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别开生面的新官场小说——杨少衡中篇小说解析
别开生面的新官场小说——杨少衡中篇小说解析
傅 翔
当我集中读完杨少衡的几个中篇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杨少衡的小说确实逸出了我的视野与想象的界限。我一向想当然地以为，《人民文学》发表的东西是比较传统的，而少衡的小说恰恰就不经意地发在《人民文学》的显著位置，因此，这一切都未引起我足够的注意。当然，这里也还有个潜在的原因，那就是少衡的小说发表得少，产量太低总是难以引人注目的。因此，当我看见《收获》在头条位置发表了少衡的小说时，我心里才有了一种集中一读的念头。
能够如此集中的读一个人的小说，并读得饶有兴趣，这对于我是久远的一种记忆了。我得坦陈，我实实在在地感到了一种惊讶，这种惊讶就在于这样的小说竟长期未获得足够的关注与重视，少衡也未见真正的大红大紫。而今，我却有充足的信心认为，这样的错失很快就要过去，因为少衡的出现寓示了一种新小说文体的出现，这就是新官场小说。
能够给官场做出独到的理解与阐释，给官场人物以全新的发现，这样的人显然不是常人。从少衡的经历看来，他占据了大多数作家没有的优势。这种优势就在于他丰富的从政经历，而且恰恰地处改革开放的前沿。当然，这里牵扯到一个常人不具备的优异素质，那就是能入其内又能出其外的能力。常人要么不会做官，要么一做就回不来，这是常有的情形。而少衡则兼而反之，既把官做好，又把小说写得游刃有余。少衡的这种才华显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恰恰得益于他对官的清醒认识与超凡发现。他的这种智慧在小说中随处可见，那正是一种局外人的智慧。以局外的眼光打量自己和这个世界，以超脱的地位解读自身的处境与遭遇，从而处变不惊，稳如磐石，这就是少衡小说给我的深刻印象。
一
少衡的首要功绩是创作了一大批栩栩如生的全新的官场人物。这些人物完全不同于我们过去对于这一类人的认识。从《官场现形记》到时下的正义凛然的反腐小说，从官场人物百态的刻画到对权势林林总总的描绘，我们只对官场人物的丑陋与黑暗有着深切的感受。他们那五花八门的贪污腐化的手段，那穷凶极恶的权欲与贪欲，都给人以深切印象。从这样的小说中，我们看到的更多是一种被异化的人种，即被权力的欲望扭曲了正常人性的小人。这种人物常常是非常生动的，而这也正是这种小说行世的最大理由。当然，到了今天，这种人物在一大批所谓的官场小说中却远没有了《官场现形记》中的光彩，而是雷同得惊人，给人极为弱智的感受。其中的原因我想是很明白的，那就是作家在这一片领域的生活出现了空白，他们的刻画是空洞的、苍白的。
纯粹的凭空想象显然是害人的，虽说想象对一个作家而言非常重要。《官场现形记》对官场肯定是非常熟悉的，这点无须多言，我现在感到不解的是，我们作家常常过多地依赖与使用了他们的想象，以为只要道听途说就都可以用他们神奇的想象杜撰出令人信服的真实。可结果却并非如此，当我们看够了这种没有生活没有细节的小说时，我们明显感到了一种被戏弄的尴尬。作家确实过分相信了他们想象的能力，以至于低估了读者的经验与智力。不客气地说，这种苍白的小说正是对读者智力的一种嘲讽。
少衡肯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的小说有着深厚的生活积累。他对官场那一部分人的熟悉使他游刃有余，从而也开创了官场小说的新生面。这是一种全新的官场人物，因为他们就活跃在作者身边，他们有血有肉，有抱负有理想，有一番干大事业的渴望，同时，他们也有常人的苦恼与挫折，有悲伤与失望。他们并不高不可及，也不神秘莫测，而是和常人一样工作，一样为小事操劳，一样为前途担惊受怕。他们也有坦荡如水的时候，也有坦诚相待的为人，为了烦恼的事也会大发雷霆。简而言之，他们是正常的人，有着丰富的人性内涵，而不是三流小说中那刻板的官吏。
在小说中，人物不是简单的反面人物，而是有着多层面的复合体。他们不一味地好，也不一味地坏，因为他们是生活中来的。《尼古丁》中的县长李彬，《霸王阵》中的县长魏远东，《亚健康》中的副市长唐中和，《纳米布》中的镇长霍建明都不是贪官污吏，也不是只为个人前途着想的庸官。他们能守原则，也能冒险，不仅精明强干，在政绩上卓有成就，而且也能为人着想，富有同情心。他们不是官场的机器人，更不是纯粹的反面人物。但他们又都有着各自的弱点，也免不了染上官场的恶习与逢场作戏，特别是由于处在时代改革的前沿，他们的言行无不深深打上时代的烙印，也深刻地再现了时代的进程与现实的变化。
