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谣里的心思
童谣,半是心思半似梦(或题:童谣,是一种心思)
两年前写过一篇关于童谣的稿子,编辑看后把稿子打了回来,批语说选用的都是一些没有什么意义的童谣,能不能另选一些更有价值的云云。我当时很不服气地想,童谣不就是奶奶、外婆、大姑、阿姐逗弄孩子的俏皮话儿吗?那来那么多的意义呢?后来看到同一份报纸刊登了一篇题为《永远的童谣》的稿子,写的是“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才知道那所谓的意义。我当时并不认为《我在马路边》是童谣,那最多算儿歌吧,因为虽然不知道作者是谁,毕竟有编造的痕迹,具有非常清晰的主流意识和时代烙印。我们乡下的童谣,那是千百年来传唱不衰的,甚至亘古不变的老歌谣。
不过,编辑的批示倒也提醒了我,让我静下心来思考关于童谣的意义。我认真地研究了我的老家——赣江支流桃江岸边的一个普通小镇王母渡流传的那些老歌,在这些伴我成长、耳熟能详的亲切歌谣里,有反映山川地貌、交通运输的;有反映物产资源、生产方式的;有反映日常饮食起居和爱情婚姻的,等等。这样一研究,这些野草一样生长在荒村野地里的老歌,倒还真显示出它们的意义了。比如,这些歌谣是朗朗上口的婴幼儿语言教材,说的是地道纯味的客家话,内容包括本地民情风物,唱着听着就让孩子们学会了新词儿,认识了新事物,锻炼了说话能力;比如,对于当代人来说,这些童谣是极宝贵的地方历史文化资料,具有重要的收藏价值和研究价值。你想啊,哪怕再过一千年一万年,只要唱起、听到这些歌谣或看到这歌词,你仍然可以得到悠远的历史上王母渡这个地方许多古老的信息;你可以通过这些歌谣穿越千百年的历史时空,去跟一辈又一辈的老人对话,走近他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处境,体会他们的心思。对了,童谣唱的不就是他们的心思吗?所有的歌唱得都是人的心思,童谣当然也不能例外。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歌,不同时代的歌反映不同的历史;不同的人唱着不同的歌,不同的歌唱出不同的心思;城里的歌谣唱出城里人的心思,乡下的歌谣唱出乡下人的心思。谁说不是呢?王母渡的这些老歌不就唱出了固定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代代农人的心思吗?童谣里唱的山川形势、交通状况、生产生活、婚姻爱情,哪一点不关乎老百姓的心思啊!啊,啊!这应该是童谣最本质的意义所在了。
物不平则鸣,水不平则流,人有了心思自然就想聊天说话,想浅唱高歌,否则,把心思憋在心里是要憋出病来的。是呀,谁不愿意把心思说出来呢?把快乐的心思说出来可以让更多的人分享;把忧愁的心思说出来可以让亲友们为你分担,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呢?说出来吧,说给父母兄弟就唱一曲温暖的亲情之歌;说给朋友乡亲就唱一曲真挚的友谊之歌;说给恋友情人就唱一曲温柔的客家情歌;庆贺丰收,欢度节日就唱一曲欢快的社调年歌。还有许多的心里话儿,也许难以启齿,羞于言说;还有许多的梦想,也许难以实现,只能寄望后人。这样的心思,就不妨点化成美丽的童谣,说给可爱的孩子们。也许孩子们听着听着就听懂了父亲母亲的心思,唱着唱着就理解了爷爷奶奶的梦想,乐着笑着就体会了浓浓的亲情,至少至少蒙懂天真的孩子们不会笑话长辈们那一点可怜的心思和痴迷的向往。是啊,哪一个孩子的摇篮梦里没有奶奶、外婆慈祥的微笑,轻柔的歌声?哪一个蒙童不是古老童谣的痴情听众,不是母亲、婶娘真情诉说的对象?
向往风水屋场是农民的理想,把这心思说给孩子,就唱“月亮姑姑月亮凉,请你下来照屋场;照得屋场风水好,年年爬起割大禾(水稻)。”
渴望丰收,有饱饭猪肉吃,是艰难岁月里人们不敢企求的奢望,这样的心思说给摇篮里的孩子,就唱“妈呀妈,涯(我)要嫁,嫁得犁头坝(王母渡一个村名),吃了西瓜来吃蔗,瓜子剥到夜,花生伴擂茶……”,“推砻——叽咕架,养只猪崽冇尾巴,把来杀净锅血,把来蒸净把根,上个婆婆一碗,下个婆婆一碗……”
有歌颂行路方便的,如“走了几千几百路,唔当王母好过渡。”有爱情启蒙性质的,如“锵当锵,嚓当嚓,老妹丢了花手帕;哪个哥哥捡得到,拿回老妹去人家(客家话“走亲戚”的意思,这里暗指相亲)。”有反映水上市场交易的,如“流水呀,流水呀,嘛嘛流水花啦啦,这是这是什么花,石榴花?金钱牡丹花!你要猪肉还是鱼子?……”
婚姻爱情是大姑大姐的心思,孩子的婚姻爱情也是母亲的心思,就唱“新人子,唔(不)要叫;哥哥背你上轿,老公背你下轿,打个爆竹就会到……”“亲家门口一口塘,养条鲤鱼八尺长,哥哥哇(说)要蒸酒吃,老弟哇要讨老婆……”我依稀记得母亲给我唱这些歌谣的情景:温柔的歌声,热切的眼神,焕发的红颜。哦!母亲,你在憧憬着儿子的成长,等着儿子结婚成家给你讨个俊俏儿媳妇吗!也许你还记起了自己的青春和爱情吧!是在那条山坑里对那动人的情歌——此时此刻,在你柔美的歌声里,你沉沉地醉了,你绯红的脸上分明闪耀着幸福的光辉呢!
