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媛 媛
媛 媛·黄 征 辉
在户口册上,媛媛的名字是淑芳。可村里的人基本上不知道她的本名,大家都叫她媛媛。她母亲唤她媛子,她的弟妹们喊她时,就一个字:媛——
我的心里,觉得媛子这称呼最贴合她,但我也只能跟着大伙叫她媛媛。
媛媛一家,原本是县城里吴家巷的居民。斑脸、老实的父亲在县建筑公司做泥水工,他的薪水养着全家老小。1969年冬,接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潮流,城里的居民也大批地被送到乡下落户。县城里的晚间,一时街灯寥落,行人冷清。媛媛就是这时候来到我们村里。她的家就落在我家斜对面一座老旧的楼屋里,中间隔着一溜蛙鸣鱼跳的青草池塘。
那时我上初中。媛媛一家落户下来时,我正好从学校回到家里。村里组织许多青壮年到六七里外的公路边,肩挑手扛,帮媛媛家搬运从城里用汽车拉下来的坛坛罐罐、桌椅床铺。她一家八口,上有小脚的老奶奶,下有六七岁的小弟弟。十五六岁剪着短发的媛媛,是背着妹妹进村的。她忽闪着乌溜溜的眼睛,张望着这个陌生的将要在这里长期生活的小村庄。
在村小学教书的我的父亲,曾经动员已在城里上完小学的媛媛,跟我一起去公社的初中读书。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她害怕去上学,便留在了家里。多年后,她对我说,好后悔没听你爸的劝。
逢周末或假期,我回到村里时,经常与媛媛在井台边相遇。她担水,我也担水。这个时候,近距离看她,清清楚楚。她依然剪着齐耳短发,脸盘和脖颈,白白净净的,看人时总泛起微微的笑。单眼皮上的眉毛,细细弯弯的,像画过一般。她爱穿乳白色的上衣。她担着满满的小水桶往回走的时候,村路上似乎就飞起了一只临风舞动的白蝴蝶。
于是,我更加主动地为家里担水,总希望在井台边碰见媛媛。
媛媛的母亲,也是单眼皮,白白净净的脸,见了人也总是笑眯眯的。村里的人喜欢与她们母女拉呱,教她们说乡下话,学讲她们的城里话。邻居们摘了新鲜菜,也愿意送媛媛家一把。她家的门前,有一条水圳流过,晨起和傍黑总聚着捣衣洗菜的女人们。男人们也好凑热闹,有一段时间,媛媛家的饭厅竟成了生产队开会议事的地方。
春节里,我家请亲友吃饭,父亲把媛媛也叫来了。她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吃着,偶尔对着进进出出上菜添酒的我笑一笑,很感激的样子。
放暑假了,我到队里参加“双抢”。媛媛和她母亲也去了。媛媛从“抱稻子”开始学做农活,看上去有些笨手拙脚,却不吝力气,白净的脸上汗涔涔的。
大约过了两三年,村里原来教幼儿班的女老师出嫁走了,大队书记觉得媛媛适合,就让她顶了这个缺。于是,一村的男女老少都叫她媛媛老师。小学里教一年级的也是个女老师,叫华玉,她的家与媛媛家相距很近,俩人相邀着,一起去学校,一起回家,形影相随,好得就像亲姐妹。身板胖墩的老校长,严肃又慈祥,他把媛媛几乎当了女儿看。工作蛮辛苦,伙食也简单,老师们课余却说说笑笑,弹琴唱歌。
我初中毕业后,回村当农民。白天干农活,晚上教夜校。两年多后,我成了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便成天与媛媛、华玉她们一起了。这时候的媛媛,长高了一些,也结实了一些,白脸上多了红润,扎起了两根小刷辫,散发着青春女子的气息。无论面对着谁,她一律用着柔柔的语调,一律扬着圆圆的笑脸。村里的后生男女有事没事总想找她说说话,她大大方方,跟大家处成了兄弟姐妹。小学里先后从外地调来的几个男教师,也暗暗慕她。媛媛最终与莆田籍的子惠老师好上了。这个子惠,待人热心,说话幽默,书也教得好,还会针灸。有天晚上,我胃疼得在床上打滚,哀哀叫着。没有药,子惠用针把我扎好了。他与媛媛的恋情,开始他俩都不认帐。实际上,媛媛这时候连写字都在模仿他了。我们指着墙上学习园地里他俩的笔迹,说,看看,看看!媛媛却还红着脸追打我们。