这样的人物，甚至于越出了官场的范围，让人对更宽广的东西有了不明的期待。可以说，这不仅仅是官人的形象，而是每一个人设身处地都会遇到的难题。少衡无疑是擅长刻画人物的，他小说中的人物总是给人以一种神秘莫测的复杂性，让人看完无法释怀。这其中的原因我想恰恰就来自于生活，他们正是生活中极为真实的存在，他们的存在正是与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紧密相联的。少衡的每一部小说都会给人留下一个难以忘怀的形象，这也印证了作者对人物的重视，而这种重视显然是很明智的，因为这正是一部小说成功与否的重要因素。
二
少衡对官场生活无疑极为熟悉，多年经验的积累也提供了充足的养料。这种现实显然有别于过去官场给我们的印象，因为官场正是现实最为直观的裸露点。现实在改变，官场也在激烈的变革之中。可以说，官场所能折射出来的现实是别的许多生活所达不到的，因此，能够写好官场及上流社会生活的作家，他实际上已经把握了这个时代与社会的根本特征。
官场的现实生活无疑是非常丰富的，而它显露的也恰恰是这个时代与社会的敏感部件。时代的症结在其身上是体现得最为充分的。通过对官场生活的描述与揭示，我们可以触摸到隐藏在其背后的社会真实。少衡的小说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不仅限于描写官吏们的紧张关系与勾心斗角，而是把更多的笔墨用于官吏的生活与作为，写他们的抱负与事业，写他们的性情与工作中展现出的优点与缺陷。这种现实由于有了活生生的人而变得不再那么透明，不再那么单薄，恰好相反，现实在小说中显得丰富而有弹性，隐晦而不失尖锐，小说由此进入了一个更深层的意义空间。
在小说中，少衡更关注的显然不是官场人物的是是非非，也不是官场的险恶，而是官场人物在这种体制下的无奈与无力的生存境遇，是人物在官场体制中的一种自觉与自省。如《尼古丁》中县长李彬知难而上的作法就很有代表性，他明明知道开发滩涂会破坏红树林，会破坏生态环境，但他又像吸烟上瘾的人一样，一头扎进了这个死胡同。他个性鲜明，有人情味，也极具才能，甚至于精明强干，以致他能用行动征服一向不服输的京城大报记者钟路琳的心。但他的举动却是无奈的，类似于一个人对尼古丁的依赖，这就是一种更深层的隐喻，暗指了这种体制的某种痼疾。
在《钓鱼过程》与《纳米布》中，少衡同样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改革开放大潮中出现的新现象与新问题，也就是地方官员在引进外资过程中出现的种种新现象。《钓鱼过程》中副乡长“我”对引进外资的独特理解，以及与外商的斗智斗勇都极为生动，是“钓”别人还是被别人“钓”？其中的风险正是这个时代与社会的写真，而其中的形形色色的表演就更揭开这个时代官场的一种客观存在。《纳米布》中霍建明镇长的非常规的“散步儿”的手法，更是形象地再现了部分官员不择手段争夺政绩的现实。表面上看来，这一切都是官员努力创造与工作的实绩，可在背后却又暴露出官场现实那极为可疑的一面。
显然，少衡对官场生活细节的熟捻与丰富的经验填补了这一类小说过多的想象与空白，从而充实了我们对官场现实的理解，也破除了读者对这一现实的武断。对官场的现实，我们读者显然有着过多的武断与臆测，也过于盲目地形成了许多偏激的看法，而小说中展示的东西恰恰是我们容易忽视的。如此丰富与细微的官场生活不仅为一般人所忽视，而且也常为许多作家所忽略，这里显然有其特殊的原因。这原因就是我们常常想当然地把官场险恶化，黑暗化，从而只反应出了部分的真实，而失去了一种更为全面的客观存在。
少衡对官场的理解明显更进一层，他不一味地贬低，也不一味地随俗众的理解，而是有着很新的发现与理解，把它还原到日常状态下来写。在他的笔下，官场不是仅在于权力的争夺与险恶，不是只在于人际关系的高度紧张与互相防范，而是有正常的人的生活。这种对官场的理解无疑有着一层薄薄的温暖，而不是一味的敌视与冷漠。
显而易见，这种理念是一种重大突破，它拒绝了先入为主与自以为是，而是有着深厚的生活基础的。这种理念不仅有利于一种现代观念的形成，而且也提出了实事求是的对待事物的眼光，这显然是一种进步。在小说中，官场并不是腐败的代名词，更不是权力的角斗场，而是有着人性内涵的正常的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尽管有其诸多的不是与特殊性，但它毕竟也是一种日常的生活，它首先应该具备人间人性的气息，而不只是兽性与黑暗。在小说中，主人公不再是明显的对立面，而是有着复杂性格的丰富的个体。他们有常人一样的情感与生活，有常人一样的事业心与抱负，他们代表的官场是现实中合理的存在。
三
从以上几点可以看出，少衡的小说与旧官场小说是有着巨大区别的，它不是一味写官场的争斗与倾轧，写官场的腐败现象；也不只写大事件，而是写生活的细节，写小事件。对于旧官场小说而言，少衡小说中的事件都是微不足道的，要么是开发一个项目（《尼古丁》），要么是引进一项外资（《纳米布》），要么是面对一项常规的工作检查（《秘书长》），这些官场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工作被少衡放大成一幅幅无比生动的画面，这里肯定有着非同寻常的勇气与才华。
