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自写小说)
似水流年(选自蔽作《草根小民纪实系列》)
远处近处,对面山村,坡下街道,此起彼伏的声声爆竹炸响,如热锅炒豆,如生杉叶在火中燃爆,硝烟味夹杂着浓浓的年味,扑鼻而来。又是一年过去了,阿亮突然想起老父亲常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拿出流年簿子。对了,那东西现在不还在那个陈旧的老抽屉里放着吗?当年父母寄托着许多的希望,请福建上杭蓝姓老先生来查的流年,确实还放在那呢。往年父亲在这个时候拿出来翻看,看几个儿子本年需要治破什么,如二月二日卯时送白狗于社公树下,八月十四日辰时送白虎于西南方三岔路口等等,到时候往往都会在母亲的提醒下早早剪好了纸狗或者纸虎,贴在米筛上,点好蜡烛,用酒菜供奉了神灵和祖宗,再按流年上说的时间和方位送到那地方焚化了,以祈求儿子们一年平安无事。
阿亮取出发黄的流年簿,当年自己不顺心时一把撕得只连着一点点的簿子首页上蓝老先生用清隽的楷书写着的墨迹还淡淡地散发着清香,那行对自己人生的点评话语还清晰醒目:“傲燥多舛运,曲径终通幽,苍狗白驹过,方知岁月稠。”
看到这里,阿亮忽然感到眼中潮湿,心中感叹颇多,自己曲折的求学之路,恍惚历历在目。
14岁那年的阿亮,跟其他人一样,正上着初二,成绩不好不坏。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李汉阳是个50多岁的男人,胡子拉茬,常常是从自家菜地里挑了尿桶施肥才进到课堂,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尿臊味,一个裤管还高高挽着,另一个裤管却皱巴巴地放下了,他最喜欢的是用他那带着浓重的客家口音的普通话象唱山歌一样地带读课文,带到兴起时,会把嗓音扬得高高,不仅隔壁教室能听到,连对面山塅地上挖红薯的老俵们,也能听得十分真切。
阿亮其他科目成绩平平,却甚是喜欢看小说写作文,有次李老师布置一篇几十年如一日的作文题,叫《有意义的一天》给大家写,学生们当然是胡编乱造,有写上山砍柴伙伴砍着了手指自己背着他回家的,有写某同学下河洗澡眼见着就要淹死自己把他拉上了岸的,有写上夜学的路上一不小心踩着堆牛屎自己大吃了一“斤”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阿亮却写姐姐出嫁的事,还及尽铺排之能事,以大量的篇幅描述出嫁时的礼仪和场面。
等下一周作文讲评课来到时,李老师怒冲冲地把讲义夹往讲台桌上一扔,啪地一声响,把前面几排的女声吓得连打几个楞怔,惊叫了好几声,还有个叫李小玉的女生抱着脑袋钻进了桌底,如老鼠见到了猫,吱吱尖叫着不知往哪躲藏。
“陈经亮!”李老师一声闷喝,如雷贯耳,“你给我站起来!”
阿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傻乎乎地站了起来。
李老师喷着四射的唾沫星子历诉阿亮作文离题万里,平时骄傲自满,妄自尊大,目中无老师,最后他总结道:“象你这个鬼样子啊,要能有什么出息,我屁股翻转来插蜡烛。”
阿亮当场就听不下去了,冲出了教室要走人,李老师顺手操起一把门后的竹枝扫帚向他扔了过去,那扫帚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了阿亮的脑袋。阿亮想起乡里人说被扫帚打中会遭晦气,又因刚才被李老师一顿侮辱心里实在火大,他不顾一切地返身扯住李老师的衣襟,狠狠地往他脸上啐了一口,哭着骂道:“死老头子,挑尿桶的,你给我去死吧!”