离王母渡老家八十里的赣州,是赣南首府,也是历史上赣闽粤边区最大的中心城市,是我们乡下人祖祖辈辈向往的福地。可是,我外婆那一代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没到过赣州,在她们传唱千年古老的歌谣里,永恒的主题是赣州,唱得最多最生动多情的也是赣州:“摇橹,摇到赣州府,买面铜锣买面鼓,买给姐姐打花鼓……”,“萤火虫,萤火尾,映到奶奶床头背,养底牛犁大丘,养底马下赣州,赣州路上一蓬花,摇摇摆摆拜亲家……”,可是正如民谚所说“有钱赣州府,冇钱赣州苦”,因为经济落后和交通不便,去赣州几乎是那一代及此前多少代人难以实现的梦想,赣州成了祖祖辈辈山里人无法排解的心思。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外婆总是唱着这样的歌谣——慈祥的微笑,轻柔的歌声,粗糙的老茧手摇着摇篮和摇篮里的我,摇给我一个悠远的赣州梦。让我总是羡慕桃江河里那些船那些木排和那些撑船走水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听懂了外婆的童谣,读懂了外婆的心思:它给宝贝外孙种下的赣州梦,其实就是她自己的赣州梦啊!她那慈祥的眼中分明有着几分忧郁,几分向往,亲亲的外婆可是一辈子没到过赣州呵!遗憾的是,我最终没能帮助外婆实现她那古老的赣州梦,没能了却她那个祖祖辈辈沉淀了千年的心思,因为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春天,外婆溘然仙逝了……
哦,我摇篮梦里的童谣啊!你是朦胧派的诗,还是印象派的画?是母亲语无伦次、亦真亦幻的呓语,还是姐姐浅吟低唱、如痴如醉的情歌?其实啊,你就是一种心思,一种情绪,一个古老的梦。小小歌谣,几句戏言,简单的旋律,却融入了一代又一代乡下人多少美好的理想,多少沉重的心思啊!那位编辑老师大概不是我们乡下人,没有经历山村童年的岁月,没有品过古老童谣的滋味,又哪里能够读懂乡下的童谣和童谣里的心思呢?更不必说乡下童谣的意义和价值了。
不同时代的人有着不同的心思不同的梦想,唱出不同的歌谣不同的心声。随着社会的进步,我们乡下的童谣也在追随时代的步伐,唱出新新人类的境界与情怀。从“摇橹摇到赣州府”到“我爱北京天安门”,从“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到“丢手绢”“小燕子”……如今乡下孩子也有着开阔的眼界和海天般广阔的心灵,你看我那年仅四岁的小侄儿哭闹着挣开唱着老歌的奶奶,央求她母亲唱起了:“你家妈妈十八岁,参加了美国跳舞队;牛仔衣,牛仔裤,跳起舞来扭屁股……” “妈呀妈,涯(我)要嫁,嫁得犁头坝(王母渡一个村名),吃了西瓜来吃蔗,瓜子剥到夜,花生伴擂茶……”
拜读了,作为一名赣南客家人深深体会我们那里童谣文化。
“小小歌谣,几句戏言,简单的旋律,却融入了一代又一代乡下人多少美好的理想,多少沉重的心思啊!” 喜欢。 写得真是好呀!!!
"小小歌谣,几句戏言,简单的旋律,却融入了一代又一代乡下人多少美好的理想,多少沉重的心思啊!"
我小时也唱过,不过能完整记得的没有几首了!!! 童谣,是我们童年时光的美好回忆,这是永不磨灭的。
关于童谣,楼主已经讲得很透彻了。
只是随着时代的发展,音像制品的发达,新一代的孩子们,包括我弟弟,都唱《小燕子》、《一休之歌》、《丢手绢》之类的国语卡拉OK了。
我们的童谣,也应该如此。要批量制作出VCD等音像制品,通过各种渠道(更包括现代传媒),在广大客家地区传唱。不知道这个“愿景”,能不能早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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