且不说少衡叙述故事的沉稳与老练，就以他对人物与世事极富洞察力的观察与描述，我们就已如身临其境一般。在少衡的小说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一个世事练达的叙述者，而且常为他精彩而睿智的发现叹为观止。这不能不说是少衡小说的独特魅力，它理智而智性，叙述沉着老到，不动声色，同时又稳中见巧，幽默而风趣。
少衡的小说是充满智慧的，这种智慧就在于他对于故事的巧妙组织与安排。一个原本并不曲折的故事，他却处理得极有悬念，也极为生动，让人充满期待；同样，一个相对平淡的故事，他却能够发现背后所蕴含的深意与力量，这也是一般人达不到的。如《尼古丁》、《霸王阵》、《钓鱼过程》等都是如此，故事虽然一般，但处理得极有悬念，结局也是极其耐人寻味，令人难以释怀。显然，作者相当沉得住气，也不轻易暴露主人公的情感世界，但结局的出现却无比自然，给人一种颠覆般的体验。如《尼古丁》结尾时记者钟路琳听到县长李彬死讯后的“失声痛哭”，如《霸王阵》中曾惠华知道县长魏远东投案自首后的“泪流满面”，这些女人在坚强的外表下隐藏的恰恰是一种明辨是非与感佩的心。她们的这份柔情正好颠覆了我们前面对官场主人公的成见，从而展开了又一轮新的回顾与解读。主人公的形象由此进一步丰满起来，从而也立体化了这一本来并不意外的形象。
这不能不说是作者的巧妙用心所在，他并不轻易地暴露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的情感，甚至于用相反的轨迹来安排女主人公的情感态度。从一开始的敌对与没有好感就给人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反差，如钟路琳对李彬的最初印象是李彬的“旁若无人”与“派头十足”，如曾惠华给人的感觉是对魏远东的不敬，口口声声说“这人土匪得很”等，这些无疑是相当真实而又具有迷惑性的。人物从表面上的对立面走到了完全从内心接受另一个人，这恰恰反衬出了这个人物独有的魅力，从而也可见作者的别有用心。
一个个官场上的小人物就这样悄悄地走进了我们的视线，并轻轻地拨动着我们的心弦，这充分显露出了作家深厚的功力。就像他们悄悄地影响着身边的人一样，他们的魅力也注定要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其中之妙我想是可以理解的，正是因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来自于我们真实的生活，他们既没有被人为地拔高，也没有任何人为编造的痕迹，所以，他们能够真实地感动我们。李彬的执着自负与欲罢不能，魏远东的历史情结与石狮情结，曹成功的“三椎”与“六毛”秘书经（《秘书长》），副乡长“我”的钓鱼理论（《钓鱼过程》），霍建明的“散步儿”手段（《纳米布》），唐中和的经常性心理紧张与失眠（《亚健康》），所有这些谈不上优点的官场理念或官场总结都是相当生动的。而尼古丁与亚健康的对比则更像是一则隐喻，揭穿了某种深层的官场痼疾。
少衡在这一点上显露出了他更高一层的智慧，那就是他对一篇小说故事的概括力。在小说中，这种概括力往往要到最后才隐隐约约地揭示出来，这就是一种功力。少衡思考的深度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对官场的思索与理解，可以说达到了少有的高度。他触及的领域已不仅仅在于官场人物的堕落与权势的书写，而是在官场的体制本身。它引发人深思的也不仅仅是官场的黑暗面，而是这种机体本身存在的局限性。也就是说，他思考的已不仅仅是个体官员的堕落与腐败，而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正直的官员面对这种生活的艰难与无能为力。它指出的是个体的人在这种机制面前的困惑与无力，由此直指这种机制本身的缺陷。
这显然是更高一层的揭示，也从中暗示了它与原有官场小说的明显区别。这种智性的思考使作家摆脱了俗常意义上的官场书写，而是直指这一类人的生存困境与人性内涵。这些官场人物之所以有别于过去同类小说的书写，也远远高于这一类型的人物，这不能不说是这一思想所起的作用。正是因此，我认为，少衡的小说体现出了一种理智与智慧，它预示了一种新小说文体的出现，这就是新官场小说。
2005、9、16福州
[ Last edited by fxfx1972 on 2006-1-7 at 11:41 ]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