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所有人都终将弃井离乡
本帖最后由 妮子 于 2023-5-13 16:51 编辑所有人都终将弃井离乡 作者| 予禾 年少时,再甘甜的清泉也只是解渴的日常,年少的鹿柴人和水马一样,双膝跪地,双手一撑,便用嘴巴直对着泉眼、清渠喝水,像极了动物。简单、原始、酣畅淋漓。清泉滋润干燥的脏腑。对着山坳吼两声,和着叮咚的山泉。是天籁?是和谐?是山谷一阵叫幸福的风?哦,不,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至少,那会儿,人们可没有这么想。他们埋怨清泉,为什么要出在这么低洼的地方,能在山顶出现该多好啊,或者,能在山腰也是不错的。太阳从来就不同情那些劳动者,他变着法子折磨着他们:越是在他们干活的时候,他越是猛烈,执意要把他们身上的最后一块皮肤烤干;越是他们饥渴的时候,他越是狂暴,太阳从不让劳动者直视自己,除非他榨干他们身上最后一滴水分。卑微的劳动者,他们太渺小了,太阳根本注意不到。太阳从未留意山林里的劳动者,他们如蚂蚱一样,隐身于山林的绿色之中,即便他们的那身粗布衣裳与山林的颜色格格不入,但除了飞鸟、虫蛇,再没有谁愿意多看他们一眼。渺小,渺小,渺小,淹没在丛林的劳动者。
水也没有同情过劳动者,劳动者在山尖劳作,清泉从来都没有主动来过他们身边。清泉说,我要让他们寻找,苦苦地寻找,这样他们才会知道我的珍贵。清泉知道劳动者的卑贱,他们总是不珍惜送上门来的东西:食物、水,以及大自然的所有馈赠。于是,清泉把自己藏在山谷里,灌木丛后。他不想摇着驼铃般的铃声呼唤劳动者,他喜欢和劳动者周旋,最好是在烈日吮取掉他们最后一滴汗水之后,劳动者奄奄一息,手脚无力时,他再出现。他不是想做劳动者心中的好人,他只是想劳动者明白一个道理:不要表现出你对某事物的渴望,最好把那种渴望藏起来,否则,它将藏匿起来,远离你。
太阳老高老远的,劳动者深知自己无法和他对抗,高调的赞美,低沉的怒吼,都将在没有抵达他的边际之前被融化。太阳是不会听凭劳动者的赞美或埋怨的,他甚至不知道山谷中,田野里还藏匿着一种叫劳动者的动物,他们头脑简单,四肢并不发达,唯一的本领就是上肢能挥动镰刀与锄头,下肢可以深深地没在芒箕从中或沼泽地里。他们从不思索,生命的意义,不懂什么是存在,什么是永恒。他们更不懂什么是得失,什么是拥有,什么是卑鄙,什么是美德,他们只为明天而奔波,没有时间、没有能力思索。他们唯有的特征就是卑微,卑微得只知道:除草的时候,挖走邻人的半个田埂;引水的时候,截走邻人稻田的整路流水;半夜里,悄悄拿起砍刀,盗走邻人的杉木;阴雨天,在田埂上撒上有毒的谷子,毒死了邻人的整群鸭子。他们为自己的胜利感到满足,看不到邻人的眼泪,和稻草人一样,冷漠。
劳动者开始打水的主意。他们从不感恩水带给他们的丰收。劳动者认为,水是有错的:他们最渴的时候是在山顶,水却偏偏藏身于最深的山谷;他们把房子建在高处,就喝不上水;他们把房子建在低洼地,水就发疯似都把他们冲刷、洗劫;春天的时候,水来得太多了,泛滥了溪流与稻田;秋冬的时候,水又来少了,干裂了耕地与荒山。愚蠢的劳动者甚至还抱怨,是谁阻拦了他们抓鱼,要是没有水,那些大大小小的鱼都应到他们的碗碟中来。他们不仅抱怨水,还抱怨淤泥,它们不应该储存在那滩池水下面,让黄鳝、泥鳅、河蚌藏得那么深。
水不会理会他们,她不想和这些卑微的人群争吵。瞧他们贪婪的样子,他们只想在有生之年,擭取所有能擭取的,一个子也不用留,最好,连最后一颗鱼卵也能成为他们的腹中之物。他们的愚昧令她愤怒:他们不再修补沟渠,他们父亲的父亲开垦的梯田日复一日地被遗忘,荒草侵占,他们的父亲的父亲为了养活他们而修建的沟渠变得干裂,沟渠里的泥鳅、黄鳝、石斑、趴趴鱼,全都葬身于那干裂的黑土和乱石堆里,连同它们尚留腹中的鱼卵。劳动者开始厌恶自己的身份,他们宁愿进城去,坐在由马达带动的传送带前,做着傀儡一样的活儿,把一颗颗螺丝塞进那生硬的塑料壳中。他们在铁皮车间里沉沦,再也不需要了解季节的更替。
