 “青年參與在地化”之理念,他們跳脫現有學校教育體制,努力散播文化傳承的種子,特別是任教於中小學的八色鳥協會成員,經常帶領學生到黃蝶翠谷觀察自然生態;抑或到老街、農田、水圳旁去認識菸樓、夥房、伯公。藉此將一把把對家鄉之愛的種子,播灑在孩子的心田裡,再以一份身為人師的誠摯與率真,長時間澆灌那一畝畝的秧苗,期待一股全新在地能量的展現。

當這些孩子宛如破蛹化蝶般,擺脫高中升學壓力到外地就學,這群老師利用暑假為這些離家的後生(客語「年輕人」之意)創辦成長營,同時也鼓勵他們為在地國小學生舉行兒童生態體驗營,以培養其組織力與領導力。因此每年暑假一到,後生們就如揚葉仔(客語「蝴蝶」之意)飛歸來一般,回到家鄉參與黃蝶祭及兒童營隊,實踐著世代傳承的理念。為了學習保存記錄家鄉的文化資產,他們也參與龍肚村史的田野調查與撰寫,作為另一種傾聽家鄉、認識土地的管道。就在如此綿密持續的教育行動下,新一代的青年組織“美濃後生會”就此誕生!

美濃後生會是反水庫運動的新兵,也是每年黃蝶祭的重要工作團隊。每當黃蝶祭活動內容與方向擬定後,美濃後生會便分組協力完成祭典、音樂會、生態嘉年華等活動的準備工作。這股新世代力量的抬頭,對於美濃社區營造具有重大意義。以標舉農村議題為特色的旗美社大而言,其幹部主要來自後生會培養的新一代青年,如邱靜慧、賴梅屏等人,他們都在大學畢業後返鄉工作,成為當地社區營造的中堅份子,而旗美社大也成為黃蝶祭眾多協辦支援的民間團體之一。

民間公益團體的參與也是黃蝶祭得以順利推展的要素及其價值所在。以“交工精神的總體現”來概括黃蝶祭活動中“公益串聯”的現象,應該再貼切不過。所謂“交工”,源自於美濃當地的“交工班”,係指農民因應農忙時節自發性組成的互助支援體系,是一種農村交換勞力的文化。這種文化在黃蝶祭中的具體呈現,就是各種民間公益團體的人力支援。而將這種傳統在地的農村文化以及人際互動的模式,自然的融入在現代社區營造工作中,正符合該活動所訴求之文化傳承的目標。


◎蝶吻下綻放的花蕊-客家美麗新女力

如同拉丁美洲知名小說家馬奎斯所言:「真正使世界運行的,是女人」,對黃蝶祭的運作而言也不例外。不論是為之默默奉獻青春者,抑或是從中汲取生命能量者,每一朵女人花都在黃蝶的炙吻下,綻放了屬於自己的美麗人生。

在黃蝶祭的創辦中,新時代女性的魄力為其得以順利開展的關鍵,對此宋廷棟回憶,「最初黃蝶祭的提議並沒有受到大家的肯定,主要是當時擔任美濃愛鄉協進會總幹事的鍾秀梅,在認真思考其意義及可行性後大力支持,這個活動才得以誕生」,此例完全顛覆了傳統客家婦女被排除在公共事務決策權之外的社會形象。

僅管如此,黃蝶祭也有深受傳統客家婦女刻苦耐勞、勤儉樸實特質影響的一面。現在任職於鍾理和文教基金會的黃慧明,過去長期承擔黃蝶祭活動的財務管理、行政協條、物資調度等繁瑣吃重的工作,為了控管有限的活動經費,其以勤儉持家的精神,帶領後生在愉快的氣氛中,從事活動會場佈置及道具的手工製作,這種歡樂溫馨,互助互信的工作經驗,培養了後生團隊的默契及其對家鄉的情感。放下護理專業,返鄉任職旗美社大的賴梅屏即表示,「大學時代加入後生會,參與黃蝶祭,其間那種人與人之間美好互動的回憶,正是促成我返鄉的動力。」

在黃蝶祭工作上,女性耐心傾聽與良善溝通的特質,對於穩定團隊的人力與向心力,也發揮著莫大的作用。以任教於美濃國中的黃淑玫為例,由於黃蝶祭籌辦期間需要大量的後生長時間支援各項工作,面對無法理解情況的家長,她總肩負著溝通協調的角色,深獲家長的信賴與肯定,才讓後生得以專注的投入社區工作。

相對的,黃蝶祭愛鄉親土的精神與豐富多元的活動內涵,也對參與其中的女性工作者的成長,助益良多。曾擔任黃蝶祭召集人的宋長青,在其研究所求學階段即以美濃經驗探討社區博物館之建立為研究課題,其中提出的水博物館概念,得應用於社區水文化的教育推廣上。再者,目前擔任特教工作的林瑞梅,也選擇青年參與非營利事業組織(NPO)為其攻讀學位的研究方向,這也跟她擔任美濃後生會幹部以及黃蝶祭召集人的經驗有關。未來學有所成,這些研究成果將為社區組織的運作增添創意。

同樣談到後生會與黃蝶祭的那段青春歲月,目前任職於旗美社大的邱靜慧眼睛發亮的說:「黃蝶祭匯集了生態保育、社會運動、文化藝術、傳統產業各領域的學者專家,乃至諸多國外團隊的參與,大大地開拓了自己學習的邊界與國際視野」,其間對家鄉與土地情感的深植,更促成她返鄉後協同賴梅屏、宋長青等人加入美濃有機耕作隊,親自下田耕種,從事有機農作的推廣與研究,讓“細妹田”的傳奇一時間傳為地方美談。


◎蝶翼舞動在地生命力-從產業文化回歸自然

回顧以生態保育為訴求的黃蝶祭,在2000年政府宣佈停建水庫後,緊密地與在地的文化、產業、觀光等資源結合,觸角延展到美濃各個角落,尤如黃蝶所表徵的愛鄉護土之精神,飛出森林與溪谷,來到菸樓、夥房,來到田間、水圳,用牠們美麗的雙翼鼓舞著在地的生命力,讓更多新一代的民間組織加入美濃客家文化薪傳的行列。有感於文化種子的發芽茁壯,不斷自我凝視、自我省思的黃蝶祭工作團隊,近年來回歸到最初觀照大自然的原點,繼續為“黃蝶翠谷自然生態公園”的催生而努力,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非僅僅是後生們像揚葉仔飛歸來家鄉落地生根,真正的黃揚葉仔也會回到這片淨土,世世代代為我們的子孫跳舞


致謝:

感謝宋廷棟、劉孝伸、黃慧明、宋長青、林瑞梅、賴梅屏、邱靜慧諸位師長與朋友,熱心分享美濃黃蝶祭的點點滴滴,使得這篇拙文得以順利完成,但千言萬語也無法訴盡各位帶給我的感動,在此致上最誠摯的謝意,同時也謝謝您們這些年來的努力與付出,讓“揚葉仔飛歸來”成為全台灣人共同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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