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北村的交往
我和北村的交往傅 翔
回忆和北村的交往,这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从认识到相知,从相知到一种一言难尽的友谊,这过程又非世俗的眼光所能测透。
最初认识北村的记忆如死坚强,宛若就在昨天,整个过程被神圣的光芒所笼罩。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就坐在他家那有些局促的客厅里,他那口若悬河的演说征服了我们,我还没有醒悟过来,就被深深地吸引了。至今为止,我仍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力量,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就陶醉在那样的话语中。后来,这事过去多年,我却始终忘不了那样一个时刻,那是给人智慧开启的时刻,是给人重新认识生命的时刻。
从他家出来的时候,我竟然注意到了早已熟视无睹的天空与草坪,天上飘着几朵白云,草坪与绿树散发着勃勃生机。天仿佛是变了个模样,我心里有种喜悦溢了出来。
就这样一个时刻,这样一个日子,向来对数字愚钝的我却再也没有忘记,就有如生日一样。有时我便想,这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生日了。
就这样,我与北村的相识竟是从祈祷开始的,而不是文学。我和同学抱着文学的理想去拜访,却没想到收获的是心灵与生命那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于人而言,我深信这就是一次洗礼,一次脱胎换骨的重生。
这样的“革命”是如此彻底,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也许,是我们对这一切都过于陌生,要不然,就是我们本身就有这样一种需要,而我们人本来就是为这一切设计的。我们一直这样成长,但对人生却一无所知,甚至暮年已至,人生的意义却依然是个谜团,这是每个有思考的人都不能容忍的。
大学是相对纯洁的时光, 我们就常常被这些意义所困扰,不像走进了社会的人群,他们关注更多的是现实的利益与物质的生活。他们过的是日子,而不是人生。人生是离不开思索的,只要是思想健全的人,他都离不开对人生意义的发问。正是因为这种发问,我们才有了如许多的探索与发现,才有了创造与生命的喜悦。最深的幸福并非来自于物质的获得与享受,而恰恰来自于这种人生意义的发现与生命喜悦的收获。只有活出了生命的辉煌与喜悦的人,他才会知道幸福的真正含义与人生意义的真谛。以为占有了物质的丰富就收获了幸福的人是可怜的,因为他的幸福注定是短暂的。
初识北村,我就很深地触摸到这种幸福。那时的北村正被一种力量充满着,全身就透着这种幸福的激情与爱的喜悦。在他身上,文学那可怜的光芒黯淡了,另一种精神在放光。显然,这样的造访已经超越了任何俗常的意义,它造就的是人的心灵与精神。
就这样,我开始了对喜乐与平安的理解与体验,内心常常被一种幸福所充满,这也就是最初的故事了。那是大学三年级的日子,别人也许正处在一种焦虑与迷惘的深处,可我却天天活在喜乐与盼望中,那是一种寻求真理与获得智慧的喜悦,生命之门已经向我开启。我们徜徉其中,共同追寻那奥秘的人生钥匙,共同排除忧郁与绝望的侵袭。这样的日子,这样的交往,显然不是来自于人间的世俗与平庸,那是活出了神圣品格的光景。
这种记忆无疑极深地留在了脑海与心灵深处,虽然最初的故事难以尽述,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细节也已经无法回返,但那音容笑貌却已深印心门。那一年多的美好时光啊,北村与我已不仅仅是一种交往,那仿佛就是一家人,我们共同延伸着童年时的记忆。
毕业后,我被分配回老家一所乡下中学教书,由于小镇风景宜人,我竟也有些淡忘了那喧嚣的城市与那有些狂热的信仰。我渐渐被乡村那古朴的民间气息所陶醉,我回到了最初的我,那份纯真与质朴的自然。我呼吸着田野间夹着花草清香的气息,漫步在山间溪流边的土路上,沐浴着雾气缭绕的温泉……我常常手抓一本心爱的书,靠在一把藤椅上,静静地享受着四合院的宁静与安详,享受着女真树与玉兰花的芬芳。秋日那金黄的阳光是如此充裕,我已经觉得太奢侈了,因此,我确实快把那遥远的城市忘了。信仰虽然没有忘,也不会忘,但也显得生疏,仿佛有一种力量在离我而去。
这样的时刻,在秋日那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北村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时竟有点手足无措。以他那魁梧的个子与形象,在这样的中学出现真是太抢眼了。他作了短暂停留就走了,好像是回老家顺路来探访我的。我一时竟有了隐隐的重负,良心稍稍不安起来,确实,我们共同的信仰在他身上依然坚强,而我却已软弱。
这次造访就这样匆匆而过,却给我带来了新的盼望,事情也出现了转机。没过多久,我的一班文友也都悉数得到了信仰,团体的活动就这样排上了日程,于是,我们又有了一种力量在流通。这们的生活,日子在喜乐中飞逝。我们交往虽少,但心却是相通的。
