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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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北京-东营的长途汽车开过长达2300余米的黄河大桥时,你多半会看到一片浩瀚的黄沙板结的宽阔河床,这就是黄河之首的概貌,黄河就是从这里流入大海。可是她曾经豪情万丈奔流入海的雄姿,如今裸露给我们的却是一个干涸的标本。这里是我的故乡,黄河入海口的东营。大家如果知道胜利油田,或许会减少对它的陌生感。
在我的幼时,故乡是另一个样貌。短短十年的时间,我亲眼目睹了所谓沧海桑田。
儿时,我的家乡到处是前倨后恭的打油机,白衣如雪的刺槐花,顽强蔓延在盐碱孤岛上的红荆条和芦苇荡。当然,还有黄河里跳跃的鲤鱼,鲫鱼,嘎鸭(黄古丁鱼),青条杆(青鱼?),虾,嘟噜子(一种可以生腌的小蟹),黄河边一网洒下,就能收获半桶银光闪耀的鱼虾。集市上到处卖鱼,价格特别便宜,这里的土著基本上都喜欢吃水产品。四叔在县里当差,他是姥姥家的权威人物。我爸是知青,是“外来户”,奶奶全家在天津。未到上育红班的年纪,我被寄托在姥姥村里。村里的老太太们就有点排斥我,当然我也不喜欢她们。我时常从东街和她们斗嘴到西街,从而锻炼出和小脚老太太们作战的丰富经验。但那时的争吵现在想起是很温馨的,乡民大都蒙昧而淳朴,他们判断是非的标准就是老祖宗沿袭下来的规矩,但只要不是作奸犯科,很少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和原则。往往下午我被别的孩子打,上午才交过火的“敌人”还是会把我拉起来扑净泥土送回姥姥家。
姥姥家经常有好吃的,一个橘子,一块水果糖,一把红枣都是我克制不住的想往。姥姥最疼孙子,我这个外甥女,在她重男轻女的思想里是不该被重视的。每当下午三四点钟,姥姥会给孙子煮一碗鸡蛋挂面做点心。在天井里露天坐着,姥姥坐着高马扎,弟弟在对面坐着小板凳,我挨着弟弟蹲着。姥姥挑起面条吹吹凉,我俩一齐小燕儿般张开嘴等着,可面条每次都进了弟弟的嘴,弟弟吃,我看。等弟弟咽下最后一口面条,我就跑进姥姥的卧室。卧室陈设很简单:两个三屉桌,六个抽屉,我一个一个打开,看见一包花生或者一包冰糖,忖量着掏几粒塞进衣兜里,然后风驰电掣的跑到大门口,脚下略微一顿大声说:姥姥我拿你的冰糖!!!姥姥就会急急站起来追我,她是小脚跑不快,就骂我,我记得她最具风格的一骂是:你这过(个)风摆柳~~:)
爸爸下班回来接我,黑色干部包挂在自行车把上,里面总有猪头肉之类的荤食,那是他在厂里省下的午餐。爸爸的午餐是一荤一素一汤,他把炒萝卜和汤吃了,把头肉和猪耳朵留着给我。那时候,肉可真是好东西!而我却觉得弟弟的面条更具诱惑力。母亲在粮食局打零工,回来看见姥姥给孙子吃不给我吃就会埋怨姥姥,哭着带我回家。姑姑们从天津和北京寄来的各种连环画和儿童漫画是我童年最温馨的回忆,妈妈在被窝里搂着我,给我讲那些有趣的故事,故事里小鸡和小狗都会说话。我妈妈特别会讲故事,尤其是鬼故事。我们也看《红楼梦》、《西厢记》等小人书。妈妈没上过很多学,但是她讲故事是我今生听到的最饱满立体最具感染力的故事。我爸爸是工人,妈妈是粮食局民工加家庭妇女,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们有多少钱,但是我知道爸爸妈妈的微笑里充满着希望,小城和小村的人们生活的不够“科学”、“先进”,那是一种周而复始、浑沌自然的生活,一如小村傍晚就会升起的袅袅炊烟。(待续) (下)
时光荏苒,我已孤悬北京,和故乡的亲人们天各一方。
