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里门外(小说原创)
门 里 门 外(小说原创)○胡 赛 标
一
芭雨看到凌子的第十九封情书时,已经被麦子撕开了。芭雨气坏了,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钻出来。芭雨擂着桌子吼:“你给我滚!谁叫你乱拆我的信!”麦子吓呆了,脸色变得铁青,咬着嘴唇低着头愣愣地站着。垂下眼帘盯着地板,眼泪就忽儿忽儿地涌出来,一转身,咚咚咚地跑上楼去了,呼地关上房门,伏在办公桌上嘤嘤地哭……
凌子是芭雨最得意的学生之一。凌子有一头飘逸的长发,透明白皙的鹅蛋脸,阳光一照冰晶似的发光。高高隆起的乳峰,走起路来一漾一漾的极迷人。有一次,芭雨让初三(2)的学生谈谈理想。班长一下站起来说,我的理想是当公司总经理。芭雨笑吟吟说,好,有气魄,是当老总的料!过一会,学习委员站起来,摸摸脸说:老师,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国务院副总理!同学们轰地笑了!芭雨笑道:要当就当正的!芭雨看见第一桌的“调皮鬼”阿火摇摇晃晃地笑,说:阿火你来谈谈。阿火搔搔头皮,转过头望着同学们先嘻嘻笑了一下:我的理想是摸牛屁股呗!此话一出,全班笑得东倒西歪。芭雨也被逗笑了,说:当农民也很好啊!没有农民我们吃什么?这时,芭雨瞅了一眼凌子。凌子的眼睛里有一种闪电似的光,凌子高高地举起手来。凌子婷婷玉立地站起来,笑微微说:老师,我希望长大后能做一名公关小姐!大家突然愣住了,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凌子……芭雨回过神来,双手一拍道:很好!大家为凌子的理想鼓掌!全班的掌声啪啪地响了起来。……芭雨说:“这节作文课就写《我的理想》。”“啊!”同学们张着大嘴,露出痛苦的表情。凌子朝芭雨迷迷一笑,翻开作文簿写道:“我的理想是当一名人民教师。这要从我的语文老师说起。我的老师妙龄二十八,光光的脑门,橄榄形的头顶,浓浓的眉毛拖出长长的眉梢,好像一个毛笔写的大“八”字,又宛如两只黑苍蝇盯在小小的眉框上,有点像《编辑部的故事》中的主角葛优,简直帅呆了!我的老师才华横溢,出口成章,特别是那一手美妙绝伦、龙飞凤舞的行书粉笔字,常常让我们迷失在书法艺术的宫殿里,神思缈缈。有一次,我的老师……”芭雨读到这段作文的时候,嘿嘿笑了好几次。他没料到凌子的作文竟然是写他。他搞不清凌子的理想到底是什么?现在的学生,有时候比老师还鬼!
日晃中天,苦楝树上的鸣蝉嘶啦嘶啦地叫了。芭雨敲着麦子的房门,轻声喊:麦子,麦子,开门。我下辈子再也不惹你生气了。麦子拉开门,双眼淋淋漓漓的泪水,亮晶晶的网在长长的睫毛上。芭雨关上门,心里的柔情如水一样涨起来。他用手巾擦掉麦子的泪水,抚摸着麦子柔软的黑发,一下把麦子拥在怀里。嗅着麦子发丝间散发出来的皂角洗发水的馨香,芭雨浑身的血管贲张起来,如暴涨的春潮。他搂着麦子,吻她的清秀的脸颊,小巧的鼻子,最后,他的嘴唇停在麦子的薄唇上,拼命地吮吸,发出轻微的吧叽声,一种温暖而柔软滑腻的感觉,如鱼游过,芭雨的心脏吓吓直跳,脸上发烫,他的野人般的毛手伸入麦子的内衣里,一种弹簧似的坚韧感传遍芭雨的手掌。麦子的乳房有一种弹簧似的力,芭雨想。麦子醉了,淡黑的脸颊上洇上一层幸福的红晕,像喝了一杯葡萄酒,眼光迷迷离离的,如梦一般。麦子娇柔地望着芭雨,道:“我看那个人对你挺好的,你俩是天生一对。”芭雨嘻嘻笑道,这是不可能的,凌子纯是自作多情。麦子在芭雨的脸上印了一个足足一分钟的长吻,弄得芭雨耳朵旁湿湿的一片,像被人吐了一滩口水。芭雨与麦子正柔情蜜意缠绵缱绻之时,房门突然笃笃笃地响了起来,芭雨的血呼地降了来,身子变得软塌塌的。麦子警觉地喊:谁呀?