李老师不曾想到阿亮会来这一招,一时楞在那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阿亮连书包也不拿,径直回到家里,再也不想去上学。
其时阿亮爸爸正患重病,妈妈和哥哥们东借西凑把钱弄足了送爸爸到县医院去做手术,做完手术又要在县城照顾他,一时也没在意阿亮与老师闹矛盾辍学在家的事。
等到一年半过去,阿亮的二哥考上了大学,村里人都来他家祝贺,他家也风光地摆了十几桌酒席款待亲朋,伯父就对阿亮说:“亮仔,你瞧你二哥,大学考上就成了人上人,光宗耀祖的事,祠堂里将来也要为他挂匾的。你呢,我看以后要在家拣狗屎了哦。”
伯父的几句话,二哥的风光,忽然唤醒了阿亮继续求学的强烈欲望。
父母想把他送回原来的学校读书,阿亮死也不肯,想来想去,父母忽然想起了在另外一个乡的小学当校长的堂侄儿。
这样,阿亮就去了那个乡上了五年级,再参加小学升学考试,然后进了那个乡的初中。由于是自己想学东西了,阿亮一路高歌猛进,才上了初一半年,就连级跳到初三,这时阿建已经从一所师范院校毕业出来,阿亮被转学到二哥教书的那所中学就读。
脾气倔强自尊心极强的阿亮各门成绩都非常好,在全年级名列前茅,只是他比同学大了好几岁。
有一天,身材高大脾气古怪的数学老师温光田在课堂上演算一道题目,搞了半天也没搞出结果来,历来好面子的他又不肯服输,算来算去,绕来绕去,总是出错。阿亮有点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说:“温老师,让我来出出风头吧。”
温老师让他上去做,看着阿亮三下五除二,没几下就鬼画神图地把那道题给解答出来了,等他要回到座位上时,早在一旁看不顺眼的温老师,觉得阿亮简直就是在当众搧他耳光,给他难堪,在他眼里,阿亮的一举一动都是一种洋洋得意的显摆和炫耀。
“给我站住!”温老师一声怒吼,大有排山倒海之势。有着几年前心理阴影的阿亮拨脚就跑,温老师人高马大,又是篮球场上的健将,猛一个扫堂腿过去,就把阿亮扫到了在门边,摔了个狗啃泥,爬起身来的阿亮觉得在众同学面前是大丢脸面啊,但他有了初二时的经验教训,再没扑上去与尊敬的温老师拼命,何况,他也不是运动健将温老师的对手,阿亮只是血红着眼睛走出了教室。
中考完毕,阿亮以全县第二名的分数进入了可以上中专的行列。那时候,能上中专,早点出来拿工资是大家所期盼的。
可等到中专录取名单下来的时候,却没有了阿亮的名字,阿建和父母到教育局和其他县里的机关打听,没几个人愿意帮助他们。最后只好上了高中。后来据知情人告诉阿建,阿亮是被温老师到教育局告发他年龄已经超过18周岁而未能被录取中专的。
高一高二两年,阿亮承接着初中时的劲头,成绩一路遥遥领先。一天,理科第一名的王先林和文科第一名的阿亮在一起,他们因一道数学题发生争执,王先林说:“陈经亮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是文科第一名,我们学校再好的文科生也是进地专的。”
就这么句话,触动了阿亮敏感的神经,他跑到食堂操起把菜刀,趁王先林不备,一刀批下去,把他批得鲜血淋漓,王先林捂着流血的颈脖子去找老师。
好在没砍到颈动脉,生命无大碍,但阿亮再没脸在学校待下去了,同学们总用异样的目光瞟他一眼就不想多跟他说话。他的心理压力非常大,他跑回家里,要求父母把他转到隔壁福建省的宁化县去读书,他的借口是那边的高考录取分数更低。
父母好不容易给他转户口转学籍,终于弄好了,但这时的阿亮成绩一落千丈,高考下来连专科也没考上。
那时候全国各地开始办民办高校,有些地方的民办高校只挂个牌子出去,师资设备根本跟不上。好面子的阿亮也拿到了一所郑州的民办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那学校叫什么黄河科大还是中原大学之类的,名字挺气派的,但其实不怎么的,这学校现在都可能不存在了。
阿建毕竟在教育部门待着,知道那学校不是什么好东西,极力劝阻家人不能让阿亮去。可只有初中文化又很喜欢自作主张的大哥怂恿父亲不要听阿建的,还在家里办酒宴款待亲朋,觉得一家出了两个大学生,很风光似的。阿建气得没回家参加这样的酒宴,眼睁睁看着阿亮去了那花钱而没有效果的学校。
果不其然,阿亮在郑州读那样的烂校什么也没读到,甚至连上大学的感觉都没找到。在第二年时又要转专业读什么烹饪,没读到大二下学期,他独自跑回了家。
学业无成的阿亮回到家里,每天窝在偏房的楼上,听屋后山上的鸟儿单调地呤唱,看着一片透过玻璃瓦射下来的日光影子慢慢从墙角东头移到西头,望着屋梁上的老鼠吱吱叫着串来串去,什么也不想干,脑子一片空白。一日三餐吃饭之时,父亲的话语非常的难听,怪他花了家里的钱,没学到什么,又不肯下田干活。那刺耳的最难听的咒骂话语,是写不上纸的,那难看的脸色和摔筷子砸碗的声音,是不能使阿亮吃下饭的。
阿亮从母亲那拿了点钱去了福州打工。没有文凭没有技术没有工作经验的他,又能干什么呢?只能去建筑工地拌沙浆,手磨起了老茧,腰腿酸坠,吃的是猪狗饭,干的是牛马活,住的是脚臭屁臭汗臭冲天的工棚,又热又闷,蚊虫横行,到月底,工头说好给800元的,却只拿到500元,生活用品一买,再也没几个钱了。
曾经是踌躇满志的阿亮,却落得个社会最底层的生活,他思来想去,回家拣出高考书籍和模拟试卷,做起了下年参加高考的准备。
父亲依然是骂声连天,摔东西,没好脸色,母亲生气时也没好言语,阿亮都忍下了。那年的高考,他还是考上了被王先林说的地专,毕业后去了所乡中教书。
乡中教书的日子,其实能好到哪里去呢?
那时的阿建经过一番努力,已经考上了研究生。阿亮觉得自己也许能行,就也买了报考研究生的书,经过一番埋头苦读,也考上了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了一所大学里任教。
“傲燥多舛运,曲径终通幽,苍狗白驹过,方知岁月稠。”阿亮又看了一眼早已作古的蓝老先生的这句话,合上流年簿,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冷气夹杂着新年的气息迎面扑来,窗外雪花飘飘,落在老家的田畴和山野,也落在阿亮沉稳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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