偶尔回乡,旧地已不堪造访!城市倒是越来越现代化,到处都在兴土木,建广场。商业街上的店面门庭冷落,听说很多商家都不敢再经营下去。因为新城建好后,房价翻几倍的飞涨,微薄的利润和赔本只在一线间,而有钱肯消费的人越来越少。去岁回乡,发现城区变化真的好大!新小区,气派的广场,路旁栽着一色的自外地买回的龙柏,而我以为柳树和杨树才是适应吾乡水土的树木。走在街头,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如影随形,小城如一个暴发户般的铺张和显摆,身上戴了华贵庸俗的饰品,掩盖了本来面目,让人感到无所适从。
四舅已经是市政局局长,被姥姥百般宠爱的弟弟现在是公务员,购置了几处新房,他家是越来越红火了。我问母亲,四舅是管什么的,母亲说管的很多呢,城市规划,市容建设这些吧。
去年弟弟来北京“接上访的”,我真是痛彻心扉!姥姥曾经宝爱的孙子,那个可爱、胆小、善良,有着一对黑葡萄般大眼睛的男孩,他现在是公务员,也是政府的帮凶,是我不再熟悉的人。他是党员,他是那么忠诚政府,甚至在一次关于上访的争论后不惜和我翻脸!他说,如果不“接”回他们,政府的正常工作就会被干扰,你总不至于认为为了个别人全县全市都不发展了吧?!
一天,我接到母亲电话,说,小时候带过你一段时间的美夏你还记得吗,她家的房子三年前被强迫拆除,至今也没有讨到赔偿金,县里的房屋拆迁办和县委办公室几个部门踢他们的皮球,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在北京给她找找人,好歹帮他们一把…我说我哪有这个本事,你让她把材料的复印件寄来,我只能帮忙咨询一下朋友。过了两天材料收到了,是原件,还附了另外三家的情况,被强行拆屋的不只是美夏一家。美夏嫁到离县城很近的太行村,三年前城市扩建,美夏和邻居们的房子、成了被征用的目标,三年了没有得到任何赔偿,索赔的可能性十分渺茫。
两天后,我忽然接到四舅的电话。他急匆匆的说,听你妈说,美夏把材料寄给你了?你千万别管,市里县里的领导对这个问题很敏感,我们一家人在这边会受到影响,你千万不能声张。其实我本来想找媒体的朋友帮忙在报上曝光,朋友说,这些问题现在太普遍了,强行拆迁每个地方都有,报纸一般不愿意沾这些事。我只好把材料给他们寄回去。他们把原件寄给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给一个平凡的居住在北京的老乡,他们真的投告无门!嘉禾事件不远,而我家乡的人们也遭受着同样的威胁。
村庄,是越来越破败了。重回旧地,看到一些我不认识的小孩子,他们的脸全都不像孩子,就像那些我在县城在北京看到的那些脸,有着一种仿佛成人般的深沉和世故。当年的老人们大半凋零人世,姥姥也死了。当年的中年人现在变成了老人,他们如村里的树木般蒙着一层灰尘,像一个个飘忽的黑影。青壮年都在外打工,我的小伙伴春秀现在是县城某卡拉OK的红牌小姐,给她爸妈在县城买了新房子,妇女们对她指指戳戳,但是她们也会对她们的女儿说,你看人家春秀,都给父母买房子了,可你呢?……
曾经的红村绿郭已如弃妇般丧气绝望,气象万千的黄河如今也大半时间断流干涸,儿时的伙伴已经面目全非,我曾经敬重的四舅也可以令人生厌……是谁粗鲁的奸污了我童年的记忆呢,是谁把我青青的家园敲骨吸髓后再变成垃圾场?这些死气沉沉的村庄簇拥着不远处豪华的县城,那里歌舞升平,霓虹闪耀,恍似乱坟场里鬼魅般突起的风阁龙楼。 要离开了,走在荒草埋没的小路上再次回首我奄奄一息的村庄,我看到破碎家乡犹如看到破碎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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