二
芭雨拉开房门,阿火背转着站在门外。看见芭雨像刚睡醒的样子,阿火笑着说:老师,搅了您的美梦了!很对不起。凌子让我亲手将这封信交给您!说完,阿火对芭雨诡秘地笑。芭雨讪讪地将信塞到裤兜里,像做贼似的关上房门。麦子冷冷地道:那人一周一封情书,真是爱情麻辣烫啊!芭雨扑吃笑了出来。哼!麦子狠狠地剜了一眼芭雨,一转身,心里酸溜溜想哭。芭雨最爱看麦子生气的样。嫉妒是一种深深的美丽,芭雨想。芭雨扳过麦子的肩膀,麦子双肩晃了晃,芭雨从背后抱着麦子,吻着她的脸说,别生气了,小鸽子,小姑娘不懂事,你做大姐的,总该大度一点吧!麦子转回头来说:她太懂事了!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学生呢。总有一天你会被她勾魂的。芭雨抽出凌子的情书,只见上面写道:“亲爱的郭老师:这学期我写了十九封信给您,您都没有回音。我爱你难道错了吗?爱是每个人天生的权利。许多人也像我一样在默默地爱您,只是她们不敢写出来而已。我知道师生之间不能谈恋爱,但我把心里话告诉您又伤害谁了呢?犯了什么法呢?我要说:我爱您,爱您,永远爱您!正象外国青年可以大胆表白自己的心迹一样,我要一直将情书写下去,直到我觉得我不爱了为止。也许有人会说我是疯子,疯就疯吧,我不愿做一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我要活在真实中,因为我就是我!……”信纸的下面画了一张图,左右两边画着两个长发男人,标着细小的文字:丈夫一、丈夫二。两个长发男人下面,用线连着画了二个鬈毛的漂亮小孩,标着大大的文字:男孩许巴顿,女孩郭玛雅。信的底边还题着标题:《有感于独生子女的孤独》。读完凌子的信,抱着芭雨的麦子全身虚汗直冒,浑身抖个不停……芭雨知道麦子的老毛病又犯了。麦子一紧张,就浑身发抖,麦子一发抖,就全身虚汗淋淋漓漓地冒出来。不一会,麦子的头发全湿了,嘴唇发紫,身上粘乎乎的,像躺在医院产床上难产的女人,痛苦地呻吟着,挣扎着,全身的汗水从细小的毛孔里源源不断地挤出来,弄得衣服湿溻溻的,整个人儿就像刚从蒸锅里端出来的热气腾腾的芋子米反—样。芭雨把麦子上上下下轻轻地拍了个遍说,小鸽子,别抖了!别抖了!麦子抖得更厉害了,上下牙齿咯咯咯地碰得脆响。芭雨慌忙将麦子的衣服解下来,用温开水沾湿的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按摩麦子的头脸和身子。半小时后,麦子的抖动终于停下来,麦子雪青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道红红的印痕。芭雨搂着麦子,蛇一样的欲望弯来摆去。麦子却像刚生下婴儿的产妇一样,疲倦地沉睡过去……芭雨没有想到一场灾难即将来临。
三
那天,芭雨正地教室里上《范进中举》一课。芭雨环顾教室一周问:范进为什么会发疯呢?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说开了:“因为范进深受封建科举制度的毒害。”“因为范进热衷功名,追名逐利。”……阿火望着微笑的芭雨,又转头望望同学说,“因为范进好喝懒做,想升官发财泡妞!”嗡地一声,同学们被阿火的俏皮话逗笑了。芭雨看见凌子正心不在焉地偷看卫慧的小说《上海宝贝》,说,凌子,你有没有不同观点?