俗话说,有光明就有黑暗,有坦途也就有荆棘。挫折很快就来到我们中间,我们遭受着心灵的考验与信心的测试。我们又回到了个体的体验,体验着信仰的深度与力量,有的人倒下了,有的人却站立着。我们都无暇顾及各自的存在,大家都在经历着同样的功课,那就是学习自己面对一切。信仰说到底是自己的,因此它就要个体站出来面对,无论是挫折还是成功,说到底都是个人的故事。
这故事应该是个人收获最大的经历,这经历让每个人都获得了不同的结果。这才是真实的个体,原先的肯定存在着诸多的虚假与不是。我们也许都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也就有了诸多不同的轨迹。
因为这次变故,北村显然有了新的领悟,他也因此走上了自由职业的道路。这对于他而言是一次解脱,也是一次超越。当然,不可避免带来的是理性的优势,理性占了上风,理智发挥了作用。神性的减退带来了人性的光芒,他少却了许多咄咄逼人的力量,而多了宽容与忍让。
在小说中,这点思想也得到了表达。北村不再一味地宣告什么,他力求在人的历程中给人启迪,给人发现,如爱的本质,爱的虚无,爱的艰难等等,他都还在始终如一地追寻着真理的步伐。这样的姿态是很令人敬畏的,艺术的东西,北村是如此深地扎根于它,这种追求无疑是一生的。
很难想象北村会放弃对缪斯女神的追寻与热爱,也许,他天生就是写小说的。他就这样多次往返于福州与闽西,又多次来到我和一班文友之间,他的足迹已经踏遍了我所在的那些角落。他也不再激昂地宣讲信仰那咄咄逼人的道理,而是平和地讲述人生,讲述文学那迷人的光芒。
就这样,我们有了神圣的同驻,也有了人性的光辉。我们游览山水,吃乡间美食,共享文学的光芒,我们活在尘世中,我们活在人间。
这是一段充满激情而自由的时光,我们追寻圣洁的力量,我们寻觅缪斯的脚步,我们有着一个文采飞扬的群体,在乡间,在县城,我们诉说着希望,诉说着快乐。北村也写作,充满激情地写。我们共同分享着这份喜悦与快乐,虽然他比我忙碌,但我们还是能够感受到那份共有的快乐与幸福。
他活得是如此纯粹,简直就是为小说而活的。无论是在信仰之前,还是在信仰之后,他都离不开小说,所不同的是,信心得到了改变。信仰之前是野心,因为它实现的可能性太过渺茫;信仰之后则是信心,因为理想就在实践之中。北村是个野心很大的人,这野心就是他的小说理想。他有着一整套的小说理念与追求,他发挥了他的特长,那就是一种心理推理能力。他的小说实际上都是一种想象与逻辑相结合的产物。这实际上是一种心理小说的发展,它顺应心理逻辑的发展去推动故事行进的轨迹,从而完成小说家理念中需要表达的某种意图。
正是因此,读北村的小说大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北村对故事表面上是重视的,如细节的讲究与能力,叙述的简约与透明等都说明了这一点,但实际上又并非如此,因为他的小说在许多读者看来并不好读。如果说开始时还有一些小说比较好读,那么后来熟悉了北村风格的读者就会有些厌倦。
这点局限正好来源于北村的生活,北村并不是那种习惯于深入生活的人,他对多方面的生活可以说是不了解与不熟悉的。也就是说,他靠的不是体验,而是间接的经验,或者道听途说,或者想象,因此他的小说反映的不是一种生活面的深广,不是某种意义上的社会现实,而是一部分人那相对局促的心理现实。
看这样的小说,再回味一下,力量是明显的。你不得不承认北村在某些方面是很优秀的,但同时在别的某些方面,你又会生出些许遗憾来。这点局限在中国许多优秀小说家身上同样存在着。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小说家都活得太像小说家了。要么高高在上,要么“小资”情调,要么文人圈子,要么知识分子味道……总之,就还欠缺一点什么。
在我的理解中,小说家不应该是只“宠物狗”,而应该是只“野狗”,是个热爱生活与很能生活的人,也是个很能适应各种职业与经历且见多识广的人。他写的也应该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至少,最杰出与最伟大的小说家应该是如此。然而,中国却很少这样的小说家,或者缺乏真诚与勇气去剖析自己,或者对生活与现实过于漠视与不了解。应该说,北村是独特的存在,他的发言也是很有力量的,但他的影响却明显受制,这不能不说与这一点有很大的关系。
从我与北村的交往来说,我对北村的生活方式是了解的,因此我对他那极为纯粹的小说家的生存就极为担忧。他的身体因糖尿病本来就不太好,也经受不起折腾,但他却没命地追寻着什么,特别是近年来到了北京后,他的生活更加忙碌了。这样的忙碌到底是否值得?我总在为他忧虑。
文学成就的肯定绝对不是简单地以读者的数量来定的,因此名气的压力就不应该压在大质量的心灵之上。追求文学的脚步也绝对不应该被任何外在的名利所左右,这才是真正大师的境界。上帝总是如此公正地对待每个选民,当你视荣誉为无物时,荣誉的冠冕也就摆在了你的面前。每每触摸到这样的人和事,我也就默默地为北村送上祝福,为他,也为自己。
2003、12、21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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