又过了几年,媛媛家里的其他人随着回城风搬回了县城,就她还留在村里教书。小学里的老师,村里的那帮年轻人,有到城里办事或跟媛媛进城玩耍时,几乎都到她城里的家中吃饭。有一回,一伙人在她家吃饱喝足后准备离开。这时,月光如水水如天,一个家伙把她家门前那口池塘的水面当成了平地,乐颠颠踩过去,“咚”地一声,引爆了一阵惊吓之后忍俊不禁的轰笑。
我离开家乡,在外读书谋生,辗转于村野和城镇之间。媛媛也终于被正式招了工,离开了我们那个村子。她和子惠结了婚,生了子。有一回下乡,我去了一趟他们家。媛媛在镇供销社当门市部负责人,子惠在旁边的小学里教书,一家子过得安静平和。心里着实为他们高兴。
几年以后,子惠去了香港。他的一个叔叔在那里办实业,需要他的帮忙。子惠去那里不久,也要媛媛和孩子一起到香港团圆定居。开始,媛媛不愿去,说那里是资本主义,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工人要受压迫的。探亲回来后,她决定去了。等办好有关手续,临行前,她上城来,华玉陪着她向我和其他熟人告别。这时候大概是1990年。
不觉又过了许多日子。一天,忽然听华玉告知,子惠在香港得了癌症,去世了。这消息让我惊愕了许久。只能遥想着媛媛和她两个幼子的无尽哀伤。
去年,早已退休了的华玉和他的先生一起到深圳,事先与媛媛通了电话。媛媛从香港赶过来,请华玉夫妇在一家酒店里共用丰盛的午餐,三个人一起说了一天永远也说不完的话。
今年春,我领着妻子去了一趟香港。到港的第二天晚上,我往媛媛家拨通了电话。我说,听得出我是谁吗?她带着港腔,哎呀,对不起,听不出啦。我说,我是你当年下乡那个村的。她说,村里那么多人,一时想不起来。我报了名字,她说,哎呀,是你呀!
我们定好次日下午在我住的酒店见面。第二天午后三点,门铃准时响起。媛媛走了进来,还是那么笑眯眯的。她说,你看我是不是发胖了?我说,不觉得,不觉得。她大我一岁,今年已满出五十了。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礼盒,递与我妻,说,第一次见面,一点小意思啦。
媛媛请我们上她家做客。在地铁车厢里,她与我妻老熟人般拉开了话。我坐在对面,为她俩拍照。
港地寸土万金,高楼摩天。媛媛家在三十四层。在她家那小巧整洁的屋子里,我们又说了许多话。她问起了我们村里的许多人,说村里有人给她写过信,她有打过电话到村里。我们一起回忆那些年月里一起经历的许多事,她也说起她来港十多年的喜乐悲愁。她说,在子惠离她而去的最初的日子里,为了冲淡心里的悲苦,她天天出去做事,让来港陪她的母亲照看孩子。她告诉我们,两个儿子都上了大学,且早慧懂事,能体味母亲深藏的心思。她笑着说,二儿子已经“拍拖”了。正说着,她的两个儿子和一个未来的儿媳回到家里。他们礼貌地问候我们。我对媛媛说,要是子惠还在,有多好!她低声说,是呀,是呀……
在楼下的酒家用过晚餐,媛媛要送我们回住处。我说,不用了,我们自己回吧。她一定要送。她大儿子说,我陪妈去。
在我们住的酒店门口,我说,不早了,你们回吧。只是,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何时……
媛媛的眼圈有些红了。我鼻子一酸,赶紧背转身。
港岛的夜,无尽的灯盏点亮了无数上天的阶梯。在那八十八层的最高处,可就近发布心中的“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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