凌子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说,我认为范进发疯与科举制度无关,也与热衷功名无关。“啊?”同学们惊讶了,一副面面相觑的样子。凌子接着说,范进中举发疯,纯属心理素质太差。热衷功名是人之常情,谁不想金榜题名、积极上进呢?特别是在封建社会里,这是改变范进们生存状态的唯一出路!范进没有工厂做工,务农连锅都揭不开了!再说,我们现在千军万马往高考的独木桥挤,不也是一样的道理吗?凌子瞧了一眼芭雨说,至于科举制度,我不好发表评论。芭雨惊喜道:说下去,说下去!凌子鼓起勇气说:科举制度是封建时代选拔优秀人才的比较科学、公正的考试制度。它是无懈可击的!有人认为它考四书五经,内容陈腐,可不要忘了,四书五经是当时最先进的道德规范,我们不能超越时代,指摘古人!所以说超越历史,以今释古,厚今薄古,是愚昧可笑的!总之,范进中举发疯是作者的一种艺术虚构,也可能是作者酸葡萄心理的反映。哪怕有几个发疯的原型,也只能说明他们的心理太脆弱!凌子说完,芭雨带头鼓起掌来,继而掌声哗哗哗地响成一片……芭雨为有凌子这样富有创新思维的学生激动得差点掉出泪来。
正在这时,叶上花慌慌张张地站在教室门外招手,与芭雨咕嘟了几句。芭雨慌忙对同学们说:“对不起,请自习。”然后,芭雨迈开大步,向另一边教室跑去。跑到一半,只见麦子被一位高大的男生背了过来,后面跟跑着几位女生。原来,麦子正在上英语课时,突然眼前一黑,咚地倒在讲台下。学生们全都吓得“唉呀,唉呀”地叫起来。这一段时间以来,麦子的脸变得黄蜡蜡的,就像上了一层黄栀子涂料。芭雨说:你是不是得了肝炎?麦子忧戚戚道:不知道。大家都说我得了肝炎。说完,麦子就哭了。芭雨说:“去检查一下吧。”芭雨骑着自行车驮着麦子去乡卫生院,麦子眨巴着眼说,如果我是肝炎,你还会要我吗?芭雨笑了一下说,你是肝炎,我就把你扔到水库里去。麦子就嘤嘤呜呜地哭出来……芭雨嘿嘿地笑起来:逗你玩呢!如果你是肝炎,那我就是肝癌。麦子嗔道:不许胡说!芭雨接着说:我们挂上一块牌子,上写:我是肝炎患者,我怕谁!麦子扑吃笑出来,一眼的泪水簌簌地掉下来……到了医院,戴着一只眼镜的老医生啧啧道:啊咦,啊咦,肝炎很严重哟!老医生不断地皱着眉头,满脸死了娘的样子:啊咦,啊咦,要住院哟,要住院哟!化验单一出来,令老医生大感意外:怎么不是肝炎!啊咦,肯定搞错了,现在的青年人做事就是马马虎虎。老医生啊咦啊咦地叫着去化验室核对了。麦子忧郁着,额头上冒出了潮潮的虚汗。芭雨怕麦子又颤抖起来,劝慰道:“别紧张,现在是十亿农民八亿肝炎,比爱滋病传播速度快几十倍哩。”麦子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老医生回来了,说:“可能是太严重了,七十年代的仪器查不出来。去县医院吧,要快!”回到学校,邬校长听见声音,打开房门问:“查出来了吗?”芭雨说:“没病。”邬校长疑惑地瞟了一眼麦子说:“麦子这么善良,上天有眼的。”邬校长说:“来,坐,喝茶。”芭雨喝茶的时候,麦子不喝。麦子想:“还是不喝吧,免得别人生嫌哩。”邬校长的眼神就不对了。麦子就抿了一口茶。第二天,芭雨看见邬校长的塑料垃圾桶里露出二只白色茶杯边儿。
