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去年,亚婆八十四
我要提到的亚婆,是我的外婆,乡下人叫做姐婆。我在亚婆家出生,直到七岁那年要破学了,才离开亚婆。因此,从小就称姐婆为亚婆。亚婆说,喊亲一点吧,亲切。童年的我。就在亲切的呼喊声中长大。亚婆与外公合不来,俩老不知啥时就早已分居,老人只有一个儿子,远在外地工作,于是,这个家,就成了婆孙俩的家。那时,亚婆正是五十来岁壮实的劳力,为了我这幼少的生灵,生产队只好安排亚婆去放牛。起初,亚婆背的是我,牵的是牛;等我长一点,走在亚婆前面的是我,走在亚婆后面的,是公家的牛。路人见了,都说,那是“傻姐婆疼外孙”。
为了证明亚婆不傻,我心底下不止一次地发誓,将来好好报答亚婆。于是,我发奋读书,于是,如愿地成了一名大学生。当我兴冲冲地打电话邀请亚婆参加我的升学宴时,亚婆在电话那边却淡淡地说“摆啥子酒啊,当年,我哥上黄埔军校读书,也未曾摆酒啊”。
上大学了,父母的收入已经好转,但我还不时收到亚婆寄来的零用钱。亚婆说,这是她上山采药所挣的,穿好一点吃好一点,别学你父母那摆穷的酸样。直至今天,每当想起,亚婆以七十出头的年纪,迈着怆俍的步伐,独自行走在深山急涧之间,左看看右看看,突然仰首悬崖绝壁上那丛碧草野花的时侯,我的心就如针刺般的痛。
我领到的第一次工资,如数付给了亚婆;收到的第一次稿酬,也如数寄给亚婆;因为这一切都是我走向成年的标记,我期望着这些的第一次,能让亚婆那一份永恒的担心释放下来。我常常想,我是为亚婆而长大,我要用更多的第一次来向亚婆报喜,但是,亚婆总是说,自己存点钱吧,等你结了婚,我死了也可瞑目。
亚婆的一生,几乎没有特别不如意的日子。出嫁后,虽然与外公不合,但她把全部的感情都寄托在后代身上。亚婆撑起了这个家,她把她的独子独女都送上了中专学校。她与叔子亚婶们也有商有量,人情礼数从不吝啬,亚婆就如她的辈份一样-----一位和蔼的长房大娘。
亚婆的一生,也几乎没有特别穷困的日子,即便那动乱年代,也是每日三顿足够的白米饭。每逢节日喜庆,亲自操办酒宴,几十桌九大碗的宴席办得有声有色。我知道,屋前那张嘴就掉下来的番石榴和龙眼,房后那摇曳着的竹林,还有上山打柴时顺手采下的草药,都成了亚婆花钱的来源。
有了亚婆那种天生能力的庇护,每季假期,我都是自觉地来到亚婆的身边。
然而,每一个假期,就有每一次无法回避的告别;每一次告别,就有一个无法回避的难眠长夜。晚饭后,亚婆煮好鸡蛋,又开始张罗糖饼羔点。灯,一直亮着,我惶恐地听待第一声鸡鸣。在少年伙伴睡熟的时侯,我不得不踏上告别的路。阿婆送了一程又一程,才无奈地停下脚步。背着老人家打点好的行李,年少的我再回头望去,只看到亚婆在鱼肚白的光亮下,一直捂住鼻子,这时,自己的泪也啪啪地淌下。
下海创业的那一年,我拥有了自己的房子。最先想到的,当然是接来亚婆。我曾多少次梦想,再一次回到童年的时光,再一次拥有一个只有婆孙俩生活的家。
那一天,前面的是我,后面的依旧是亚婆。与儿时不同的是,亚婆不再牵着她的老牛,艰难地走在溪流旁的小道,而是坐在小车上,悠然地看着大海,和大海边绿树掩映中的亭台楼阁。亚婆和我都各自点燃一支久已不抽的香烟,互想对望着,我对亚婆说,在这儿,是看市场经济看得最清楚的地方。然而,亚婆似懂非懂。
上班的日子,我几乎都是朝出晚归,出差的日子又多,也只有偶然的周末,才能与阿婆作伴。半年后,阿婆担心自己再也不能坐车,便要求把她送回舅舅的家。我知道,这一送,是再也无法和阿婆在一起过日了。一位年过八十的老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终老在家乡的厅堂,旁边并守着她的子孙。看着阿婆萎缩的身躯和额上的皱纹,就如展馆挂着的那幅《母亲》的油画,心想,阿婆难到真是现实生活中的那幅画像吗?
据说那天,亚婆是自己走进医院,自己挂号自己付的款。等我从数百公里之外匆忙赶到,亚婆已从医院抬了出来,置在家里的厅堂,亚婆睁不了眼也说不了话,陷入了高度昏迷状态。我伏在床前拉住她的手,亚婆猛然有意识地用力紧握着我,久久才松下。那时,我明明地感受到,亚婆在艰难地与病魔格斗;同时,我也明明地感受到,亚婆已尽最大的努力在向我昭示求援的信号,但是,即使最亲的人,也丝毫无法为她分担痛苦,而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困苦地挣扎在奈何桥边,我真正感受到生离死别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想起小时,当我神色不好,亚婆便为我招魂,“田头井边啊,我的亚孙,快快回呀”,那情那景就如昨日刚刚发生,可当时,我又能向谁为亚婆招回她的魂,亚婆的魂又丢落在哪块田哪口井呢?
亚婆去了,我慌乱地替她换上她早已亲自选定的寿衣。突然我惊诧地发现,谁也不了解亚婆身上隐藏着一块杯大的疮,看样子已有半年之长。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去年,正是亚婆的八十四,亚婆她可能自愿地去了。
可是,那块无人知晓的疮疤呢,
它却永远凝固在亚婆的身上,就像亚婆留给我人生第一道也是最后一记狠狠的耳光,它使我将痛悔终生!
[ Last edited by 12345 on 2004-5-7 at 10:54 ]
RE:【原创】去年,亚婆八十四
今天终于有时间可以把这个贴子看完了。看来这位朋友挺忙的,本来可以只用一个贴的贴子都是分开几个回复来贴的。非常感谢你的光临,希望常来。很羡慕你能够在“亚婆”面前尽孝。我外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走了,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只看过她的画相。我奶奶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就走了,那时候我还小,还不懂事。没有机会在老人面前尽孝。
写得很真实,很贴近生活。对于文学,我是个门外汉,能说的,也就是凑个热闹而已。看完这篇文章,我的感觉,用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来说:很生活。
RE:【原创】去年,亚婆八十四
能让版主称为“文章”,甚幸。“对于文学,我是个门外汉”,此话正合适于我,我是搞钱的,理直气壮地重利,向来也与文人相背。读书时,语文又是最差的课,常不及格。够乱的,苦你读了。就算交作业吧。
RE:【原创】去年,亚婆八十四
“我领到的第一次工资,如数付给了亚婆;收到的第一次稿酬,也如数寄给亚婆;销售第一本书作,所挣的利润也交给了亚婆。”那么,这里的稿酬是指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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