他们不需要池塘,开始看不起池塘里的几尾鱼带给他们的丰收,更不在意那些浮游在水中的比手指还小的小鱼,嫌弃它们肉少骨多。至于那深深将自己的身子藏于淤泥之中的河蚌,更是彻底地被遗忘、摒弃。他们看不起这些肮脏的淤泥里生长的丑陋家伙,他们愿意花上半月的工钱,去路边的烧烤店,吃上一顿从海边过来的生蚝、肉蟹、竹节虾。即使吃完满嘴生疮,他们也自鸣得意:劳动者很少口舌生疮,只有他们,潮流的打工者,才有口舌生疮的优越感。 那些农民鄙视自己的身份,那沾染泥水的四肢是肮脏的。他们曾经用自己的双手抓起猪牛的粪便,肥沃自家的稻田,却不愿意孩子的双手触摸土壤。土壤是脏的。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开始这样认为。他们让孩子待在干净的,没有灰尘,没有一只蚂蚁,没有一只蝈蝈和沙猫猫居住的瓷砖砌成的房子里,让他们学习,写字,一边在作文纸上教孩子如何赞扬,劳动者的光荣。他们的子女,可不能像自己那样活得卑贱,他们应该活得高尚一些,像城里人样:脸是白净的,手脚也是白净的,吃着和城里人一样的炸薯条,烤鸡翅,这样,人就变得高尚了。 现在的农村人病了,病得很重,虽然,他们的身份依然还是农民,却不愿意干农民分内的活儿。土地再无人耕种,那片他们的父亲的父亲在洪水之后,在乱石堆中刨出的土地,再也没有种上作物,但是,他们也不愿意分给别人,即使用不上,也必须占为己有。或者有一日,有可能的话,这世上,经常发生你想不到的事情,比如,要修建一条铁路,比如,公路扩建,再比如,征地建房。只要等上这些机会,这些荒芜的土地将再次发挥它们的作用,成为他们牟利的资源,此时,他们会为一个田埂的归属和邻人吵上一架,或者干脆,拿起用于耕作的锄头,作为打斗、争夺的武器。 继农民生病后,土地也陆续地病了。它们再没有等来那头老耕牛,再没有等来那个赤脚的农民,再没有等来欢呼雀跃的收割稻谷的小伙伴。他们都去了哪里?老耕牛死了,替代它的,是加入柴油,就能轰隆隆耕地的拖拉机。赤脚的老农也走了,他的犁耙,被撂在老屋厢房的角落,正一块块地腐蚀,脱落,化成暗沉的锈灰。那些孩子,那些唱着歌儿,举着镰刀,卷着裤脚,一字排开收割稻谷的孩子们,他们长大后,离开了村庄,他们的梦想绝不止于村庄的土地和稻谷,他们有更高更远的目标,在城市。在那个高楼耸立,四季看不到稻谷的城市,渐渐淡忘了,曾经滋养过他们童年的田野和丰收。偶尔,只是偶尔,他们被工作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们但愿自己,还是那个手拿镰刀,在月光下,听着蝉鸣,匍匐在稻田收割庄稼的农人。
土地病了,入了膏肓,那些能够孕育生命的黑色土壤,被黄色的混杂着石块的土壤覆盖了。一根根粗实的钢筋深深地钻进了土地的腹腔,往下,往下,注入沙石混合的水泥,然后,上面长出百米高的大楼,一排排,整齐地延伸,如同当年的金黄色稻田,一样旺盛。土地不堪负重,土地死了,它们再也无法如从前一样活回来,被深埋的黑色土壤,怕是永远无法接受阳光的照射。只有少量的农民,还在土地上耕种。他们是这片土地最后的守护者。可是,有一天,他们也会离开,因为他们的孩子将离开这个村庄,他们也终将身不由己,在陌生的城市蹉跎晚年。如果乡村的山,泉水,小溪,老屋,稻田,水井,葡萄架,萤火虫,都能够装进行囊背在肩上,那它们就不会只出现在我们的梦里!而如今,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孩子,只能在梦里耕种那片依然青葱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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