芭雨带麦子去县医院检查,还是说没得肝炎。麦子垂着眼皮说;“芭雨,莫真的是肝炎严重了,查不出来。”芭雨抚着麦子的头说,上地区一院去查吧!麦子低头望着脚说:“这段时间,我俩还是分开吃饭吧。”芭雨吻着麦子的脸说,分什么鬼!大不了要死一块儿死!麦子的眼里忽地流出泪水。芭雨拭去麦子的泪,要吻麦子的唇,可是被麦子的手轻柔地推开了。芭雨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种甜甜的感动。麦子更温柔了,每天早晨都为芭雨打好洗脸水,装好口杯水,牙刷里揩上一截洁白的牙膏。然后喊芭雨起床吃饭。麦子不顾芭雨的反对,与他分碗吃饭了。麦子整天除了上课,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去串别人的门了。麦子把自己当成了肝炎患者。麦子也不帮芭雨按摩了,以前每晚都帮芭雨拧肩拍背揉脸刮耳的。芭雨跳起来:“我宁愿按摩死,不愿无病活哩!”麦子凄迷地笑:“等我死了,不就有凌子帮你吗?”说完,滴答滴答地掉下珍珠泪。芭雨慌了说;你的眼泪怎么不值钱啊!芭雨跑了几步,捧出一只粗糙的腌菜瓮,装腔作势地摆在麦子的眼前说:收起来,肯定比香港回归前的空气值钱!哗的一声,麦子一巴掌将瓮打翻在地,碎了。麦了哭得更凶了。每星期六的晚上,芭雨总要把凌子的情书拿出来,俩人相拥着读一阵,笑一阵。凌子的情书已成为他俩的营养品。虽然麦子的心里有时会涌起一股酸葡萄般的潜流,但麦子感觉到,芭雨是他的,谁也无法夺走。麦子有吸引芭雨的秘密武器,麦子想这也许就是缘份或气质的东西。
麦子被七手八脚抬到了校医务室。镶着一颗金牙的校医拿着听筒器在麦子的胸脯上按了又按,说,听不见,解开外衣。然后,校医又在麦子的左胸处转来转去地听,直勾勾地盯着麦子的乳峰,问:吃了什么东西?吃了什么东西?芭雨说:反正没喝敌敌畏。校医搓搓手,目光凶巴巴的,问芭雨:那怎么会晕倒呢?芭雨被校医的目光刺得缩小了一圈,嗫嗫嚅嚅道:会不会是肝炎?校医点头:是像肝炎。“可是医院检查不是肝炎!”芭雨说。校医瞪他一眼说:“哦,那就不是肝炎。”“可是她的脸色像黄药水。”芭雨抱着麦子。“我是医生,我说是肝炎就是肝炎。”校医掰了下麦子的眼帘,望了望。芭雨皱眉说:可是医院检查没肝炎!校医说:不是肝炎就是肝癌!麦子被送到乡卫生院紧急打滴后,又被转送到地区第一医院抢救。麦子睁开眼睛醒来后说:我要回家!我不住院!芭雨俯下身子,轻抚着麦子的脸颊说:诊断结果还没出来呢?
三天后,芭雨护着麦子回家了。麦子吃力地问:“我得了什么病?”望着麦子有气无力的神态,芭雨挤出笑道:“没事,医生说你黄疸指数有点高。很快就会好的。”芭雨不敢告诉麦子,她得了再生性障碍性贫血。十天后,麦子躺在家中的床上静静地走了……芭雨嚎陶大哭,捶胸顿足:麦子,你不该,这么快被上帝收割啊,麦子啊……从此以后,芭雨常常一个人坐着窗前,望着窗外茂密的苦楝树发呆……人们看见,芭雨每个星期都要去麦子的坟前坐到日落西山。芭雨颤巍巍地拿着凌子写的情书,泪流满面地哽咽道:“麦子,你不是担心失去我吗?我把凌子的情书烧给你吧。寂寞时,可要想想我俩共读凌子的情书啊,麦子!……”残阳如血,芦苇起伏涌动。燃烧的情书慢慢蜷成一只只黑色的蝴蝶,随凄厉的秋风漫天飞舞。芭雨的白衬衫鼓涨起来,宛如一朵插在坟前的白花。憔悴的芭雨突然感到人生真像一只被吊在门扇上勒死的兔子,痛苦地踢腾几下,然后就谁也不识谁了。想到这里,芭雨黯然神伤,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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